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柏,崔家再不得陛下信任,也是朝中第一世家,皇后娘娘和陛下又有着多年情分。便是陛下如今猜忌厌倦,只要崔皇后足够审时度势,崔家就不会倒。”
墨遐不想打击相柏,却也不忍隐瞒。
因着相薇的死,相柏恨透了崔家。奈何他想要动摇崔家,无异于蚍蜉撼树。
宁州关于立储的风言风语,是相柏这些日子最好的慰藉。谁料墨遐一席话,直接戳破了相柏的幻想。
相柏睁着通红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墨遐,因为与玉公子弹琴论曲而隐隐放下的执念又开始破壤而出,泛着不易察觉的癫狂:“所以都是我自己为是吗?”
相柏突然抓住墨遐的手腕:“阿遐,是不是。”
墨遐用左手把右手腕的五指一根根移开,起身上前,揽住相柏肩膀,用力抱着:“阿柏,别这样,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墨遐在他耳边低声:“阿柏,你相信我,五年内,崔家,大皇子,七皇子,所有与崔家有关的人,都将不复存在。”
“薇薇的仇,不止你,我也不会放下。”
“你放心,崔家,一个都逃不掉。”
............
事实总是如此猝不及防。
许是受到的打击太大,当日夜里,相柏便发起高热。
墨遐心急如焚,又顾忌着京城来人,哪怕是上街抓药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宁州满城热闹,墨遐的小院却愈发宁静,除了咕咚冒泡的水声与弥漫药香,再无其他喧嚣过客。
惠宁郡主的仪驾离开宁州的那日,相柏悠悠转醒。
“你终于醒了。”墨遐架起竹窗,回头看着相柏笑。
“几时了?”看着切成菱格的大亮天光,相柏微微闭眼,偏过头。
“几时?”墨遐走向相柏,“你睡了十日。”
“十日?”相柏坐起,眼神急切扫向院门方向,“我......”
“惠宁郡主与皇城的队伍已经离开宁州,阿柏,来不及了。”
肩膀□□。
相柏沉默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拨着被褥。
良久,才开口,却是声音艰涩:“我只是想要再见见他,至少,和他道别。”
墨遐将琴谱放到相柏手中:“阿柏,错过之事不可追。既是知己,高山流水,总有相见之日。他肯定也会来寻你下落。”
有了墨遐的劝慰,相柏也不再自怨自艾,慢慢地,从崔家的阴霾中走出。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相柏仍旧是王府的乐师,每日前去王府,为宁川王,为王府后宅美妾,为宁川王座下谋臣,抑或是前来投奔的有名之士奏乐拂弦。
墨遐仍旧日日生活在小院,等着大婚的风头过去,等着皇宫中人陆续离开,墨遐偶尔也会前往茶楼,点上一盏清茶,听着天南海北的过客,闲谈不知从哪打听来的朝堂大局。
悠悠载载,辗转又是两年。
两年来,皇城夺储,纷争不休。
大大小小无数起落,牵扯众多士族高官,端的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无止无休。
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两件大事。
一为去年春€€,皇帝遇刺。
德临帝正值壮年。四年前秀贵妃诞下宫中最小的皇子,更是令德临帝自认龙精虎猛,甚至又开选秀,大选宫妃。
谁料人算不如天。
陛下从宫中出发时还兴致高昂,甚至在猎场亲手射下一只白鹿,彰显大梁赫赫天威。怎料不过几日,再回宫,已是身受重伤。
太医院上下全力医治,好不容易保住德临帝性命。
皇帝醒来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彻查,查来查去,最后竟是查到了二皇子头上。
二皇子自是喊冤。
然人证指认,物证如山,哪能由得他空口白话,抵死不认。
一道圣旨,意气风发的二殿下,一夜之间,贬为庶人,幽禁府门,终身不出。
二为秋日祭祖,大皇子谋反。
虽然那场山呼海啸般的兵变被德临帝派兵及时镇压,然本就因春€€落下病根的德临帝却受不住打击,当场昏倒在天台。
送回宫时,太医却道,风邪入体,药石罔效。
国不可一日无君。
五皇子以元后嫡子的身份,临朝摄政。
先是细数崔家犯下的二十七大罪,抄家灭族。往日第一世家,轰然倒塌。
再是以铁血手段排除异己,掌控朝堂。
等众人反应过来时,大皇子不知所踪,二皇子被废庶人,三皇子早已投诚,四皇子不问世事,六皇子天真痴傻,七皇子终身幽囚。
所有成年的皇子都再无反抗之力,朝廷已是摄政王的天下。
百姓皆称摄政王仁孝。
以臣子自居,仍旧奉德临帝为皇,此等诚顺,上感天地。
唯有墨遐端着已经冷掉的茶水,笑着摇头。
哪里是陆尘彰仁孝,分明是他要德临帝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哪怕身为帝王,也不过是他手中的傀儡,往日再如何势位至尊,今日也不过是卑贱蝼蚁,生死荣辱,任由拿捏。
............
曾经乾明宫作为皇帝寝宫,何等庄严繁华。如今却只有零星几个宫人稀稀拉拉地站在角落。
偌大宫殿无人值守,早春风寒,门窗猎响,倒像是闹了鬼的冷宫,诡异又不吉。
宫中谁不知道摄政王对陛下的态度?对待德临帝这个只剩等死,再无荣光的旧主,自是要暗中跟随摄政王的指示。
至少在摄政王登基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陆尘彰一步步登上台阶,经过两侧跪了一片的宫人,经过两扇需要四人才能推动的雕花大门,慢慢地走到德临帝的床前,在五步处停下。
德临帝躺在床上,留着涎液,瞪大双眼看着陆尘彰,废了很大的力气,才吐出一句:“畜生。”
“呵呵。”陆尘彰低笑,毫不在意德临帝的咒骂,只是上下打量着德临帝,极尽轻辱,“父皇感觉如何?药有没有按时服用?”
最后一句,却不是问德临帝。
旁边跪着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回禀殿下,陛下每日都有用药,不敢耽搁片刻。”
陆尘彰满意点头:“退下。”
小太监连滚带爬离开寝殿。
空大的屋子只剩下父子两人对峙。
皇帝因最为宠爱的儿子造反而被气到中风,乍一看似乎合情合理,外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然事实如何,只有本人知晓。
陆尘彰看向床边小桌的药盅,褐色药渣残留碗底。
陆尘彰上前捻起一点药沫,眉宇尽是融融笑意,在昏沉暗淡下,显出莫名诡异:“父皇可要好好服药,这可是儿臣特意为父皇寻来的。父皇已经用了三年,可不能白白浪费才是。”
德临帝嘴巴张张合合,可是方才那句畜生已耗尽他所有力气。寒风倒灌,喉咙只能发出低哑嘶吼。
足足一盏茶的时间,陆尘彰欣赏够了德临帝的表情,掸了掸袖袍,慢条斯理道:“儿臣今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父皇。”
不等德临帝问,陆尘彰已从容接下:“宁川王举兵,被儿臣派人镇压。如今宁川王府抄家灭族,府中不管何等身份,尽数押解入京。宁州虎符,这块您多年的新病,儿臣帮您解决了。怎么样,儿臣是不是很贴心?”
德临帝心口绞痛。
他最不喜的便是这个儿子。
陆尘彰的存在,就像一块污泥,无时无刻提醒着他,曾经靠端明皇后登上皇位的不堪。
如今,江山,天下,全部都到了陆尘彰的手中。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德临帝眼珠一转,突然露出一个阴恻笑容,深深吸气,用力吐出两个字:“墨遐......”
本以为能够看到陆尘彰勃然变色,谁料陆尘彰看着德临帝,唇角笑意加深,愉悦不似作伪:“这便是儿臣要告诉父皇的第二个好消息,儿臣找到阿遐了。”
第76章 旧梦
墨遐放下三枚铜板,起身离开茶楼。
距离摄政王执政已有半年。
墨遐不是没想过回到京城,回到陆尘彰的身边。
总是近乡情更怯。
他离开五皇子府,已快五年光景。
五年来,再深厚的情谊,也抵不过相见生疏,物是人非。
墨遐一直害怕。
他怕陆尘彰不再是原来那个只对他好,只对他笑的陆尘彰。
他怕五皇子府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
如陆尘彰这样的皇权贵胄,天之骄子,总是不缺为他效力,为他卖命的谋臣。
自己一无所长,文不成,武也不就,唯一的依靠,便是与陆尘彰一同长大的情分,以及救他性命的恩情。
墨遐越想,越悲从中来。
急促的马蹄震震作响,地面颤抖,人群惶恐。
墨遐这才恍然€€€€
宁州何时多了如此多的兵士。
墨遐压了压斗笠,避开行人,快步朝家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