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说书你光有好话本不行,你还得把话本讲出去,讲给广大的听客,积累自己的名气和追随者。
万事开头难,换在平时,宁景很难得到一个拥有众多听客的场子开展他的说书事业,酒香还怕巷子深,他若随便找个场地说书,没有听客也白费。
但是这一次赏月会,上有县令亲自下令,下有晚会烘托,人流量保证充足,只要宁景能一战成名,日后他就算站在大街上说书,都会有无数人闻声而来,成为他的忠实听客。
宁景沉吟了一会儿,抬眼,斩钉截铁道:“宁某不才,但也想一试机会,还请吴先生引荐!”
吴先生神色认真,沉声道:“你确定了?这次是县令大人下令,若搞砸了,不仅你名声受损,日后恐再难在玉周城走说书这条路,说不得还会被县令大人责罪。”
宁景点头,眼眸平静坚定,道:“宁某知道,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也请吴先生信我一回,绝不会让吴先生失望。”
吴先生缓缓点头,不再多言。
宁景二人告辞离开,出了望春楼。
微雨已停,街上人来人往,青衣布鞋跨过浅浅水洼,隐入人群,渐行渐远。
宁景神色沉静,目光悠远,心中藏事。
冉书同不时看他两眼,知他在想事情,就没有出言打扰。
宁景考虑事情的时候喜欢缓缓踱步,走来走去,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水池旁,这里人烟罕至,却有一处精致的亭子立在水面上,走入亭中,眺目远望,青山绿柳,烟水朦胧,几只雀儿轻点水面略空而过,停在柳树枝条上,叽叽喳喳叫着。
宁景立在亭中,看着水面,沉思了良久,忽而眼睛眨了眨,终于回了神。
他转头看去,冉书同正坐在围栏处,无所事事看着四周景色,等着他。
就在刚刚这会儿,宁景想了很多事情,比如赏月会他要准备说什么话本,要不要再唱两首曲子活跃气氛。
说书先生也有兼职唱曲的,基本每个人都有些绝活,比如吴先生就在变音上很有一手,他本音温润醇厚,但能模仿妇人的轻声细语,哥儿的清脆嗓音,还会孩童的天真嘤语,和老人的沧桑音色,变换各种声音,让听客感觉不是一个人在说书,而是一群人在演戏,让听客更加身临其境了。
唱曲的说书先生也有,那位鱼卿席于此道就很有一手,他说书的风格就是结合词曲边说边唱,平均一场说书下来,两三首曲子,歌词曲调朗朗上口,听客可能记不住他讲的什么故事,但像被歌洗脑了一样,时不时就会莫名哼上两句。
这也算是一种本事。
但宁景于这种晚会说书流程到底不熟悉,还得询问吴先生大致编排,然后安排自己的节目。
这些只是他对晚会说书的考虑,其实刚刚那么久,宁景远不止想这个,未成先忧败,他习惯先思考好一切,安排好后路,这样不至于事情发生后,让自己手足无措,陷入完全被动。
如果失败了,他便打算离开玉周城,和家中坦白他被逐出书院的事,然后去其他州城闯荡一番。
他不仅是为了自己,还想带上冉书同,让后者能去其他州城入学,若及时的话,还能赶上科举,助冉书同早日拿到功名,进入官场,至于冉书同忧心他的父母,宁景也会帮忙安排好,让他能安心去读书。
宁景这般为冉书同考虑,不为其他,只为了能让冉书同在他被揭穿科举舞弊时,能出手帮衬他,哪怕说说话,免去他流放,坐几年牢出来也是好的,最好是到时他积累了足够的财富,用钱财消灾。
但以财消灾也不容易,要是上面没有说得上话的人,他再多的钱财,想送也送不出去,还会为他招来贪婪的觊觎。
所以,其实宁景是希望冉书同不按照剧情走,天灾后才去科举,而是现在就去别的州城试一试。
但这事不是他想就能成功,其中变数太多,他也只能熄了心思,将这条路当成备选。
只是他失败了,不止损了自己的名声,被县令问责,还连累吴先生,毕竟是他作为引荐人,两人绑在一条绳子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宁景打算,要是失败了,离开之前他会把聊斋奇女子其他几个系列故事都写下来,赠给吴先生,以此致歉。
想好了这些事,宁景心里已经理清楚,也坚定了下来,他属于想好了就全力以赴去做的人,不再瞻前顾后。
冉书同感觉到宁景回头看他,目光移过来,直白的看着宁景,等后者说话。
他感觉自己愈发看不清宁景了,这个人身上秘密太多,以前只觉得宁景是个打肿脸充胖子,欺善怕恶,捧齐鹤来臭脚的烂人,后来宁景却一次次刷新他的认知,接连给他帮助,救他免于牢狱之灾,这些恩情加起来,足够他以命相报。
虽然冉书同之前并没有和宁景怎么接触,但也感觉到他前后相差宛如两个人。
但到底,是宁景忽然变了,还是宁景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一个人,只是之前都在伪装?
“宁兄,华夏是什么地方?”
冉书同平静问道,不是他自夸,他小时候曾有幸拜了一位村里的老秀才为师,那秀才一生未娶,喜爱藏书,满满三房子的书籍,冉书同全看完了。
之后,老秀才辞世,冉书同代他将书籍赠给了城里的书店,书店老板为表感激,让他随时可以去书店看书,所以冉书同可谓博览群书,所知所见远不是旁人能比。
然而就算如此,他也从未听说,华夏是何地。
宁景负手而立,看着氤氲水面,静了一会儿,垂眸笑了一下,缓缓道:“此事说来话长。”
且听我来给你胡诌。
宁景叹息了一声,道:“在我很小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怪人,他一身道袍,鹤发童颜,仙气缥缈,和周围人格格不入。”
“我问他从何而来,他说他来自华夏。”
“可是,道长又说,这个世上没有华夏。”
“道长教我识字念书,给我讲很多故事道理,也给我算了一命,他说我太过聪慧,注定短命,仅能活到二十岁。”他说着,看了眼冉书同,后者聚精会神看着他,脸上是紧张担忧之色。
宁景微微一笑,道:“为了救我,道长替我逆天改命,遮蔽了我的神识,让我灵台蒙尘,善心隐退,恶心当道,以此蒙混天机,所以在我二十岁之前,我行事颇为有失偏妥,做下许许多多令人诟病的错事,所幸只犯小恶,没有铸成过大错。”
“那次我回村,正好过了二十岁生辰,又躲过了一次生死关,再加上与夫郎成亲冲喜,恰好解了当初道长给我布下的手段,在此之前我只觉得浑浑噩噩,那之后我恍若隔世,灵台清醒,行事从未有过的明白,所以冉兄再见我时,才会发觉我与以往有所不同了。”
他说着,笑看着一脸呆滞的冉书同,停了一下,让后者慢慢消化这个信息。
如果他没有满口胡诌的话,那这事有可能是真的,但是,他就是在满口胡诌。
什么鹤发童颜来自华夏的道长,二十岁的生死关,灵台蒙蔽,不过都是宁景上辈子看修真小说的套路,现在正好借来一用,某种程度上,还真能解释的通他的变化。
而且他编的话真假半掺,有些事如果冉书同真的一心去求证,还真的能找到蛛丝马迹。
比如,那次回村还正好就是原主二十岁生辰,生死关可以用被涂格等人打的那一顿解释,毕竟他当时伤的挺吓人,还有人直接传他差点被打死了。
如此一来,宁景就能解释为什么他前后行事不一,最主要的是,还能解释为什么他懂那些稀奇古怪又精彩绝伦的故事了。
这个借口,宁景想一直使用,这次哄骗冉书同还是他第一次实施,也不知后者会信几分。
不过,宁景知道哪怕冉书同一时难以接受,但他会慢慢展示他知道的那些华夏文化,这些知识就是证明他话的铁证。
毕竟,冉书同怎么也不会想到宁景这个人是换了一个魂魄,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相信,是宁景曾经遇到过一个“神仙老爷爷”,这样更有可信度。
宁景打算就用这段离谱又神奇的“经历”解释他知道的那些华夏故事的来处,以后不仅是对冉书同如此说,他会对每一个人都这样解释。
与其暴露自己的与众不同,不如将这些都归结到一个莫须有的人身上,减少自己身上的光芒,安全又合理。
半晌,冉书同才像是找回自己的嗓音,喃喃道:“原来如此,我便奇怪,宁兄怎么会有如此变化,仿佛像换了个人似的,原来是道长的神仙手段。”
他顿了顿,又担忧问道:“那躲过这次生死关,以后宁兄就应该无事了吧?”
宁景沉默了一下,旋即轻轻摇头,道:“非也,那次我回村,恢复神识,道长也感觉自己大限已至,便为我算了最后一卦,他道我虽恢复神识,躲得一时清闲,但我七年之内有一大一小两次劫难,极可能身陨于此。”
此话一出,冉书同神色大变,“这、这可如何是好!可有解救的方法么?!”
在他担忧紧迫的目光下,宁景一脸凝重,缓缓点头,道:“有。”
“道长神机妙算,他预言我那一大劫在四年后,到时天下大灾,北面赤地千里颗粒无收,百姓易子而食,争相往南面逃命,然而,南面洪水泛滥,万亩良田变成一片汪洋,水高漫过屋顶,无数人躲在山顶苟活,而水灾过后,瘟疫肆虐,十室九空,洪水毁了庄稼,许多人活不下去,城里开了菜人市,生意火爆,人肉价比不过猪肉。”
宁景静了一下,声音淡淡的道:“那场天灾,谁也躲不过,不仅是我之灾劫,也是天下人之灾劫,所以谓之为一大劫,至于第二个小劫,在天灾这样的劫难面前,就微不足道了。”
空气静默了许久,冉书同干涩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他道:“真的会有这样可怕的天灾么?”
他们生活的这块地历来风调雨顺,极少有天灾发生,这样惨绝人寰的事,只在过往逃难而来的人嘴里听说。
但是毕竟只听人说过,自己从未体会过,所以不理解天灾之可怕。
冉书同看过很多书,其中也包括各种游记,里面记载了一些地方发生灾难时的所见所闻,甚至还有些游记是受灾者自己所写,可谓字字句句皆是揪心。
他曾经就被书里描述吓到过,庆幸自己生活的地方无灾无难,家里虽然清苦了一点,但从来没有吃不饱饭,所以他无法想象书里写的颗粒无收,树根无皮,泥土也可以是食物,人肉价钱比猪狗肉都便宜,这样的场面,他光读就感觉脊背阵阵发凉。
而现在,宁景告诉他,四年后,他脚下的这片土地,就会发生这样的事,出现这样的场景。
他不敢信。
宁景说起这个,也感觉心里一阵沉重,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自己不是在一本书里,知道所有的剧情,知道四年后天灾下的人间炼狱,然而,他却无能为力。
他叹了一声,淡声道:“冉兄,多想无益,不如先好好想想,怎么能让我们在灾难中存身下来吧,我们救不了所有人,便把自己家人顾好吧。”
“道长说,届时城里比之村里安定许多,所以我一直在想如何积攒下存蓄,在城中安家,保住夫郎和娘,想必冉兄也不希望看到家人遭难,不如也早做打算吧。”
冉书同沉默了下来,眼中黯淡空无,他又该如何打算呢?
他现在负债累累,父母还在病重,曾还妄想攒钱求娶柳鱼璃,现在却知四年后可能有天灾,让他快些在城里买房。
冉书同觉得心态快崩了。
“我下午就去广纳书店接些活回来,明天出去找找差事,可是……”可是一时之间,哪会有什么来钱快的活?
他只是个没有背景,读过一些书的穷酸秀才,曾经唯一的出路是科举,现在这条路被堵死,只觉心头一阵迷茫绝望。
宁景看他脸色有灰败之色,知道不能再吓唬冉书同了,再逼他一下,这小老弟可不得发狂了?
他便道:“冉兄莫急,宁某这里倒是有几条路子,也许能解你我之难。”
见冉书同殷切的望过来,宁景轻笑道:“实不相瞒,我曾在道长那里听说过不少华夏的奇闻异志,学了不少东西,道长走之前告诉我,若有朝一日,能看到华夏文化在这片土地盛放,他也算瞑目。”
冉书同疑惑道:“所以宁兄说书,是为了把华夏文化传播出去?”
宁景不置可否,道:“我是一个得利的传承者。”
他无偿不起来,至少目前,他需要说书给他带来盈利,他做不到那么伟大,做一个无私的文化传承人。
冉书同点头,认真道:“若宁兄那些话本都如《连城》这般水准,他日说书先生中必有宁兄一席之地,虽然得了些好处,但宁兄也算帮道长圆了心愿。”
他又是一叹,道:“不知华夏是何地方,竟能出了道长这种神仙人物,莫非是传说中的仙庭不曾?”
宁景微微偏头,笑了笑,道:“也许真的是仙界吧,听说那里人人平等,男人女人哥儿都能接受教育,每个人都能过自己想要的人生,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去想去的地方。”
“那真真是神仙地界。”
冉书同不由一叹,目露向往之色。
忽悠到这样也算差不多了,不然宁景担心再忽悠下去,就把冉书同忽悠瘸了。
两人离开了亭子,寻着街道走进了人烟里,开始寻个以后落脚的地方。
与此同时,踏雪楼。
鱼卿席一身紫袍,斜倚在榻上,漫不经心翻看着手中话本,只是越看,他眉头越皱,直到最后受不了,直接将话本扬了出去,摔在空中,一时纸叶纷飞,洒落一地。
“淫词艳曲,污言秽语,也能上的了台面?!”
鱼卿席外貌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肤色白皙似玉,飞眉入鬓,唇红齿白,一双狐狸眼,眼尾斜勾,摄人心魄。
单从这幅皮相来说,鱼卿席可是玉周城算得上数的美男子,每次说书不知多少小姐贵君捧场。
听他说书,话本是其次,第一听曲,第二则是赏貌。
但话本再不重要,也不能如此低俗,竟给他送来了这种不入流的艳俗话本,竟将闺房之乐着重描述,俨然是那一类小本子。
这种东西,让他怎么讲的出去!
旁边有人低头将散落一地的纸页捡起,此人看起来岁数不大,长相敦厚老实,但天庭饱满,高鼻阔目,看起来还是挺正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