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纵在望鹤楼下立了没多久,最终还是决意要上去看一看,他始终想不明白贺云升这个时辰来此处做什么,莫不是约了人见面?可纵有难言话语,也不该在此处说吧?
苏纵越往深处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个时辰点可是宗门里的宵禁,贺云升平日里最是讲规矩,若非急事,又怎么会做出这番举动?
思及此,他赶紧跑进了楼里,底层的楼中央建有云梯,可直达顶端,偏苏纵没有开密阁的令,坐不了云梯,便只能沿着一层层旋转的白阶迈上去,好在他修道数载,身体气力走得了这千层阶。
他一步步地迈上去,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随着离楼顶的距离不断的缩短,心中不安反倒愈加深了,像是悬着块巨石,吊在他的心上,久荡不坠。
他加快了步调,临近顶楼转角的时候,总算在嘈杂的雨落中听见了贺云升的声音。
“你们把人埋哪里了?”贺云升说话时的声音十分平静,却带着倾涌而出的威压,压得人呼吸一窒。
紧接着,雷鸣声轰然砸下,苏纵还未听清那人说得什么,便见狂风倏地倒卷涌入楼中,刮得他衣袂翻飞,他立在最后通往楼顶的白阶上,在刹那亮起的天光里,冷不防的被溅了一脸血。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本书里是有好人的,只不过是好人比较少( €€-€€ )不过可以放心的是,人渣最终都会死,之前没有跟从一开始就追更的宝贝说过,攻也是会死的,攻没死之前受是不会有任何动容的。
第103章 死寂
苏纵怔在原地, 心里悬着的巨石轰然落下,无数话堵在唇齿间,却不知从何说起。脸上残留的温热顺着往下淌, 他错愕的抹了一把脸, 低头看着掌心间粘稠的血,觉得分外可怖。
“苏纵。”贺云升恍然回神, 他几步走下白阶, 一双眼睛陷在晦暗里, 冷漠得近乎没有温度。
苏纵不自觉被逼退了几步, 周遭威压太盛, 喘息间冷意直钻肺腑,带起砭骨的寒。
顶楼再度陷入诡异的死寂,淙淙大雨砸在阑干上,泄出玉珠般的声响。
“你来这里做什么?”贺云升喉间干涩,字音都像是挤出来的,只是他既不替自己辩驳, 也不作任何解释, 神色漠然的似是无事发生。
一道惊雷炸开, 震碎了死寂般的沉默。
“天冷了, 快回去吧。”贺云升放缓了口气, 温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持。
“有些话,等我们回去再说。”他抬手, 试探般的想将手搭在苏纵的肩上,然而苏纵忽地朝后一退,无声隔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贺云升的手停在了半空, 片刻后, 他叹息着负过手去, 那裹在袖袍下的两手交扣在一起,不再动了。
苏纵觉得眼前人格外陌生:“这是怎么回事?”
贺云升没答话,他坦然自若的面对着苏纵,很好的抹去了面容上所有的情绪,没有任何的惊慌与失措,眼底纠葛的痛苦与难堪最终也沉淀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苏纵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声嘶力竭的喊道,“你说啊贺云升!这是怎么回事!!”
贺云始终一言未发。苏纵再也无法忍受他置身事外的漠然,上前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襟,愤懑说道:“这宗门里那么双眼睛,你怎么敢就这样杀了墨辞先的人?萧衍才刚出事,难道师兄你也要随他去吗?你难道不清楚师尊是什么样的人吗?萧衍自幼长在他身边,为他做了多少事,可到头来呢?因为宗门里的几件破事,他就这样把萧衍抛弃了!你知不知道师尊今日找我去说了些什么?倘若你我有一天步了萧衍的后尘,他一样不会心慈手软,你难道要我眼睁睁的看着你和萧衍一起被冠上判门的罪被诛杀吗?!”
他抓着贺云升的衣襟,失了轻重,被雨渗透的衣襟冰凉潮湿,渗入掌心,苏纵压抑着最后的情绪,紧咬的牙关微微打着颤。
“师弟你在说什么?”贺云升莫名笑了,他如往日般和善的看着苏纵,眼中却是冷了几分,凛冽的风夹杂着雨丝斜潲着扑在两个人面上,带来冬至的寒意。
苏纵身形一滞,心中无法遏制的恐慌侵袭而来,他和贺云升对视着,从这双眼里感受到了无边的冷意。
他在这几瞬间意识到了某些不对劲,然而还不等他迈步要退,颈侧倏地一痛,避无可避的,贺云升抬手劈在他的颈间。
这一击的力道极重,苏纵眼前陡然沉入黑暗,身子坠下去的瞬间贺云升扶住他,弹指点在他的穴上,让他陷入昏睡。
“我什么都没做。”贺云升一语未了,将人放置干净的一隅,镇定自若的清理了楼间的痕迹。他从未这样冷静过,冷静到在这短短的片刻内,已经思忖好了往后全部的打算。
他不能让苏纵还记得今夜之事,倘若此事闹到晏顷迟那里,他比苏纵还清楚晏顷迟会怎么做。言如一今日死了不要紧,便是墨辞先清明此事也不会来找自己,因为他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此事传出去了对谁都不利。
贺云升做完一切之后,重新背起苏纵,缓缓踏下白阶,他走得平稳缓慢,鞋底踩过雨水冲刷过的痕迹时,那凉意自踵至顶的贯穿上来,桎梏住他的灵魂。
往昔的事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晃过去,外面狂风愈发寒冽,他像是穿过俗世的喧闹,耳边顿挫起伏的是萧衍一声声的师兄,还有笑声,苏纵的嘲闹声。
而今已物是人去。
€€€€*****€€€€
半月后。
苏纵自那夜过后,发了很重的高烧,数日未退,他修道数载还鲜少有过病得这么重的时候,偏病来如山倒,他烧得迷迷糊糊,梦里梦外交叠着,已然分不清自己所见是虚是实。
“师兄,我梦见你杀人了。”苏纵眼下发青,面上愁苦不散。
“你又做噩梦了,你这几日把这话翻来覆去的讲,你说不腻,我都要听腻了。”贺云升把煮好的药膳倒入白瓷碗里,浓褐色的汤药卷起,升腾的白雾氤氲了视线。
“你那夜来我屋中找我,淋了雨,前段时日出去执案的时候,受的伤也没好,叫你好好调养,你从来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活该你病得这么重,还累了我要没日没夜的照料你,师尊那里我帮你说过了,你这段时日便好好歇息吧。”他说道。
苏纵静了会儿,隐隐觉得记忆错乱,但又分不清是哪里不对劲,他翻了个身,许久未开合的嗓音沙哑暗沉:“师兄话都这么说了,干嘛不让医修来照看我,我又没让你给我操劳。”
贺云升手下一顿,把药膳搁在了桌上,佯作置气的说道:“说得什么混账话!你要何时才能长大让我省省心?这么多师兄弟,唯独就你最不让人省心。”
他一语未了,苏纵似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从榻上惊坐起,顶着乱糟糟的发说道:“师兄!萧衍怎么样了!上回师尊说他定不会容情,你能不能再到师尊那替萧衍说一说好话?毕竟他这么久以来就只跟我们俩好,就算仗着声师兄也不该让他置入这般境地的。”
“宗门上下那么多双眼睛,你让我有什么办法?我该说的都说尽了,师尊这时候徇私是得挨骂名的,哪是你说放过就能放过的?”贺云升看着窗外从寰宇倾泻的朦胧天光,“你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再去操心别人,现在这种情况,也不是你我能插得上话的。”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苏纵问。
贺云升闻言,看向苏纵,那眼中藏着不为人知的孤迥,过了片刻,他轻描淡写的说道:“你还是不明白,我们这样的修士,所求所念,皆不过一个清白。”
€€€€*****€€€€
萧衍坐在不见光的角落里,仰头望着眼前的黑。
他自见过晏顷迟以后变得比以往还要沉默,牢里长长久久的沉寂,静得似乎连呼吸声也变得微乎其微。
“萧衍。”贺云升的声音随着阵台石门清晰的响在耳畔,“师兄来看你了。”
萧衍缄口未言。身上的一袭长衣数日来都不曾挪动过,他静在那,连布的褶皱都没有分毫变化,若非那白皙清瘦的面上还有一双黑得泛光的眼眸,他像极了一尊不会言语的摆设。
贺云升蹲下身,将食盒推到笼前:“师兄给你带了点饭菜,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他这段时日来每天都会来看萧衍,萧衍已经不会再被用刑了,可那身上层层叠叠的伤疤都在诉说着他不为人知的悲哀过往,贺云升有时候也会在想,皮相上的伤终会愈合,可那刻在骨子里的痕迹其实永远也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磨灭。
路已至此,无论做什么都是杯水车薪。
“我今日来其实是要跟你说点好事的,”贺云升把食盒里的菜端出来,将乌木筷子摆在了白瓷盘上,“师尊和掌门做了最后的决意,你不会死了,师尊会将你送往北域天界,让你在那里洗去杀戮,重塑本心。”
北域天界,是关押堕仙的死寂之地。自域门合上那刻起,万物皆埋死寂,永不见天日,若被关进去无疑是断了此生最后的路。
萧衍眸色终于微微起了丝变化,他黢黑的眸子望过来,眼睫微微颤动。
“其实师尊终究是念在旧情的,只要人还活着就胜过一切。”贺云升以眸光劝说。
“要我磕头谢恩么。”许久未启的嗓音,涩滞沙哑的像粗糙的沙粒,磨过贺云升的耳畔。
“萧衍,这已经是保全你最后的办法了,师尊也尽力了,你这是死罪,其实你我心里都明白,此罪若非师尊有意开恩,你定是活不了的。”贺云升看着他的影子延伸至自己面前,狭长单薄的似乎一吹即散。
萧衍不再说话,他僵硬缓慢的爬起身,从衣袖下伸出来的那双手瘦得骇人。
“你吃点。”贺云升见他终于动了,脸上喜色不作遮掩,“你还想要吃什么,师兄都给你做了送来,这阵台我有师尊的令,不受限制,你要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说。”
萧衍盯着搁在阑干外的菜。温热的菜,余香袅袅,他盯着这些菜凝滞了许久,喉骨几次滑动,却是一言未发。
贺云升本以为他不会吃,未料他倏然抓过筷子,夹了最上面的酥饼,他手颤得厉害,似是忍着极大的情绪波动,乌木筷子压在他掌心里,收进去时磕碰到了阻碍的阑干,啪地掉在地上。
萧衍还是没说话,反倒直接抓起地上的酥饼狼吞虎咽起来,他吃得急,吃得快,喉咙里像是被烧红的刀子刮过去,那一刀刀锐利的刃割在嗓子里,渗出了血腥气,他呛得弯腰咳嗽,喘息断续,也不忘丢下手中的酥饼。
他在晦暗幽深的阵台里,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费力而笨拙的遮掩自己藏压许久的情绪,酥饼不断往下掉着碎渣,他指节早已捏得泛白,然而他像是无知无觉似的,不曾再抬眼,只将自己缩在黑暗里,伪作着最后的坚强。
*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4章 救赎
贺云升絮絮叨叨的还说了很多话, 萧衍一字没应。
待碗里的饭菜都被吃完后,贺云升才收拾起食盒,安抚似的对他说道:“你好好的, 一切都会过去的。”
萧衍没有答话, 安静的恍若未闻。
于是,这便是成了贺云升留于他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待贺云升离开后, 阵台里又沉入了死寂, 萧衍静坐在阴暗的角落里, 微微低着头。他坐了片刻, 总觉得被什么笼住, 他偏过脸去看,却是什么也没看见。
只有红黄相融的火焰,在白色的蜡烛里跳跃摇摆。
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
京城春风南来的时候,九华山上的积雪尚未消融,皑皑残雪覆在墨色的瓦片上, 在月色里折射出细碎的微光。
晏顷迟独自坐在桌案边, 月白的穗子在他指间划拉着, 他摩挲过冷玉上面的纹路, 静静感受着指腹下的坎坷不平, 冷玉在烛火的影子里,散着温润的光, 那明暗变幻的色泽,像水波纹似的晃到了他的眉眼上。
晏顷迟把这玉翻来覆去的看,似在思索, 面上不见情绪, 神情淡然而平静。
他记得这是萧衍送给他的生辰礼, 那一年宾客喧闹,周青裴在九天江雁台为他设了筵席,贺礼中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这枚玉佩在那些宝物里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因为它既不华贵,也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甚至连上面的雕刻着的花式,都不大精致。
似乎,除了赠物的人有些许区别外,也没旁的不同。
晏顷迟微微抬起眼,又没来由的想起那日在牢里看见的萧衍,萧衍静靠在阴暗的一隅,久久仰着身,不言不语。
其实晏顷迟时常会去看萧衍,只是从未现身过。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被魇住了,萧衍坐了一夜,他便会在外面看一夜。
他在看见那累累伤痕时,也会鬼使神差的想上前去碰一碰萧衍的脸,想问问他痛不痛,可几番犹豫动容,还是寻不到一个像样的借口,他和萧衍之间似乎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不明白自己丢失了什么,他只是觉得难过。
萧衍曾经的话浮响在耳畔,忽远忽近,那句“我做错了什么”也在无声中被磨成了把锋利的刃,割在晏顷迟的心上,磨得他鲜血淋漓。
这样无端的难过,让晏顷迟捉摸不透,那转瞬即逝的心痛也像是残存的臆想。
晏顷迟会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他觉得自己好像丢失了一部分很重要的东西。他用了很长时间来回忆往生,才于某个瞬间想起了些零散的话€€€€
“我念着一个人,想他一生活在顺情之境里,顺遂无虞。”
“我只要你为自己而活。”
“你要好好活着,活下去,无论身在何处,都要走下去。”
当初落下的这句话里到底藏着多少的牵挂与不舍?晏顷迟对谁也没提过。
他曾站在那万人瞩目的高台上,看着八百里清风拂过松海,高台下满座衣冠,他目光滑过去时,却再也瞧不见人群中那道熟悉的身影。
“我好像在找一个人。”他喃喃自语。
可要找的人是谁?晏顷迟记不清了。
他记不清自己的过往,记不清早在很久之前,他一生所能承载的感情就已经全部燃烧殆尽在那一场火海中。
片刻后,晏顷迟收起玉佩,起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