“怎么。”萧衍意外接过话。
“扇子没有扔,我交给贺云升了,准备的等你好后再还给你的,”晏顷迟缓缓开口道,“还有,是我没能保护好你,抱歉。”
萧衍顿了顿,欲言又止,他一起身,药香便弥漫开。
晏顷迟止步于他身后两三步的距离,四周墨黑,从他这里一径望下去,能隐约瞧出萧衍的小腿,脚踝和趿拉着木屐的脚。
“我来吧。”晏顷迟想要帮他倒茶。
萧衍摇头拒绝,兀自倒了杯茶,平静淡然的说道:“话说完了么?说完就烦请三长老出去吧。”
晏顷迟没动,他看着萧衍的背影,静立在浓黑里。
两个人能讲上话都是不容易,他只想多瞧萧衍一会儿。
萧衍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他把茶水搁下,一只手撑着桌沿,转身看向晏顷迟,半晌没说话。
两两相望,皆是无言。
晏顷迟也沉默下来,他料到萧衍有话说,耐心等着,但他等了许久,萧衍都未开口,外头走廊有靴子踩踏地板的声音,步调清晰。
令人窒息的沉寂,萧衍许久未言,只是看着他,时间一点点被消磨殆尽,久到晏顷迟心里开始不安。
“晏顷迟,我们不要再纠缠了。”萧衍忽然说。
晏顷迟微抿着唇,感觉呼吸窒住了,黑暗无声淹没了他。
“我不会再爱你了,晏顷迟,如果你只是想弥补三百年前的过错,那我这么做,对你太仁慈了。”萧衍心平气和的说道,“我真的不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到此为止吧。”
晏顷迟望着他,萧衍就立在桌前,任由他看。
“不可能了?”
“不可能了。”萧衍以清淡的语气说道,“覆水难收,回不去了。”
“再也不可能了吗?”晏顷迟低声问,“我没有说要像过去那样,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说一说话,想看看你,你可以说过去一切都是假的,可我们的成婚不是假的对吗?”
“假的,都是假的。”萧衍语气诚恳,眼神怜悯的看着他,“我玩儿你的。”
晏顷迟的眼里,盛了太多东西,这一瞬,他好似看见了过去的许多影子,高挂的红灯,燃烧的喜烛,他在宾客的热闹寒暄声中,踏过灯笼的红影子,来到了萧衍面前。
尘世喧嚣,杂沓纷扰,红绸缎下,是他不可念也不可说的心事。
那场大婚,早已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模糊了,模糊到只余下一个少年浅淡的背影。
晏顷迟不敢深想,他于挚友生前,曾在信笺里应允,会以父之名,照顾好这个孩子。是以,他用了数年养大萧衍,教他知慎思,明是非,想让他活在顺情之境里,一生欢喜。
可他如何也没想过,情意会在岁月里越积越高,越缠越绵。
自此后,不韪往事,存留心底;自此后,两两相望,徒余失望。
萧衍辞去的三百年里,每逢岁暮,他皆是辗转难眠,三万里清风拂走前尘旧事,高阁外云簇疏棂,玉瘦檀轻,他望着满地清白,却像是此生已去。
他还是没能守住自己的承诺。那些承诺在此时此刻,就好像是个笑话。
“怎么会是假的呢?”晏顷迟像是在自问,又无措的看向萧衍,“八荒九州有目共睹的事,你是我的妻,这怎么会是……假的呢?”
“三长老记性如果这么不好,那我替你回忆回忆。”萧衍淡然说道,“你记不记得,你成婚那日说了什么?你说我叛逃师门,弑师弑友,还要以数万百姓的命来要挟你娶我,你说你怎么会教出我这样的混账。”
晏顷迟一时失语,像是被根针扎了。
“是啊,我就这样的混账,我就是这样的无可救药,”萧衍倏然一笑,眼底漾起讥诮的意味,“倒行逆施,无恶不作,丧尽天良。那都是我。”
晏顷迟这一瞬竟不知道说什么,过往的话像是绵长的针戳到心里,萧衍的每个字音都让那根针扎的更深。
“我当年跪下来求你的时候,也问过你,我做错了什么?”萧衍努力压着声音,不想让人听出来颤抖的字音,“现在,晏顷迟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喜欢你,我不过是想看你稳坐明堂,江家受冤的时候,我想救他们,所以我想方设法的拦住了裴昭,我为此被加害,我不敢连累你,我那段时日跟你说,我要闭关突破,那是假的,那都是我骗你的。你做了什么,你把江之郁带回来,你……”
他说到这里,终是没再说下去,顿了顿,静了会儿才说道:“你现在又怎么会觉得这还作数呢?你是被逼无奈才娶我的,不是吗?”
话到这里,已是全部的剖白,再谈下去,无非是些前情旧债了。萧衍不想再提,他背过身去,去看茶盏里,已经凉下去的半盏茶水。
身后有热意贴近,晏顷迟从后面抱住他:“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只是,有些事我记不清了……”
“你记不清了,”萧衍反倒笑了,“是了,三长老能记得清什么?你眼里只有权势地位。”
他推不开晏顷迟,挣扎中反倒推倒了置花的架子。
重物砸偏了桌子,这轰然的响动惊醒了外面的弟子,沈闲刚巧从楼下要上来,听见声儿,要朝上赶时,被贺云升拉住了。
“二阁主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
沈闲拨开拦在身前的手,不耐的说道:“你没听见楼上有动静吗?”
“不必惊慌,我师尊在房间里照看萧阁主呢,不会有事的。”贺云升微笑答道。
沈闲一怔,旋即问道:“谁让晏顷迟进去的?”
“我师尊为何不可以进去?”贺云升反问道。
沈闲侧身绕过他,朝楼上疾奔:“就是因为你师尊在里面,才要紧。”
“我师尊在里面怎么会要紧?”贺云升没懂其中意思,只好跟着追了上去,“二阁主此言何意?”
沈闲推开门的时候,被眼前景象震慑住。屋子里没点灯,四处都是晦暗的,满地狼藉里站着两个人的身影。
萧衍捏碎了桌上的茶盏,碎片扎在晏顷迟的肌肤里,但他仍不肯松手。
“你想死么?”萧衍红着眼底,恶声道,“滚。”
晏顷迟满手的血,紧攥着萧衍的腕子,沉声道:“我没有说谎,我会证明€€€€”
然而他话未说完,一拳重重砸在了他的脸上,他被打偏了脸,到嘴边的话都被打散了。
攥住萧衍的手骤然松开。
“王八蛋。”沈闲没给他反应的机会,把萧衍拉到身后,又是一拳狠狠砸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谁准你捶我的???
萧衍看戏ing……
第057章 悔意(修改了内容)
屋子里静得骇人。
晏顷迟面色难看, 他踉跄后退,撞到了后面的桌子,人还没站稳, 接连两拳砸在他的脸上。
沈闲虽然功法不及晏顷迟, 但怎么说也有金丹期的修为,这一拳下去, 他用了十二成的力, 桌椅被撞翻, 屋子里碎瓷器的声音惊动了外面守着的弟子。
晏顷迟脸上火辣辣的痛, 他几次因为萧衍才没有杀了沈闲, 未料沈闲竟然敢打他。
晏顷迟的怒意倾涌,他盯着沈闲,深黑的眼眸如死水般将人拢在其中,萧衍看着他的眼睛,飞霜落在他的眉间,抹杀了他特有的温雅与深邃, 恻映出凌厉的肃杀之意。
糟了。萧衍心下清明, 晏顷迟自身散出的灵气裹挟着杀意, 带来如凛冬的寒意弥漫于空气中。
霎时间, 铺天盖地的压迫吞噬充斥了整座客栈。
贺云升嗅到了这股突如其来的杀意, 他目光一偏,瞧见寒霜已经从角落缝隙覆上来, 这钻入骨缝里的冷意,让人如坠冰窟。
出事了!这是晏顷迟的杀意!贺云升登时反应过来,朝走廊尽头奔去。
余下的弟子们也察觉到了这抹杀意, 外头接踵而至的脚步声止于门槛, 以灵气铸成的结界迅速扩散, 将房间笼罩,挡住了外面的弟子。
门外聚拢了两方弟子,全部被拦在结界外,嘈杂声登时不绝于耳。
灵气波荡的太过猛烈,他们如同置身于凛冬的寒流中,抽不出身。
“师尊!师尊!”贺云升破不开这结界,只能不断敲击着,喊道,“师尊发生什么了?!师尊?!”
房间内,寒霜已经遍布了所有地方,连地板纹路上都爬满了银白的霜。
“晏顷迟!”萧衍厉声道,“晏顷迟你松手!你要发疯就回宗玄剑派疯去,你在我这发什么疯!你他妈犯什么病!”
沈闲大抵也感受到了这股暴戾,但他没有回避,也没有任何退步的意思。
晏顷迟攥住了他的衣襟,手上青筋暴起,汹涌的灵力在掌心凝聚成形,这一掌,带起的寒流已经如此可怖,足以让天地辟易。
两个人对视,沈闲如同被逼到了狭隘窄角,仿佛墙壁都一并压拢过来。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晏顷迟的声音很冷,却偏偏语气平静。
沈闲只是笑,笑里从容不褪:“我不怕死,其实天下万物在三长老眼中皆如蝼蚁,可笑你俯瞰苍生,却永远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
“为什么他跟你在一起总是受伤?你难道不应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吗?”
“……”晏顷迟的耐性似乎已经到达了极限,他掐住沈闲的脖颈,手下缓缓用劲。
“晏顷迟€€€€!”萧衍拦不住他,眼见掌风倾泻而下,他心中惧意顿生,刹那间白了脸。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夹带着火光的炉子从身侧袭来。
“松手!晏顷迟你给我滚!”萧衍抄起架子上的小熏炉砸过去,他下手没有任何留情,炉子砸在晏顷迟的额角,霎时间鲜血四溅,红肿显现,烙下青紫色的淤痕。
晏顷迟适才把目光完全放在了沈闲身上,竟然没有察觉到萧衍的动静,熏炉重重砸在额上,伤处钝痛的同时,他松开了紧攥沈闲衣襟的手,整个人踉跄着退了几步。
汹涌的灵力倏然消散在指尖,结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褪,消失。
“师尊!”贺云升见结界消失,来不及再说话,忙不迭的推门而入。然而他刚迈过门槛,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慑。
外头弟子一齐望过来,都怔了怔,反应不上来发生了什么。
满地狼藉,晏顷迟手撑着桌,脸上血色褪去,更显苍白。他的衣襟已经被血渗湿,满手的血,血痕一道道划在衣裳袖口,是刺目的猩红。
“师尊!”贺云升哪里见过晏顷迟这幅模样,赶紧跑过来搀扶人。
“阁主!”京墨阁的弟子也是涌进来,一时间,原本还算宽旷的房间里,登时变得狭窄.逼.仄。
身上的痛感牵扯着心,晏顷迟深呼吸着,虚弱的用手支撑住了全身的重量,不想摔倒,不想让自己太过难堪。
萧衍还是在这种时候选择了沈闲,没有任何犹豫,又一次选择了沈闲。
萧衍一动未动的站在那,四目相对,他眼里冷得没有任何情绪,晏顷迟在这目光里,逐渐冷静下来。
身边有弟子上前扶沈闲,却被沈闲拒绝了,他来到萧衍旁边,把自己的外袍脱下,罩在他单薄的肩上。
“没事了。”沈闲像是安抚他似的,说道,“没事了。我们去别的房间,你要想回家,我现在就带你回去,我们再也不去宗玄剑派了。”
他用得是“家”,不是京墨阁,他想告诉萧衍,你不再是茫茫无依。
“走吧。”萧衍点点头,在一群弟子的搀扶下,跟着沈闲,亦步亦趋离开了满目狼藉的房间。
晏顷迟看着逐渐离去的背影,疲倦的站起身,撞撞跌跌的走到了床沿,没让任何人搀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