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笙也瞧见了,在旁边并不意外的说道:“看样子,还真是他赢了。”
“他赢了以后,会直接送到密阁吗?”萧衍问道。
“嗯。”白笙应声。
“他活得好端端的,也需要复活吗?”萧衍的话里有笑意,但他的面上并无表情,声儿也小,让人听不清。
“你觉得能站在这里的人,是需要复生的吗?”江之郁听见了他的话,说道,“那定然是复活他们想要复活的人了,你不就是个例子吗?”
那戴着斗笠的男子已经从西南角离开了,他的背影很快融进了芸芸众生里,让人再难分辨。萧衍的视线也逐渐被摩肩擦踵的旁人所取代。
“还有半盏茶的时间。”江之郁打断了他,起身道,“我们去密阁里等着吧,人会直接送过来的。”
萧衍收回视线,跟着离开了,离去前,又看了眼身后的白笙,白笙旋即收回视线,避开了这样的视线。
约莫又过了片刻,外面有侍从上来禀告,递了名单上来。
白笙瞧了眼名单,对旁边的丫鬟吩咐道:“叫他们把贺云升送去密阁见少主吧。”
第072章 阿弟
密阁隐在赌坊的最底层, 甬道被高大的书架子挡住了,江之郁将东珠塞进了桌案上的石雕小狮子口中。
小狮子衔着东珠,霎时间金芒掀浪, 暗口迸发出幽深磷光, 硬生生朝两边拉动了顶到房顶的高大书架,露出了深不见底的甬道。
甬道直朝地下通, 是个狭窄的土路, 不见光, 只有一束从外面照射来的烛火, 勉强映照出了两边的岩壁, 再往里去,就什么也见不着了。
江之郁先一步踩了下去,等萧衍也进去后,原本的通道口化作云烟,泯灭不见。
周身寒意乍浓,萧衍用小竹扇悄然在空中划出了道虚符, 留了标记。
这里阴气太重。重到萧衍都觉得冷意缠身, 寒气像是钻到了骨头缝里似的, 裹着厚重的狐裘都觉得冷。
待到底层时, 黑暗难辨, 浓黑里乍窜起几道幽青的火光,然而就在四面光亮起的刹那, 一张被剖成无数瓣的脸正对着他,牙齿已被消磨成尖利的锥形,黑黢黢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眼白。
它喉咙里逸出呜咽声, 又像是低哑模糊的叹息。
萧衍朝后一退, 用小竹扇挡在了脸前, 万分嫌弃的看着它:“这是什么?”
“是复生失败的东西。”江之郁说罢,弹指点亮了余下的蜡烛,四面岩壁上亮起了光,光线黯淡,照着这狭窄的密阁。
萧衍眼风在周遭掠了圈。
岩壁上到处都是飞溅的血迹,房梁上铁索直坠,吊着无数怨怼狰狞的尸首,还有些甚至坑洼肿胀的辨不出面容,皮被剥去的只剩下半张了,耷拉在白森森的骸骨上。
萧衍再度朝后退了退,血腥味似是融在了空气里,闻的人胃里作呕。
尸首多半是面部残缺,身上伤痕累累,腥臭难捱,埋在皮肉里,冻凝的血泊一滩滩的黏在脚下。
“死人就是这么被复生的?和尸鬼有什么区别么?”萧衍避开了这些晃动的尸首,觉得恶心。
“尸鬼是没有自主意识的,它们听令于主人,而你们有生前的自我意识,和常人无异,有识海有灵府,还有灵气。”江之郁边走边说,狭长的影子折到了墙面上。
他走到了一处矮榻边,坐下来,目光望向萧衍的背后,萧衍的影子被光映照在墙上,在重重鬼影的掩盖下,像是曲折狰狞的怪物。
萧衍只觉得四面阴风阵阵,寒意扑袭,裹覆着他,吸入肺腑中的好似已经不再是空气,而是阴气了。
“我有个弟弟,自小他就喜欢跟着我,江家覆灭前他不愿离开我,江家覆灭后,他也不愿意离开我。”江之郁的眼色忽然黯淡了下来。
“你是江家唯一活下来的人,你没有弟弟。”萧衍提醒他。
“有的,怎么会没有呢?”江之郁撑着脸,眉头深拢,“他一直寄生在我身上,怎么都不愿离去。”
他似是在自言自语,周遭一切在他的眼睛里,化作了灰烬,他从识海里又看见了那个影子,相似的眉眼,相似的身形,明明是个清俊的面容,耳边荡起的却全是恶毒刻薄的辱骂,过往的场景盘踞在识海深处,抽离了温情。
“他很烦,他占据着我的身子,成天说个不休,”江之郁眼中流露出刻骨的厌恶,“他总是在不停的对我说话,总是想让我替他去做些他做不成的事,我告诉他,江家没有了,只有我们才能相依为命,我们血脉相融,是彼此之间仅剩的亲缘,我帮他杀人,帮他做任何想做的事,可他却想方设法的离开我!”
识海里的景象四分五裂开来,碎成了无数片,又瞬间重新组成了一幕幕画面。
阴冷的风雨,无尽的长夜,他拖着已经无知觉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泥泞里,赶着最后的生路。
土坡陡路,他的气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住全身的重量,不过打了个趔趄,人便滑载在泥泞里。
脏污直灌口鼻,脸被泥泞捂得恶臭,身上被刮烂的皮肉往外翻,冻成了黑紫色,疼痛强行把人从昏沉中拽出来。
杳杳长夜,雨不停歇,身后拖曳出长长的血迹很快被雨水泯灭,他脸埋在渗着腥臭的肮脏泥水里,喉中逸出断断续续的哭声,使得背部也跟着起伏不定。
滂沱大雨砸在他的背后,他明明直挺挺的趴在地上,身形却像是佝偻的怪物,背脊的衣裳被撑起了一个虚实朦胧的轮廓,冰冷的布料里拱着一张脸。
江家覆灭,这场灾祸里最终活下来的只有他,和一个从出生起就寄生在他背后的怪胎。
“倒是没听说过。”萧衍小竹扇点在了下巴上,看着他。
“你当然没有听说过,因为从出生起,他就是见不得光的怪物,他在江家没名没分,不过是个受尽白眼的怪胎,”江之郁倏然笑了,笑里尽是恶意,“后来他死了,可我不愿意让他就这样腐烂在泥污里,所以复生了他,就像你这样,让他从死人堆里爬回来了。”
萧衍还在看他,想要从这话里辨出虚实,江之郁前后的话显然是在自相矛盾,况且逃出来之后呢?这个怪胎是怎么死的?江之郁都未说。
“可他没有身体,他只有一个头,我就杀了好些人,让他自己慢慢挑自己喜欢的身体,再把那些残肢拼凑起来,串在一起,给他融合成新的身躯,我要让他活过来,像从前那样,上哪里都跟着我……”江之郁说话间眼神逐渐涣散,意识飘忽。
他陡然低头,脸埋在了手掌里,在回忆,在识海里看周遭模糊的景象,像是陷入了循环往复的梦里。
从旁人身上分解下的肢体无法长久融合到弟弟身上,要不了多久便会腐烂发臭,是以,每隔一段时间,他便需要再重新选择几副躯体,给弟弟挑选。
“我剥下他们的皮,切断他们的关节,用灵线重新固定住,这样,阿弟就能行动如常了,”江之郁眼里透着阴冷,唇角却漾起了一抹笑,“你所看到的这些,就是赌坊里需要押的赌注,只可惜一百多具身体里,往往只有一具能用,他们必须是灵气旺盛的修士,只有盛大的灵气才能让肉.体经久不腐。”
萧衍目光扫过那些在铁索上悬挂着的尸首,登时了然于心,原来这赌坊里押的赌注都是活人修士,这些修士的修为还皆不能低,如此才能用来给他弟弟做肉.身。
“你骗他们来的复生术是幌子么?”萧衍问道。
“复生术当然不会是假的,可它也需要付出等价的代价,你想要被复活的人处于什么样的状态,便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江之郁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促狭的笑了两声,讥讽道,“你知道像复活你这样和生前无异的人,需要什么样的代价么€€€€”
萧衍没接话,这狭窄的密阁不透风,血淌的到处都是,烂肉腐肉都堆在一处,溢在鼻端全是浓重的腥臭。
他掩住了鼻子,又用术法给自己圈出来了一个方寸之地,不让这些恶臭碰到自己。
“少主,人送到了。”密阁外有人陡然打断了江之郁的话,是白笙的声音,她通过虚符把话传了进来,话音准确无误的附在了江之郁耳边后便消散了。
“送进来。”江之郁说道。
须臾,甬道里透出了一道光,白笙把蒙着眼的人拉了进去,两个人的身影随着合拢上的书架,逐渐隐没在黑暗中。
萧衍听着甬道里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转过脸,小架子上的油灯隔着近乎通透的五色碎石照进来,彩色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身上,像是漾起的水波纹。
“你弟弟呢?”他问。
“跑了。”江之郁收敛起了眉间厌色,说道,“我会把他带回来的,晏顷迟骗了我,我要用晏顷迟的躯体给阿弟重新做肢体。”
萧衍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半晌过后,才淡淡说道:“他只是生得多情罢了,浮于表相的东西,不过是伪装,你要拿着这点真情同他打擂台,你都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诫江之郁,声音轻的如同呢喃。
白笙听得里面有细微的交谈声,拖着贺云升的身子又走得快了些,这密阁里因长久不见天日,四面不通风,被捂得恶臭,她此时只想快点把人扔进去,然后离开这里。
贺云升的五感被封闭,自是闻不到这股味道。他此时衣领被揪着,人几乎是被拖拽着往前走,这赌坊的场主是个妖鬼化作的人,清丽的皮囊下不过是具枯骨,也不知道是谁用了什么阴邪法子给她缝了这层皮相,用来蛊惑人。
贺云升跟了晏顷迟数百载,识海能辨万物,甚至一闭眼就能辨出他们的灵相,那些虚虚实实的影子交错重叠在眼前,无论外面披着什么,都能认出来真身。
因此,他更加确信了这场主背后藏着真正的高人,这复生术虽是幌子,可它不是假的。
贺云升在无声中悄然结印,微亮的青光于指尖迸出,霎时间识海清透,撕开了暗沉沉的虚无,将密阁里所有潜藏于此的生灵都映照出了真身。
密阁里阴灵立时显现,它们攀附在岩壁上,佝偻着身子,拥满了墙壁,怨怼地盯着自己,坑洼狰狞的脸上,利齿森森。
与此同时,萧衍感受到了一股无端的阴冷,这股冷意压得他的识海动荡,像是有一道犀利的目光洞穿了他的真身,让他隐在身体里的灵相无处可逃!
*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还在外面跟人吵架的晏狗背脊一凉,打了个喷嚏:谁又在咒我?
第073章 叙旧
晏顷迟听着周遭嘈杂不绝, 头疼欲裂。
他的时辰已经被耽误的差不多了,能感知到萧衍的位置已经断了,识海枯竭干涩的让他全身乏力, 偏这些个赌徒闹腾不断, 大有掏不出钱,就不让人走的架势。
那姑娘还在哭, 哭得肝肠寸断, 晏顷迟心烦意乱, 一道道冷汗的痕迹沿着背脊渗出来, 他本想叫贺云升来解决此事, 但又想起来贺云升前几日去办别的事了,苏纵眼下不知去向,寻不到人。
“等你这么久了,掏不出来就滚蛋,别浪费爷们时间啊!”赌徒嚷道。
“把这个拿去,到了宗玄剑派, 自会有人给你们银两, 你要多少便给多少。”晏顷迟揽袖, 空中登时荧光一现, 凝出只铜铃, 铜铃上覆着寒霜,充斥着灵气, 竟是个生出了灵物的法器。
赌徒盯着这只铜铃,以审视、揣测的目光看向晏顷迟,旁边的锦衣公子在这句话后, 亦是露出了贪婪本色, 只余下少女还在声泪俱下。
晏顷迟眼风一掠, 瞧清了这三个人的反应,心里霎时清明。
他唇角有笑,滴水不漏的说道:“五千两真的够玩吗?拿着这只铜铃去宗门,至少能换得一万金铢。”
周围凑热闹的赌徒登时红了眼,凶相毕露,嫉妒的牙痒。
果不其然,少女在听到这话后,面色一滞,绣鞋轻晃,踢了脚旁边的锦衣公子,锦衣公子被踢得陡然回神,忙说道:“这铜铃是何物?”
“信物。”晏顷迟说道。
赌徒目光流连在铜铃上,嘴里却说道:“谁要这破东西,谁晓得你是不是拿假的信物忽悠我们,万一到了宗玄剑派根本不认账怎么办?”
“我晏顷迟声名四海,还需要欺骗平民百姓吗?”晏顷迟笑着将铜铃放在了赌桌上,“至于这一万金铢怎么分,全看你们三个自己的意思了。”
少女登时色变,晓得这是被晏顷迟发觉了,但她还装作哀声掩面,哭哭啼啼的不肯松开晏顷迟的袍角。
晏顷迟不过轻轻一扯,袍角便从少女手中被拽出,他没有任何的停留,径直朝楼上走去,余下一群红了眼的赌徒蜂拥而至,争夺起那只铜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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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衍被这阴气催得低咳起来,他拢紧了自己的狐裘,清明自己的灵相被人看了个透彻。
灵相暴.露,意味着脸上这层假皮成了摆设,他的本相已然被对方看见了。
能有这种本事的人修为断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不比墨辞先识人需要探识海,这用识海探灵相的本事,是晏顷迟才会的术法,来得人八成是晏顷迟的弟子。
密阁外的甬道里,四面岩壁上攀附着无数的阴灵厉鬼,在窥寻着新的生气,它们挨挤簇拥,对贺云升身上充沛的灵气垂涎欲滴,白笙自是感受到了这股气息,她朝后挥了挥手,示意这群厉鬼赶紧退下,别惹怒了少主。
厉鬼受到诏令,便只能贪婪的注视着贺云升的背影没入了幽深的黑暗中。
随着识海从震荡重回宁谧,贺云升霍然睁眼,只一霎,万物的灵相皆如松涛波荡般从眼前褪去,恢复了原貌。
他步伐稍顿,微微蹙眉€€€€
自己方才竟然从万物灵相里辨认出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阴风回旋紧贴在身后,贺云升面上并无任何情绪,反倒十分平静,只是步调渐慢了下来。
白笙拖着他,越拖越觉得这人身量重,不由嘀嘀咕咕的骂道:“累死老娘了,这活真不是人干的。”
然而不等她再出声,身体忽地一轻,整个人被股重力掀翻在地,惊呼尚未出口,覆在身上的皮相已然被扯下,露出了白森森的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