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微挑着眼看他,扬起的眼尾透着捉摸不透的坏意:“我想他说得对,我确实不是个讲道理的人,所以我把他的耳朵割下来扔到了油锅里,他立马就愿意了,还很听话。”
“你说这叫什么?”
“手段了得。”晏顷迟评价道。
“这叫自讨苦吃,他要是早点听话不就好了。”萧衍以余光睨着他。
晏顷迟佯作明白的意思,稍稍颔首,意味深长的说道:“我当你在说故事给我听,原来是在含沙射影。”
“谁知道呢。”萧衍说道,“我只是顺带一说罢了,随你怎么想。”
屋外墨色的屋瓦上,还立着两道身影。晨光微现,被剑气震到的瓦片残缺不全,深色的碎石砂砾滚落下去,在将要触地的瞬间又被剑锋削成了齑粉,没让屋里的人察觉到。
“痛不痛?”屋内,晏顷迟看着萧衍面上的伤痕。
萧衍把那张假皮扔掉了,露出了原本的面貌,上次划开的伤痕还未褪去,留在脸上,横穿了半张脸,似是密布裂纹的瓷器。
“不疼。”萧衍无所谓的踢开了那张薄如蝉翼的面皮,“这东西闷得慌,闷得我难受。”
“怎么能不痛?”晏顷迟抬指摸了摸他的眉眼,心疼的说道,“一百多年,你就将自己糟蹋成这样?你总是念着师父,难道谢怀霜瞧着你这样不会心疼?”
“师父不知道。”萧衍替谢怀霜辩解,“这些事他也不需要知道。”
“那你的沈闲呢?”晏顷迟指腹抚过的地方,灵气透入,一点点磨平了凹凸的疤痕,让原本蜿蜒的碎纹在无声间被缓缓修复缝合。
萧衍正欲说什么,便又听到他说:“阿衍,我认真问你一回,无论答案是什么样的,我都认了。”
“嗯?”
“你喜欢过沈闲吗?”晏顷迟的声音又轻又沉。
萧衍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微微滞住,他莫名别过脸去,不再看晏顷迟,窗户缝里吹进来的风,吹着他的身,凉飕飕的,他这才惊觉自己身上起了薄汗。
他矛盾又难解,是世人口中得而诛之的恶鬼,形容他的无非是阴鸷、暴戾,桀骜诸此种种。可他现在落在晏顷迟的眼里,却始终有着少年时的影子。
这些不过皆是掩饰脆弱的伪装。
晏顷迟所抚过的地方,都曾是伤痕累累的过去。随着时间的推移,早被磨平,被修复,可伤痛的滋味却深深烙在心底,不会随着时间逝去,反倒一层层沉淀下去,不可磨灭。
晏顷迟在等他的答复,可等了许久萧衍也没说话,时辰在摆钟的滴答声里一秒一秒的逝去,外面的夜不太宁静,好似有什么€€€€€€€€的动静,响个不停,响个不休。
萧衍还是没有说话。晏顷迟在这长久的等待里,久到心里不安,久到他不知所措,想将这个话题不露声色的抹去。
萧衍在这沉默间,蜷缩起手指,要辩解的话到了唇边反而没了说出的欲望。
过了半晌,他终是说道:“没有。从来没有。”
晏顷迟如释重负。他不自禁缓了口气,低头,恍然发觉掌心里浸满了汗,指节白着,手指也捏的酸痛。
屋外的响动好似停了,混沌晓色从山的那端蔓延过来。
晏顷迟拨开他额上的碎发,温热的手掌覆在他脑后,说道:“阿衍,我最后和你讲一讲真心话。”
“你又要说教么?”萧衍冷声道。
“我不说教。”晏顷迟笑了,笑意温柔,夹杂着叹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任何事,唯独这件事我心中有愧,我当初不该丢下你一人,我有愧于你,所以我要把债还清了,才能像现在这样真正的面对你。”
萧衍听着他的话,沉默着。
“阿衍,你不知道我当时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开口求你的,我想听你骗一骗我,哪怕知道是假的也好。我这一生里,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也从来没有这样求过一个人。”晏顷迟捧着他的脸,指腹轻轻摩挲在他的脸颊上,“那时候我没有想过我能活下来,也没想过还会再以这种方式遇见你。”
“……”萧衍抬眼,和他对视,“你不必把自己说得这般可怜,你要说什么?”
“我是要告诉你,我很爱你。”晏顷迟借着光端详他。
萧衍的脸浴在清冷苍白的晓色里,面颊上被揉搓出了润色,衬地人更艳了。
“我爱你,不是因为这张脸,也不是因为我有这样的癖好,”晏顷迟在回答他曾经的问题,“只是因为,是你。从前是,现在也是。”
萧衍回望着他,光影晦暗的房间里,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却能感觉到晏顷迟的视线如同过去一般,定在自己身上。
深而黑的眸子里,透出的目光也不曾变过。
“我不要你喜欢我。”晏顷迟哑声道。
萧衍怔了下,还没明白他的意思,便被他拥进了怀里,紧紧的抱住,没有分毫的间隙,两个人挨在一起,心跳重迭,热息相贴。
“我要你爱我。”晏顷迟压在他耳边说道,“只比过去多,不比过去少。”
萧衍感受到打在耳上的热息,正欲说话,窗外忽然“砰”地一声响,紧接着有个人影坠下来。
“什么人?!”他猛地挣出身,上前推开窗。
晏顷迟闻声跟着去看,可外面早已恢复了先前的平静,没有任何的动静,只有深色的碎石堆积在地上,仿佛透着血的色泽。
萧衍没有丝毫犹豫,翻身掠到了屋檐上,墨色的屋瓦在晓色里泛着灰色的浅光。
晏顷迟跟在他后面,此处墨瓦连着墨瓦,高低起伏,望不到头,只有一处屋檐残缺不全,似是被剑气震得。
清晨的街道上人迹寥寥,只有往远了看,才能依稀看见几个人影。
“你在此处难道还有仇家?”萧衍问道。
“我?”晏顷迟笑了,“这里的子民甚至都不晓得我姓甚名谁,我何来的仇家?”
“总不能是我的……”萧衍顿了顿,又道,“会是特意来盯梢我的么?”
“你来坞城是做什么的?找故笙?”晏顷迟问道。
“……嗯,”萧衍犹豫须臾,说了实话,“这些年总是有人从宣城逃往这里,我是让故笙来此处,看看这坞城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能让人这样不顾生死的逃来。”
晏顷迟意外:“所以,你是要来掀了这里的?”
他斟酌了下言辞,旋即又道:“那我岂不是引狼入室,成了帮衬。”
“现在知道,已经太晚了。”萧衍冲他微微一笑,挑起的眼角里又漾起了让人难以捉摸的意味,“我这么坏,三长老还要爱我么?”
晏顷迟笑了,笑意未达眼底,便见萧衍踩着屋檐掠下去了。
€€€€*****€€€€
那人喘息着,拐了几道街角,才在一处僻静的街道上,顿下步子,拐了进去。
这地儿是个三进三路九堂两厢杪的祠堂,早就荒废了,石阶上杂草横生,门楣下的红漆裂开,呈着碎纹。
门上挂了锁,男子沿着院墙翻过去,轻飘飘的落地。
他来到西次间时,里面已经有人站在屋里等他了。
这屋子里溢着霉味,角落里挂着繁密的蛛网,因坞城临海,潮气重,木头浸过水后,上面已经生了霉菌,密密麻麻的覆在四处。
男人进去后,反手拉拢上木门。
屋子里登时陷入黑暗,只有不大清亮的光,从细缝里钻进来,描着空气里的灰尘。
“如何?”温沉的声音在沉寂中响起。
“不敢瞒二阁主,是出了点意外。”男子恭谨说道,“我在盯梢阁主的时候,有另一人也在盯梢,不过他应当不是我们的人,我在阁里从没有见过他。”
“你看清他的脸了吗?”沈闲微微蹙眉。
“看清了,只是属下无能,让他跑了。”男人答道,“阁主也确实是和晏顷迟在一起,属下听见他们在……”
他顿了顿,似是不知如何说出口,最后只道:“阁主似乎要留在晏顷迟那里。”
沈闲不再说话,他指间灵巧的绕着竹扇,不紧不慢的敲在掌心里,姿态还如同过去那般风流蕴藉。
过了半晌,他忽地笑了,笑意未泯,眼色却沉了下来:“无碍。我会让他回来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还在去医院复查,跑断腿了,更新的不及时,抱歉。在给大家画晏狗的设子作补偿,么么哒~
第138章 纯情
碎石子铺陈的小径上, 两侧皆是池塘。
金白赤红的鲤鱼,自石径下游过,有人从小道的另一端款款走来, 曳地的长袍垂落于石纹上, 铺开一面金色。
白沉锦的发呈雪色,薄红的胭脂压在唇上, 衬地人面桃花, 此刻她正立在万仞白塔上, 眺望着远处群山的雪雾, 茫茫云海自脚下铺开, 漫无边际。
“城主。”身侧有侍女来报。
“如何?”白沉锦目光仍落在远处的绵延雪山上。
“如您所料,”侍女说道,“这段时日里进城的人中,应当确实有尊上过去的仇家。”
白沉锦侧眸:“怎么说?”
“您上回派出去保护尊上安危的属下受了重伤,”侍女答道,“有人在盯梢, 但不是我们的人, 而且尊上这两日与一男子走得很近, 下属禀报……”
她说到此处, 忽然支吾了下, 没有接着往下说。
“有什么话不能讲?”白沉锦望着岑寂云海,“尊上这些年从不与人太过亲近, 若他能在此处交得知己,我辈自替他高兴。”
“回禀城主,并非是这样, ”侍女顿了顿, 低敛了眉眼, 谨慎说道,“依下属所言,是断袖之癖。”
“断袖?”白沉锦倏然回眸,不可置信道,“他如何会觉得是断袖?”
“据下属所言,前夜里头,尊上过桥时恰巧遇见了这男子,这男子说要请尊上喝酒,尊上不好推拒便应了,可后来两个人到酒馆里,尊上喝得多了,就把人用灵线捆了,还啃了人家,”侍女压低声儿说道,大抵是不想让旁人听去,“那人誓死不肯屈服,又哭又闹的,尊上嫌烦便把人直接扛走了,后面……后面就是……”
白沉锦活了上百年,虽不是浮花浪蕊里走出来的,却也晓得鱼水之欢,她从未想过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晏顷迟身上,记忆里,晏顷迟是能够坐怀不乱的端方君子,就算是有人觊觎陪坐,也都会对他的清冷望而却步,遑论冒犯。
于是乎,白沉锦听得这番话,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她抬袖掩唇,惊愕失色的看着低头禀告的侍女,眸色瞬息万变,难以置信,缓了几口气还是久久不能平静。
“不能。”她来回踱步,发间玉珠在步伐里簌簌作响。
她走走停停,又凝视着侍女,不可置信的说道:“尊上有妻室,怎会好男色?”
“奴婢也正有此意,”侍女上前扶住她,轻声说道,“可这件事酒馆伙计也瞧得明明白白,倒是那下属还道,尊上似是喝得多了,意识不清才做出此般荒唐事,奴婢细细想来,此事极有可能是对方故意在给尊上.下套,想要得到些什么,我们可万不能让他奸计得逞。尊上若真是浮浪之徒,我们鲛人容貌姿色出挑的比比皆是,他何至于能忍个一百多年都不碰色.欲?”
白沉锦闻言,闭眸思虑片刻。然而她方一阖眼,眼前好似都能浮出那画面来,那男子一双妩媚的眼直勾勾瞅着晏顷迟,手下还不停冒犯着那具身躯,不清白的目光和心迹,勾划着蠢蠢欲望。
不能!绝对不能!白沉锦倏然睁眼,打断了自己的肖想。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晏顷迟毕竟是有妻室的人,他先前才对自己说过对卿卿的情意,又怎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
莫不是真如侍女所言,是对方蓄意谋划了什么计策要加害于晏顷迟?
思及此,白沉锦赶紧问道:“那同尊上合欢的男子是何模样?”
“样貌平平,身姿倒是清瘦。”侍女似是不放心,又道,“另外,依城主所见,那来盯梢的另一人,若真不是我们的人,会不会是这个男子的同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