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 后面的人群几乎要看不清台上的景象,但是那一抹白依旧那么明眼,就如那位曾经讲过的话本里的一句话, 那是天地之初,混沌里的一抹光。
宁景立于台上,微冷的风卷过他的衣袍,袖摆在空中轻轻扬起。
见这矛头终将是指向了他,宁景却是微微一笑, 来的正好,他正等着呢。
宁景往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仿佛踩开了某个开关, 一阵狂风骤起,风声掩盖过了人的呼吸声与小小议论声,却没有盖住宁景的声音。
“苏妲己, 褒姒, 杨贵妃。”他一个个名字数来,顿了一下, 道:“皆是妖妃。”
他的话音落下,如同一块石头沉落,压了下去, 有人双眼放光, 狂喜之色扬起, 有人却像随着那石头沉了水底,感到一阵恍惚窒息。
陈州守嘴角扬起笑意, 俨然胜券在握。
他暗忖, 宁景如此识相, 看来也是确切安分了, 今日之后可将其夫郎放回,给他些甜头,日后才好更好为自己效力。
然而,还没等陈州守之人得意一瞬,就听宁景道:“是你等心目中的妖妃。”
宁景轻轻一笑,不再伪装,他的气势蓦然拔高,声音如同一把利剑,狠狠刺来。
“三个话本,我从未说过任何一个妖后妖妃,祸国乱国之字眼,然而这些字就如同刻在一些人心间,不用我去提,他们就能自动匹配,你们说,这个妖妃,是谁心中的妖妃?”
“我只是在讲三个故事,而有人是在照镜子。”
底下安静了刹那,立时有官员拍案而起,怒喝道:“妖言惑众,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又有恼红了脸的人高声道:“若不是你刻意引导,谁人会想到妖妃,况且此三女之举,就是祸国殃民之妖孽!”
“就算你宁景没有提过,但是话本里她们不就是妖妃?”
“那话本有人曾言过,是话本亦也涉及华夏之历史,这话是不是你景先生所言?既然是历史,那说明历史上确有其人,确有此事,敢问你华夏就无人说她们是妖妃吗?!”
那些人反应过来,接连反击,所有话语尽是抛向宁景,明明是无形之物,却像是一枚枚石子砸向了那道白衣,势必要将人击垮掩埋。
事情转变只在一瞬之间,本不忍去听宁景言语甚至选择捂耳的人愣愣放下手,看向台上的人,再听到那些如连珠炮一样攻向那人的话,顿时也急了,纷纷出言和那些人战在一起。
陈州守脸黑如铁,他哪还不明白,这宁景事到临头,居然反手咬了他一口,让本就因失算而不稳的局面更加摇摇欲坠。
他站起身,扬首直视台上的宁景,道:“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宁景半垂眼眸,看着他,轻笑道:“我知。”
陈州守气结,咬牙道:“那你可知你这样做的后果,莫要自误。”
宁景道:“我知。”
他目光坚毅,明明也是无形之物,却让陈州守感觉一股迫力压来。
只见,宁景手一抬,折扇展开,往下一压,明白这个姿势的听客见此,哪怕前一刻还吵的面红耳赤,下一刻都是刹车一般住了嘴,大眼瞪小眼剐了对方一下,然后看向宁景。
等到尽皆安静下来,宁景脸色肃然,眼神沉沉,眸光却闪动若星。
他道:“第一,我承认我说过的话,这是三个华夏话本,同时里面掺杂了华夏的历史,然,只是掺杂,就如同这段时间逐渐流传开来的穿越话本,结合一部分历史,尽情创作。”
“华夏历史上,确实有商朝,有西周,亦有唐朝,有武王伐纣,有幽王戏烽火,亦有唐明皇和杨贵妃。”
“然€€€€”
他看着下方许许多多双眼睛,道:“商纣王为人荒淫,贪慕美色,是在得到妲己之后才如此么?”
“赫赫宗周,褒姒灭之,更是荒谬,华夏历史上甚至不能证实褒姒之存在,却能有褒姒灭周之说法。”
“至于唐明皇和杨贵妃,有诗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可是杨贵妃真的爱食荔枝么?”
他摇摇头道:“你们不信昭君出塞可以安汉,不信木兰出征可保隋,亦对女娲造人嗤之以鼻,可你们信妲己可以乱商,褒姒可以灭周,贵妃可以毁唐。”
宁景道:“你们不觉得女子哥儿能有兴国之力量,却觉得他们有乱国之能力,难道,兴亡之责任不应该由掌位者承担么?但向来书写这些的人,却将败亡之罪,堆到女人哥儿身上。”
他叹息一声,“历史尚有千面,更何况区区话本,所写者想什么,他写的就是什么,所看者看到了什么,他心中就是什么。”
“话本只是区区话本,我可以讲妖女祸国,也可以讲奸佞灭政,却有人将此当作武器,照了镜子。”
宁景话语未落,陈州守已是抬起手,指尖微颤,指着宁景道:“来人,将此妖言惑众,大逆不道之辈收押起来,严惩不贷!”
守在旁边的官兵反应极快,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拥而上,将宁景扣压下来,双手反剪在后。
“住手!”一道清丽的声音喝起,彭漱玉站出身来,冷颜道,“陈州守,这位景先生何罪之有,你凭什么扣押他。”
陈州守脸色不善的看着彭漱玉,道:“彭漱玉,此人言语中颇多歪理,蛊惑民心,实在包藏异心,本官观他怕是别有所图,欲要拿下细问,如何不可?”
彭漱玉丝毫不让,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恕我直言,陈州守此举与草菅人命无异,大人便是如此管理治下么?若是陈州守今天定要将景先生带走,他日我定要上京好好与圣上分说一二。”
陈州守死死盯着彭漱玉,眼中晦暗不定,忽然,他一声轻笑出声,道:“彭淑君莫非以为如此,我陈世宗便怕了么,今日现场也来了一位老先生,与彭淑君许久不见,想来彭淑君会很乐意一见。”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守在左侧的官兵分开,从其后慢慢走出一位灰衣白发老者。
这位老者约莫古稀之年,两鬓斑白,肌理却滑嫩如幼子,两目炯炯有神,身着一袭简约的粗布灰衣,步履稳健,踱步至人前。
他扫了一眼四周,目光在宁景身上停顿了一下,最后落到彭淑君身上,微微一笑,道:“彭淑君,许久不见。”
彭漱玉自从这人出现,脸色就沉凝下来,她行了一礼,道:“老太傅。”
这人,正是昔日逸帝之师,司徒太傅。
这位太傅是逸帝启蒙之师,学识姜朝少有人能与之比肩,是逸帝最为敬重的人之一。
只是此人在逸帝继位后,就与逸帝诸多不合,最后退隐其后,只因,这位是一位坚定的君德一党。
难怪彭漱玉出现后,陈州守一直气定神闲,似有应对之法,若是请的来了这一位,那确实是稳操胜券了。
彭漱玉虽没有任何官职在身,但她身份特殊,听闻她与当今圣上还有养育之恩,圣上对她比太后还要亲近,是以人人皆敬她十分。
可以说,便是请来一个王爷压阵,也要对彭漱玉退避三舍,今天怕是只能不了了之。
但是,偏偏来者是司徒太傅,这一位名义上还是彭漱玉的长辈,身份同样特殊,也唯有他,能制衡住彭漱玉。
陈州守嘴角讥笑,他确实是不知道彭漱玉会出现在这里,但是他上头还有人却知道,直接请了司徒太傅到来,那时候陈州守还不明所以,以后会派一位王爷过来,现在却明白了。
真真是一物降一物。
司徒太傅呵呵笑道:“彭淑君,你我皆是平民之身,还是莫要过多掺和官家之事为好,陈州守行事自然有其章法,相信便是圣上知道了,也能体谅。”
彭漱玉秀气长眉蹙起,眼中暗莽一闪,道:“漱玉谢过老太傅教导,若是寻常之事,漱玉自然不会多管,只是此事涉及我婧院,漱玉却是不得不管。”
她一指宁景,道:“此乃我婧院荣誉院长,我乃婧院之主,若要缉拿景院长,还请给我婧院一个交代,不然今日,谁也不得带走我婧院之人!”
彭漱玉清丽之音落地有声,砸在人们心间,可让人知晓她之决意。
而她自此刻,也挑明了身份,实乃孤注一掷。
陈州守眼睛一亮,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往后一看,永安县令立时会意,走出两步,道:“下官有事禀告,今年三月,永安城地动之乱,疑似妖邪为祸,经各方盘查以及摘星庙确认,此妖邪,正是宁景!”
“还请大人做主,准许下官拿下此妖邪,已祭我永安城惨死地动之中的七百民众!”
第258章 争相登场
此言一出, 满座皆静。
宁景看着下方这出戏,果不其然,唱到了这里。
从四月开始, 他就知道永安城有拿自己顶祸之心,只是其等一直按兵不动,一直到了现在。
宁景并不知道,其实四月末时,永安城县令已寻过平遥县令, 欲要来拿下宁景,平遥县令自然不可能为了宁景得罪同僚, 直接把其当个人情送了。
不过, 后来宁景借衡王之名处理了柳大哥徐泽之事,得知宁景背后可能是衡王,平遥县令立马就反水了, 义正辞严驳斥了永安县令, 俨然一副要拥护住宁景的架势。
永安县令无法,只能请求陈州守做主, 后者下了一道指令让平遥县令把人交出来,结果宁景回了玉周城,平遥县令就借口人在玉周他也管不到, 推了这件事。
一来二去, 不仅事情耽搁下来, 还让陈州守越加了解宁景,一下却起了爱才之心, 令齐永元想办法将宁景招为己用。
可宁景三番五次招之不来, 陈州守也明白这是个硬骨头, 便把永安城这件事暂时压下, 当做一把悬在宁景头上的刀,日常用来威胁驯服于他,必要时刻,还能给宁景致命一击。
然而陈州守却不知,宁景一直知道自己头上悬着的这把刀,彭漱玉也知道。
宁景虽然不知衡王答应的保他,是如何保他,但他相信衡王定为此事有后手存在,而且,还有彭漱玉,她定是也有方法应对。
虽然他不忧心,但样子还是要做出来,而且他确实是想知道这些人如何把他一个普通人,甚至是帮助过永安城,救了那么多人的人,按头打压成“妖邪”的。
等了解到了,他定要在张三一书中好好描写下来,给后人提个醒。
于是,宁景脸露震惊,不可置信的道:“王大人,妖邪?我怎会是妖邪?!”
“当初是我发现地动之征兆,告知于我玉周县丞杨大人,再转告于您,当日地动之时,我与城中百姓一起共抗,事后我夫郎与我,还有花神队伍之人尽皆留下,参与重建永安城,一起又度过五次余震,我宁景不敢邀功,但说我是引起地动的妖邪,王大人,这是否有失公允!”
永安县令冷着脸,道:“什么地动之征兆,在你来我永安城之前,我永安城四季如春,风调雨顺多年,无灾无难,可是你来第二日,地动就发生了,而且,据本官所知,你在告知我等地动要发之前一晚,你曾连夜让你夫郎带着人离开。”
“宁景,你若不是妖邪,你怎知道第二日就有地动要发生,还提前让家人离开,你分明就是欲要第二日引动地动,还装模作样留下来劝告我等,其实就是想要洗清嫌疑!!”
“本官不知你为何要在我永安城行此罪孽深重之事,害我七百余名子民,但摘星庙仙师告知本官,定是你这妖邪维持不了人形,要拿百姓之血液怨念供你吸食!”
永安县令大手一张,看向身后震惊的玉周城百姓,高声道:“诸位玉周城子民,自我永安城发生那地动之后,本官就曾派人调查过这宁景,发现他处处可疑,明明前年之时还是劣迹斑斑的小人之样,学识也是青山学院末尾之流,更是从未与人分说过什么华夏,可是去年五月!”
“从去年五月末六月初,其人回了一趟家中,因误会差点被同村之人打死,诊断他伤情的大夫说过,其后劲一处伤可致命,可是他却大难不死,且之后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也就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位€€€€”
“华夏!景先生!”
“宁景,你还敢说,你不是妖邪!”
宁景看着激动到脸色涨红的永安县令,摇摇头,似是受伤,难以置信道:“原是如此,王大人才怀疑于我,甚至把我过往所做一切尽皆否决,还按上莫须有的罪名。”
“罢,罢,想来各位也是心有疑惑,那我今日便于此说个清楚。”
“我幼时曾遇一位来自华夏的老道长,其看我颇为聪慧便收我为徒,可道长说我慧极必伤,二十岁之时有一大劫,之后便能一帆风顺,于是道长便蒙蔽了我之灵台,以遮天机,在去年五月,我果真遭遇飞来横祸,但也是因此,我度过此劫,解开心智。”
“至于华夏之说,其实我一直知道,只是此前与道长约定绝不他传,直到我灵智解开,老道长最后来见我一面,希望我能将华夏之文化传扬于姜朝,我才会以此说书,并成了这位景先生!”
啊?
场中之人都惊了,连彭漱玉,澹御,陈州守都一个个惊疑不定的看着宁景。
这些人离谱中又合情合理,也确实解开了之前他们疑惑宁景的这一点。
他们尚且如此,更别说底下百姓,一个个目瞪口呆之后,就是目露奇光。
原来如此!
合情合理!合情合理!
宁景暗中的嘴角微微勾起,什么叫以魔法打败魔法,既然永安城县令和他扯什么妖邪,那他就拉出神秘的华夏老道长,一切也就能解释了。
永安县令哑口无言,半晌憋出一句:“你口说无凭!”
“我能作证!”人群里响起一道清冽的声音,接着冉书同就从人群里钻出来,他看了看前面诸多大人物,又看向,宁景,道:“去年宁兄灵智清醒后就与我说过此事,在下能为宁兄作证。”
有人认出他,道:“你是宁景的挚友,你说的话怎可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