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柯这才抬起头来往前一看,不大的小亭子里挤满小朝会上的人,太子坐在燕文帝身边,老王爷正乐呵呵招手让他过去坐。
时柯:“……?”
这是做什么?他回京述职不是给燕文帝做报告吗?多出来的这些人又算什么?评委吗?
相比在场的人,他掩饰情绪的功夫根本不算到家,一脸茫然费解的模样逗笑了在场的人。
时柯木着脸坐到老王爷身边,左手边是冯浩,他曾经的会试主考官,见面要执弟子礼的。
左右皆是熟悉的长辈,他坐在两人之间顿时有了底气,腰板都比往常要硬。
自然,时柯本身能力足以让他理直气壮地坐在这里,接受燕文帝的问询。
调笑的氛围过后,燕文帝脸色一正,“先说那群豪强,折子里的内容总有限。”
言下之意,说点不一样的,别那么拘束。
时柯条理清晰一一陈辞堂上,从调查取证到如何安排,从清查土地和隐户到雷厉风行清算,桩桩件件清晰无比。
最后,时柯抿了一口茶,为此事做个了结,“土地从来都是世家豪强敛财的手段,其二便是印子钱。后者依附前者大行其道,虽从行为上看在进行商业活动,本质仍旧是侵吞土地,占有更多的基本财富。
“陛下可以想象,一个家族深耕数十年,用半数金银去购买土地,另外半数则是从事其他商业行为。不需要多长时间,仅仅三代人就能让土地从十亩增加到几百亩,地越来越多,即可从平民一跃成为士绅。有了大笔财富,就能培养后代,再经过三代人可参加科举入仕,短短百年间就能成为士人,此刻就能免除赋税。
“平民百姓家日复一日地在土地上耕耘,一年下来能存一两银子就是五谷丰登,顺风顺水的好年景。与此同时,还得撞上清水衙门。一旦年景不好,百姓流离失所,无人耕耘,朝廷无法收购粮食,再加赋税,极易民变。”
听到这里,各有心思,也大概明白这位紧急上位的布政使若是再待下去,怕是要对土地税收下手了。燕文帝却在此时话音一转,问起“西征”之事。
时柯:“……”别人不知道就算了,您还在这儿装什么大尾巴狼?!不就是您跟前的大儿子惹的事,还要找他善后。
燕文帝低头喝茶,假装没有看到时柯瞥来的眼神,他想听听商队出关的来龙去脉,以此考虑对邻国的态度。
时柯喝完斟酌着如何提起,因为这事儿就是一个字,“莽”!仗着自己实力强,直接炮火洗地平推就行了。
他总不能说您儿子脑袋一热,带上八成守城精英和十成火.药直接冲进别人家几顿打服了,还趁机要挟土地和战利品吧?
如何给未来顶头上司的行径遮掩是合格的下属应该做的内容,但是时柯只想阴阳怪气输出一顿被迫留守后方计算后勤的怨气。
时柯露出标准假笑,如今已经身为太子的荣亲王后背发凉,忍不住斟一盏热茶灌下去。
“殿下勇猛无畏,破边关之敌,立不世之功。”时柯洋洋洒洒夸了一顿,四六骈文,辞藻华丽。
可太子越听越不是滋味,怎么说都不像是夸他,反倒像告状。
时柯慢吞吞地收尾,“若夫火力不及,时已殆尽,或推至洋夷之地。”
众人:“……”
太子:“……”
燕文帝:“……”
行了行了,听出来你在不满了。
不愧是老狐狸,没一个露出异样神色的。时柯可听说太子受到不少弹劾,就差叫嚣着废黜太子,另立新储。
输出一顿怨言,时柯方才提及关于租地和商队出关之事。
他语速不紧不慢,娓娓道来,“租地只是手段,商队出关才是重中之重。”
“关外情况巨变,我等知之甚少,动之以情不堪用,唯诱之以利,方能见得真面目。以交易内容推测当地实力,虽不及十分,倒也能推测出七七八八。通过交易中的蛛丝马迹探求小国的实力,还能借助商队调查当地路线和防护。
“另外,与之前提到的土地兼并有关。强势打强世族豪强兼并土地将会引致矛盾,此刻急需另外的渠道获取足够的利益。逼迫对方放弃土地,一则可安置平民百姓,平衡地价。二来也是让人不得不投入商队之中,伴随高风险的同时攫取利益,方便后续展开商业税收。”
这是离开土地之后的另外一种压榨方式,当然说不上谁好谁坏,只是暂时打破边关的土地兼并局面,稳定边防,具体细则还要看今年商队归来后的表现。
燕文帝听得很是认真,他最喜欢时柯的一点是,对方敢想敢做还能做,打破当前的桎梏开拓新方式。
几年下来,游刃有余的处理方式让人恨不得将户部扔给他,看年底能不能翻倍收获。
可惜,身体不好。
燕文帝想到这里,看了看日头道,“众位爱卿想必有了念头,关于岁寒提到的两件事,改日上道折子来,今日便到此为止?”
剩下的事情都是家事,其他人听不得,而且他看出来时柯还有话藏着掖着没说,还是先让人都退下,他们两个再聊聊。
众人:“……”
他们想听后半截啊!
在座的起码都是年过半百的老臣,不是燕文帝的长辈就是和他一块治理天下的心腹,听到这话,一个个露出无语凝噎的表情。
但燕文帝说的还挺有道理,各自心中思量无数,只差提笔落墨上书一折。
于是纷纷起身告辞,连太子都长舒一口气,显然是有了腹稿要仔细琢磨。
现在这亭子里只剩下时柯、燕文帝和几个不远处的小太监听候命令。
时柯心底做好准备,他料想接下来要聊的是晋南王,已经准备好用什么态度面对,熟料燕文帝等人一走,带上时柯去用膳。
时柯:“……”
用完晚膳,燕文帝才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模样,他眼中竟有些怜悯与舍不去的慈悲,“岁寒。”
烛光荧荧,暮色深深,时柯起身行礼坚声道,“臣在。”
燕文帝一下把人按回去,怜悯之色隐去,颇为温和道,“只是随意说说,不必如此。”
“你自幼谦逊温和。”这几乎是摊开了说,听得时柯颇为不自在,又有几分惘然,燕文帝所说的人早已不在,听故事的他只是旁观者。
“即使遭逢大变,仍旧温润如初。及至探花之位,又逢人暗算,虽是险境,却独辟蹊径,一跃海阔天空。自此以后,接连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
燕文帝心下再度感慨,时柯仿若复刻苏蓉的遭遇,年幼时短暂而又安逸的人生,遭逢变故不得不离家万里,多年的厚积薄发使其一举突破困境……这命数何其相似!
他仿佛一夜苍老数十岁般长叹口气,“你可怨恨我?”
怨恨朕不曾阻止晋南王对南越苏家的泄愤,怨恨朕借你之手算计你的亲生父亲,怨恨……我将你母亲推入绝境?
他多年兢兢业业可以说对得起天下黎民百姓,对得起百年江山,对得起列祖列宗,但唯独眼前这个孩子,他算计了太多,利用得太过。
剥开温情的假面,露出的是帝王心计。
就连今晚的问对,又有几分真心几分算计?
时柯沉默过后,想着原主最后的记忆,轻声道,“陛下,时柯从未有过此意。”
不管现在的时柯本人对燕文帝多有腹诽,但就原本的“时柯”而言,不知晓此事,自然谈不上怨恨。
原谅与不原谅之说,不是时柯本人说了算的,事关另一位当事人,他又如何能越俎代庖。
更别提事情跨越三代恩怨,哪里能简单地一言以蔽之?
更何况,天下之事,大多没有错对,有的只是成败罢了。晋南王举兵谋位,败者死路一条,燕文帝还能在处决之后告诉他这身世,大抵不过两个用意。
一是拉拢。意思是朕知你身份,但你为大燕立下汗马功劳,劳苦功高,当属功臣,自不会因你亲生父亲一事对你心生隔阂,万望你不要心生怨怼,仍兢兢业业万死不辞。
二则是警告。朕知你身世,叛臣贼子之后,若是心怀愤懑,也要掂量背后的身份。
依时柯来看,后者的概率不大,燕文帝不是猪脑子,早看透他吃软不吃硬的性格,能用感情拉拢他,又何必用强权警告逼得人离心?
对上位者而言,他能带来的利益远远大于威胁,又有身世这个弱点牵制住,自然是极为好用的工具。
燕文帝又感慨地抒发几句,流畅地打完感情牌便让时柯去休息了。
时柯从善如流,跟随小太监去了臣子留宿的暖阁过夜,脑内不断复盘今天的发挥是否到位。
他深知,晋南王之子这一身份带来的隐患虽未彻底消弭,可燕文帝这一关算是过了,日后入阁拜相,终究有他一员。
不过按照年过半百才能任职内阁的隐形限制条件,短时间内不用考虑此事,那是未来之事,他又何必现在在意。
“公公留步。”
“当不得时大人如此称呼,奴婢张林今夜在外上值,您有事唤小林子即可。”
时柯听到小太监姓张,不免多问了一句,“不知张成张大人是?”
小太监一脸笑道,“承蒙张大人看得起奴婢,能让奴婢得其教导,唤一声干爹。”
时柯听完莫名有种自己离开的不是三年是三十年的感受,转眼不见,张成的儿子都十五六岁了!
“我与张成年少之交。”他说了句不再多言,只拿了两个不同样式的荷包递过去。
张林眼睛笑得弯起,干爹的吩咐言犹在耳,不管时大人给什么都收着,这可以光明正大地收,还没牵连的危险!
时柯向他点点头,推门而入。
作者有话说:
实在抱歉,三次元出了事,现在才允许出院,身体原因没办法日更,尽量做到隔日更,万分感谢各位小天使不嫌弃蠢咕,鞠躬.gif
第136章 教育
时柯回京第二日直接御前呈对让不少人眼红, 隔日便是大朝会,却没见时柯的人影,一打听是身体不好, 奔波劳累,陛下已允了病假,还特意让御医和太医跟过去。
只此待遇,又让人心中嘀咕燕文帝的心思实属是难以捉摸。
看燕文帝的行为, 怕是下一次再见时柯就要称一声“时尚书”,这才多久,就能为一部之主?
从尚书到阁臣, 机会就摆在那里。当然, 这毕竟是一个机会而已, 能不能把握住还要看尚书本人的能力。不是说当了尚书一定能入阁,只是入阁之前必定要在六部轮值。
照燕文帝的眼光,和时柯那一届的状元榜眼也在考察之列, 他前一届的三甲之人亦在其中。
有心之人盘算一下,这几届妖孽辈出,也和时柯大有关系,不是同窗师兄弟就是同年, 不然就是前后辈……这, 这还没算时柯出自锦衣卫,天然是同盟。
不少人心底唏嘘,就算熬上十年才能入阁又怎样?照时柯的关系网,他注定成为一介阁臣!
大家各怀心思, 整理仪容, 缓步入大朝会。
然而大朝会上燕文帝给了所有人一个惊喜, 他意图加封时柯为“太子少师”。
大朝会:“……”
陛下万万不可啊!
讲道理, 按照大燕的流程来讲,时柯作为一个边疆外官回京述职,走最快的流程也要两个月才能处理完毕,慢一点就得半年才能交接完成。
现在燕文帝突然不按套路走,第一天派人去接他们假装没看见,第二天召见部分大臣和人私下会面,算是公开的秘密,第三天大朝会就转而加封“太子少师”,他们……他们觉得不能再继续沉默,按照这个速度,半年后时大人就是时阁老了啊!
正在听顾易管家汇报的时柯:“……阿嚏!”
顾管家当即一脸紧张,御医就在时柯身边坐着,极为自然地伸手把脉,转而和太医讨论起来方子怎么修改。
时柯:“我没……算了,管家你继续说。”
长久不回方寸山庄,他甚至觉得陌生无比,事实上这里的确大变模样,就连他的狗狗都有了几窝小狗甚至都没来得及看一眼。
离开的时间太久,他刚在祠堂上了香,告知母亲历年来的大事,包括昨晚和燕文帝互演表忠心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