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怔怔的望着满地狼藉,恍若置身事外。
贺云升再也承受不住,他把自己的哽咽都藏在了暗沉沉的雨夜里,他摸摸苏纵的脸,让他枕在自己的怀里,紧紧抱着他,就像过去小时候的那样,苏纵从小最怕疼,是个手指头破了都要伸到自己面前,唯恐自己没瞧见的少爷性子。
贺云升也没少诟病他的少爷脾气。
€€€€“师兄,你会祝我幸福吗?”
€€€€“要是能觅得良缘,我祝你儿孙满堂。”
昔日的故友,八拜之交,再见时却成了阴阳相隔的遗憾。
杳杳长夜,雨不停歇。贺云升跪在雨里失声痛哭,耳边还徘徊着风声的呼啸,他抹了把脸,像是要擦去滑在面上的雨水,又像是要擦干残留在脸颊的泪痕。
苏纵在他的怀里似是睡着了,静着不动,只是那面上的血污怎么也擦不去。
贺云升有条不紊的扯下自己肩上的外袍,将衣裳慢慢在泥泞里铺好,随后他捧起苏纵的头,让他的脸枕在最干净的那一面。
他满手的血,全来自于苏纵身上,猩红的血迹一道道划在白色的布料上,明艳刺目。
萧衍迎着他的目光,和他对视着。
“你不知道,苏纵生前最怕疼了。”贺云升抬眼望着他,眼神无波无澜,“所以晏顷迟总说他不适合修道,说他骄纵成性,难堪大任,也从不正眼看他。”
萧衍没说话,他凝视着贺云升,呼吸错乱。
“他确实不适合修道,”贺云升平静的说道,“他若没有修道,就不会遇见你,也不会遇见我。他和我们都不一样,他出生世家子弟,确实是个少爷,要是他没修道就好了,要是€€€€”
他看着萧衍,声音轻而沉,似是怕惊扰到地下的苏纵:“要是我早点知道他是去找你,就好了。”
萧衍紧攥着指节,他攥得太过用劲,指节发出了轻响。
“萧衍,事到如今,你高兴吗?”贺云升迈前一步,似是散了魂,麻木到无以复加,“我们都要死了,你高兴了吗?”
风裹挟着雨,潲进了萧衍的眼睛里,催得他眼睛刺痛,他避开了贺云升的视线,淡漠说道:“是你杀了苏纵,这不怨我。”
他像是在替自己辩驳,又像是喃喃自语,冷笑了两声:“他是死在你手上的,怎么能怪我呢?他自己送上来的,我本来没有要杀他,可是……”
他偏过脸,看着沈闲,复又转回去看向贺云升,忽然间失声大笑了起来:“可是我看见你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就高兴啊,师兄……我、我是真的愉悦,我所言不假,我是真的高兴,我把他留到现在,就是为了看你这幅模样啊。”
“萧衍?”沈闲错愕的听着萧衍愈发癫狂的笑声,恍惚听到了回声似的。
萧衍在笑,毫无遮掩的癫狂大笑,他的笑声在磅礴的大雨里,在狂猎的冷风中,在明暗不定的昏黄风灯边,荡着阴森可怖的回声。
贺云升冷然凝视着眼前的人影,萧衍的笑声让他觉得悲痛欲绝,他眼底赤红,失去了最后的镇静:“萧衍,我要杀了你。”
“你真无趣。”萧衍长发凌乱的遮住了眉眼,像是凶神恶煞的厉鬼,“你太无趣了贺云升,我等这一刻等了三百年,我怎么能不高兴呢!”
沈闲瞧着他的模样,心口闷痛:“萧衍你冷静点,你冷静点好不好?”
“我很冷静。”萧衍面无表情的说道,“我若是不冷静,他的脑袋现在已经不在肩上了,贺云升我成全你,既然你这么在乎苏纵的生死,好吧,那我就让你们到地下作伴。”
妄念在他手中遽然成型,劲风绕身荡开,沈闲登时色变:“萧衍!”
萧衍恍若未闻,三千兵甲霎时间层层围拢上来,杂乱交错的影子在灯影里越拉越长,将萧衍包围其中。
妄念横封斜掠,斩在虚空中。贺云升的呼吸急促,他似是不知痛楚,不知疲惫,三尺青锋直逼萧衍命脉,双掌在风雨中被刮得血肉模糊也浑然不觉。
妄念去势尤自未歇,黑气掀翻了风雨浪涛,搅得天地混沌。
贺云升心里是方寸大乱,险些握不住剑。血沿着唇齿溢出,他咬紧了牙,痛声压抑在齿间,喉中滚动着哽咽。
妄念已经贯穿了他的心口,全身血液都在汹涌地朝外淌,他伸出手奋力攥紧了剑柄,想要借最后的力气将萧衍毙于剑下,然而剑锋也只是划破了萧衍颈侧的肌肤。
萧衍不为所动,妄念从贺云升的心口透出,雪亮的剑锋上渗透了贺云升的血。
“我要杀了你……”贺云升艰难的喘息着,额上青筋暴出,他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将剑锋紧压在萧衍的脉上,然而还不等他再推前一步,天边忽然回荡起了声剑鸣清啸。
在这极短的刹那,雨幕似乎凝滞了。
三尺青光乍破浓墨的夜,霎时间寒风涌荡,青光散于茫茫血色中,暮霜斜掷入大地,雨珠急剧飞溅,凛冽的狂风竟逼得三千兵甲纷纷退后。
萧衍被这青光拢住,剑意倏然化作万千戾气,势如破竹。
贺云升猛地呛血,他屈身跪于血海中,碧霄剑随即泯灭于长风里。
晏顷迟于氤氲的雨雾中走来,缓缓抬手,三千兵甲登时齐齐铿锵跪于他身前。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曾经和晏顷迟说过要去看天南寺的梅花,但是晏顷迟没有带他去
第110章 剖心
萧衍眼前所有的景象都转为白色, 是晏顷迟衣裳的颜色。
只是一霎,奔涌的灵气便隔绝了无孔不入的风雨,他后腰被晏顷迟握住, 人被揽进了怀里。
妄念倏然消散。
“阿衍。”晏顷迟轻轻念着他名字, 想要唤回他的一点理智,“没事了, 没事了……”
萧衍怔怔的被抱着, 人还沉浸在适才的兵荒马乱中, 滚烫的血液流淌过全身, 他却从未觉得这么冷过。
砭骨的冷意好似渗入到了骨血缝隙里, 他望着眼前昏黄交织的灯火,恍然被唤回神智。
脑后被晏顷迟的一只手压住,额头挨着他的下巴,晏顷迟呼出来的灼热气息全部落在他的发间。
萧衍忽然间挣扎起来,他推着晏顷迟,抗拒道:“松手!你松手……松手!”
“没事了, 都过去了。”晏顷迟紧紧搂着他, 感受着雨水蹭在自己肩上, 转瞬带来的凉意。
“你不要碰我, 别碰我!你别碰我!”萧衍用尽全力挣动着, 眼前水雾模糊,他在混乱中歇斯底里的嘶喊着, 可晏顷迟搂得太紧,任凭他如何踢打,也挣不出分毫。
晏顷迟抱着他, 用了十分的力气, 唯恐他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不要碰我!”萧衍脚下发虚, 像是踩在了冰面上,见晏顷迟不肯松手,他发疯似的咬在晏顷迟的脖颈上,尖利的犬牙刺破了晏顷迟的肌肤,腥膻霎时间涌入口中。
他以为晏顷迟会像过去那样推开他,可晏顷迟没有。
晏顷迟指节穿过他的发,手掌覆住他的后脑,将他紧紧按在自己的怀里,让他感受着自己心脏的跳动。
他想告诉他,这里都是真情实意的,做不得假。
“你松手……松手啊……”萧衍挣扎,用劲推,推不动,唇齿间含着的血沫灼烧着他的喉咙,想说的话到最后都变作了乌有。
“没事了,”晏顷迟附在他的耳畔,放柔了自己的声音,“没事了,师叔在这里。”
萧衍再也说不出话,喉咙里似是火烧,汹涌的情绪如洪流般淌过他的骨缝,冲洗去污秽,只余下颗清清白白的心。
他的手指冰凉,一寸一寸掠过晏顷迟的胸膛,又被攥住。
隔着衣裳和骨肉,他能清晰感受到晏顷迟沉重而缓慢的心跳,似是跳在掌心里。
炙热滚烫,镂骨铭心。
短暂的沉默后,萧衍骤然失了气力,他身子不受控制的朝下滑去,晏顷迟扶住他的后心,支撑起他全部的重量,将人横抱起来。
“我曾经做过很多错事。”晏顷迟低沉的声音压在他的耳边。
萧衍乌发凌乱,拽着晏顷迟的衣襟,像是落水的人找到了一块浮木,他埋首于晏顷迟的颈间,抑制不住的在发颤。
他藏于骨子里的稚嫩与无助,只有晏顷迟能懂。
“我不求你会原谅我,我想你能听我把话说完。”晏顷迟以身体感知着他情绪的起伏,抱紧了他,“你听一听好不好?”
萧衍急促喘息着,情绪不稳。他眼睫被雨水打湿,眼前模模糊糊的都是虚晃的灯影,晏顷迟身上的檀香混杂着药味在鼻端挥之不去,他躺在他的怀里,这一瞬,像是回到了过去。
“说谎,”萧衍把话颠来倒去的说着,“全都在说谎……我不信,我不会相信的……晏顷迟,我没有错……我没有错,这不是我的错,我有什么错?”
他似是在质问,又似是在喃喃自语。
“这不是你的错。”晏顷迟微偏过脸,下巴抵在他的发间,轻轻的摩挲着他的发丝,似是无声的安抚,他何曾不心疼这样的萧衍,内疚如潮水般涌来,将人淹没。
“我的阿衍没有错。”他听着萧衍的呼吸,真真切切的感觉到心口一窝一窝地痛着,像被刀剜过肉。
“是我。是我晏顷迟的错,我不该将你一个人丢在莲花台让你等着,不该背弃诺言让你空等一场盼望,也不该留你一个人在牢里日日受苦,”晏顷迟脸挨着他的额头,涩声说,“我怎么会怪你,我的阿衍这样乖,能有什么错。”
“晏、晏顷迟……”萧衍面颊滚烫,浑浑噩噩,晏顷迟的气息包拢住他,唤醒了他的神智。
“师叔在这里。”晏顷迟低声回应,声音沙哑,像曾经的每一回。
萧衍耳边嗡鸣,他哆嗦着埋在晏顷迟的怀里,细微的抽泣昭示着他不可诉说的痛。他曾经无数次问过晏顷迟我有什么错,可晏顷迟的回答永远都是避重就轻的指责,他好似等这一句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已经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似是被一根线吊着,悬在万丈深渊上,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他孤身一人,如履薄冰的走来,即便伤痕累累,也不曾言说。
可此时此刻,他所有的坚强都在这些话后粉碎,溃散千里,他在无人知晓的疼痛里,将自己的脆弱暴露无遗。
“晏顷迟,我不要,不要再上当了……”他呜咽着摇头,“你总是骗我。”
“这回不骗你了。”晏顷迟的身影像山,将他笼在自己的影子里。
萧衍在他的怀里显得又轻又小。
“你曾经问过我那人是谁,”晏顷迟低声说道,“不是江之郁。是你,所思,所想,所念,皆是你,只有你€€€€萧衍。”
“说谎。”萧衍呼吸错乱,“说谎……你还想骗我,我不会再被骗了,你们休想再骗我,我不信,我不会信的……”
“没有骗你。”晏顷迟安抚着他的情绪,“都是师叔的错,我怎么会舍得把你一个人孤零零的留下来,我怎么没有喜欢过你,我把心都剖开给你。”
萧衍想藏泪,妄图掩饰,却哭湿了晏顷迟的衣襟。
“不哭了,乖。你睡一觉醒来,就全都过去了。”晏顷迟抱着他,时不时压抑着两声低咳。
长夜难明,风雨不歇,又悉数被晏顷迟强盛的灵气隔绝开了。他深深喘了口气,眼前晃了几抹黑影过去,人险些没站稳,他听着萧衍隐约的呜咽,只觉得身体所承受的痛不及心中疼痛万分之一。
萧衍意识昏沉,耳边是晏顷迟时轻时重的呼吸,他最后一点清醒的记忆,也停驻在这里。
晏顷迟看着满地狼藉,停顿了片刻,才偏过脸去看了眼沈闲,最后视线落在了贺云升的脸上,目光恢复了惯有的漠然。
贺云升彻底失了魂,他眼底赤红,无声盯着晏顷迟,血淌湿了半边身子也浑然不觉绝,那三千兵甲皆跪于他的身后,俯首待命。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晏顷迟神色难辨,他双眸沉在晦暗里,让人辨不真切。
贺云升状若未闻,并不则声。
四目相对,两个人皆是沉默,像是画中的人,徒有寂然。
“你瞒了我这么久,如果我没有察觉,你还打算骗我多久?”晏顷迟看着他,“你当年藏了我的令,是么。”
“……”贺云升似是不知所言,他和晏顷迟对视半晌,才说道,“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一切皆有因果,但苏纵是无辜的,他什么也不知道,师尊你……”
他说到此处忽然顿住,晏顷迟没有多言,只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贺云升伏身,声音轻之又轻:“你不要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