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这里,故意断了话头,还十分刻意的看了一眼程熙之,好似不能在程熙之面前谈论一般。
程熙之一听,什么粮饷?还如此避讳着自己,方才宣徽使怕是说漏了话罢?还真是要给幽州增加粮饷?如此的不公平!
程熙之一口气顶上来,拱手道:“方才是我冒失,惊动了车马,害得陆少将军受伤,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
“不防。”陆品先的态度还是淡淡的,好像并不放在心上,不,应该说是并不将程熙之放在心上。
程熙之那叫一个火气,虽然的确是自己有错在先,的确是自己莽撞了,可是、可是陆品先是什么态度,不想接受自己的道歉就直说,为何要不理不睬,不咸不淡,甚至阴阳怪气的?
程熙之道:“但一码归一码,粮饷的事情,我是不会退让的!”
他说着,拱手对李谌道:“陛下也在这里,那卑将就直说了!听说陛下要给幽州单独增加粮饷俸料,卑将不服!幽州的确抵御契丹入侵,但是我沧景也起到了防御的作用,沧景与范阳都是一样的,为何独独给范阳增加粮俸?陛下有所不知,沧景的粮俸完全不够将士们的分发,这些年来,我们沧景都是自给自足,将士们除了练兵之外,全都扛起锄头下田种地,若不是这样,将士们根本吃不起粮食!陛下,您……”
他说到这里,刘觞已然打断,笑眯眯的道:“程三公子,其实是您有所不知罢,这些年来朝廷也不容易,所以各个的地方节度使,都会组织将士们种田收粮,其实这已经是常态了,并不是沧景的特色,如今天下太平,只有少数边疆的小国还在作乱,因此大部分时间,节度使的将士们都是不需要上阵杀敌的,如此一来,若是能种田收粮,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不是么?”
程熙之登时被堵住了话头。
李谌点头道:“确实如此,朝廷每年用在维护兵马的粮饷俸料,都是中书门下经过精打细算的,完全合乎各地的需求,因此朕以为,若是没有特殊的情况,并不必增加粮饷俸料。”
“可是!”程熙之道:“为何陛下要给幽州增加俸料?”
刘觞笑道:“程三公子,您这是在质问天子么?”
程熙之这才缓过神儿来,也觉得自己方才的口气实在不好,连忙跪下来道:“卑将不敢!”
刘觞道:“再者说了,程三公子是从何处听说,陛下要给幽州增加俸料的?这个事儿,就连陛下自己,也不知情呢,是不是陛下?”
“正是如此。”
程熙之一听,愣是糊涂了,还能从哪里听说的消息?可不是从你的阿爹,枢密使刘光那里听说的?
难道……难道枢密院的消息有误?
程熙之转念一想,不对不对,刘光的消息绝对没有失误,陆品先已经进宫来了,不止如此,天子还特意让丹凤门的守卫不要放自己进来,这不正说明,天子想要给幽州增加俸料,又怕自己闹事儿么!绝对有猫腻儿。
但天子现在不承认,程熙之也没有法子,他仿佛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蔫儿的站在原地,垂头丧气。
刘觞道:“陆少将军今日受了伤,还是先回去歇养的好,有什么事儿也不如陆少将军的身体重要。”
李谌道:“正是如此,朕现在便令人送陆少将军回驿馆歇息。”
“谢陛下恩典。”陆品先也不多言。
程熙之又是气,又是没辙,不知如何是好,李谌与刘觞已然施施然的离开,只剩下程熙之与陆品先四目相对。
陆品先整理好衣物,便离开了太医署,程熙之追在他后面,道:“喂!姓陆的,你等等我!”
陆品先回头看着他:“程三公子可还有什么见教?”
“我……”程熙之嗫嚅的道:“我送你回罢?”
陆品先轻笑一声,带着一丝丝嘲讽的意味:“在下可不想再断另外一只手。”
“你!”程熙之气得指着陆品先的背影:“你什么意思!?”
陆品先上了驿馆的车马,放下车帘子,车马粼粼开动,往驿馆的方向而去,程熙之也翻身上马,追在陆品先的车马后面,就这样跟着。
陆品先打起车帘子看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便让程熙之这样跟着。
二人很快到了驿馆,程熙之驱马过去,想要扶着陆品先下车,哪知道陆品先压根不看他一眼,冷漠的从车上下来,冷漠的走入范阳节度使下榻的院落。
程熙之还保持着伸手去扶的动作,尴尬的站在原地,那股尴尬登时化作了气怒,大喊着:“姓陆的!别让我再看到你!”
程熙之仿佛一只气鼓鼓的河豚,而且越来越鼓,马上便要爆炸的那种,便在此时,有人从程熙之的身后走出来,笑眯眯的搭讪套近乎。
“什么事儿,让程三公子气成这样啊?”
程熙之回头一看,原来是金商防御使的儿子。
程熙之不想搭理他,转身要走,金商公子却踏前一步,拦住他的脚步:“诶,程三公子,我看你心情不好,要不要……到我的舍中来,饮一些清热润肺的雉羹?”
程熙之上下打量着金商公子,总觉得他今日这么热情,别有所图的模样,十足的不确定。
金商公子的那碗雉羹,千金难求,许多人上赶着踏破了驿馆的门槛儿都求不到,今日金商公子怎么转了性子,主动来找自己饮雉羹?
程熙之没好气的道:“你那雉羹如此金贵,我喝不起。”
金商公子还是拦住他,笑道:“程三公子,您这就是折煞了我对不对?请程三公子怎么能谈钱呢?”
程熙之更加狐疑,但是左右想了想,自己也没有旁的事情,而且那雉羹千金难求,今日有这样的好事儿,自己若是不去,实在说不过去了。
金商公子见他动摇,便道:“程三公子,请罢!”
程熙之没有再拒绝,点点头:“请。”
金商公子引路,带着程熙之往金商防御使下榻的院落而去,打开舍门,做了一个请的让步手势:“程三公子,请入内。”
程熙之不疑有他,走入屋舍,金商公子缓缓关上舍门,遮蔽了视线。
二人刚刚进入屋舍,有人便从角落转了出来,竟还是两个人。
其中一个,便是方才离去的范阳节度使之子陆品先,而另外一个,则是刚刚派遣来驻守驿官的没庐赤赞。
陆品先皱眉道:“金商公子请程三公子去饮雉羹,那雉羹……”
陆品先的父亲范阳节度使,便是因为那雉羹,变得病怏怏,险些一命呜呼,若不是刘觞及早发现了雉羹的秘密,让崔岑给范阳节度使医治,现在范阳节度使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了。
没庐赤赞道:“陆少将军不必担心,那雉羹里的药材,已经全部被偷梁换柱,如今只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药材,饮多了顶多有些上火罢了,并无大碍。”
陆品先点点头,这才放心。
没庐赤赞道:“金商公子请程三公子去详谈,必然还有后话,卑将要立刻入宫,将这个消息告知天子。”
陆品先道:“没庐将军进宫,在下在这里守着,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尽数记下来。”
没庐赤赞道:“陛下的意思,尽量不要打草惊蛇,还请陆少将军小心行事。”
“好,我自有分寸。”
没庐赤赞与陆品先谈妥,便离开了驿馆,快速往大明宫赶去。
程熙之和陆品先离开大明宫之后,李谌便回了紫宸殿,他心里头有些担心,本想让程家和陆家因为粮饷的事情打起来,但没想到,真的打起来了,还见血了,陆品先的手臂骨折,也不知情况如何。
李谌进了紫宸殿,一回头,刘觞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紫宸殿里只剩下自己与鱼之舟。
李谌道:“宣徽使呢?”
鱼之舟回答道:“回陛下,宣徽使说有东西要取,先出去一趟。”
李谌奇怪,阿觞这是跑哪里去了?
不一会子,刘觞便回来了,他挥挥手,示意鱼之舟退下去,便进了紫宸殿的内室。
“阿觞!”李谌道:“你可回来了。”
刘觞笑眯眯的道:“这么一会儿陛下就想我了?”
李谌道:“朕是在烦心,程熙之也真是个不靠谱的,竟把陆品先的手臂弄断了,这陆老将军也就是有恙在身,卧病在床,不然朕真怕他杀进大明宫,把朕的紫宸殿给拆了。你是不知的,陆家就陆品先这么一个独苗苗,陆老将军疼爱的跟什么似的。”
“不必担心,陛下。”刘觞道:“崔御医的医术高超,他说没事肯定是没事儿的。”
“也是。”李谌点点头,崔岑的医术,他是见识过的。
只是今日陆品先的手臂,被车马碾压过去这说法,实在骇人。
刘觞道:“今日这事儿一闹,方才我去打听了一番,驿馆那边已经炸窝了,中书门下也传开了,程家与陆家打起来的事情,很快会风靡整个长安,不怕金商那面没有动静,陛下便安心的等着破局吧。”
李谌叹了口气:“都是不让朕省心的,还是阿觞好。”
刘觞走过去,坐在李谌身边,给他揉着额角,道:“陛下,闹得你头疼了吗?”
李谌趴在他的腿上,活脱脱一只大型小奶狗,撒娇似的抱着刘觞的腿道:“要阿觞哥哥给揉揉。”
刘觞道:“这不是在揉嘛。”
李谌十分享受的眯起眼睛,道:“阿觞,你方才去了何处,朕一转眼便看不到你了。”
刘觞险些给忘了,经过他这么一提醒,立刻将拿来的东西放在案几上,笑得一脸不怀好意道:“陛下,你看!”
“棋盘?棋子?”李谌打开棋罐子,伸手抓了一把晶莹剔透的玉质棋子,笑道:“阿觞,你要与朕手谈么?”
论起下棋,别看李谌是一个“武夫”,但他手谈的技艺十分惊人。
刘觞压低了声音道:“陛下,马上便要天黑了。”
李谌看了一眼天色,的确如此。
刘觞又神神秘秘的道:“咱们玩一个新鲜的下棋方式吧?”
李谌当真是奇怪了,新鲜的下棋方式,是什么方式?李谌十分痴迷下棋,往日里也玩过不少有彩头的下棋方式,可以说什么样的棋局他都下过,还能有更新鲜的?
刘觞笑眯眯的道:“这个手谈方式,还是我偷偷与阿爹学来的,陛下一定喜欢!”
李谌眼皮狂跳,瞬间不相信起来,不为旁的,正因着刘觞说了阿爹二字。大明宫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若是轮严刑逼供,大理寺都不能称之第一,这翘楚魁首必然是枢密院的掌官刘光。
但若是论起下棋手谈,刘光那棋艺,逆风都能臭十里,只是大多数人不敢议论罢了。
李谌道:“阿觞,枢密使的棋艺,实在是……他能想出什么新鲜的玩法?”
“陛下,”刘觞道:“你怎么能如此看不起人呢?我阿爹虽然下棋的功夫不行,但是其他的功夫,那可是一等一的。”
“好好好。”李谌笑道:“朕没有嘲笑枢密使的意思,阿觞你不要生气,到底是什么玩法,你给朕说说。”
刘觞呲牙一笑,笑得异常狡黠,食指中指夹住一颗棋子,“哒!”轻轻的敲击在棋盘上,幽幽的笑道:“陛下与我手谈,谁若是输了一盘,便……退下一件衣裳。”
“退……”李谌震惊:“退衣裳?”
刘觞点头如捣蒜:“这便是彩头,看谁先变得光溜溜。”
李谌的呼吸陡然杂乱起来,似乎已然脑补到刘觞因着输棋,而退下衣裳的模样,他不由想起刘觞方才的话,这种戏法,的确是要等天黑之后才好做的。
刘觞道:“陛下,你可想玩?”
“想!”李谌一个磕巴也不打:“全听阿觞哥哥的。”
刘觞摆好棋盘:“陛下,请。”
李谌的棋艺自然是不必说的,很少有认识他的对手,更不要提刘觞了,刘觞对围棋一窍不通,只是懂得一些基础知识,以前基本没下过什么棋,和李谌对阵,简直便是主动送人头,一拨就带走。
“啊呀!”刘觞笑眯眯的道:“陛下,我输了。”
他说着,哗啦,发出衣衫滑落的簌簌声,刘觞的宣徽使罩衫直接落在地上。
李谌的喉结上下滚动,咳嗽了一声,道:“还下么?”
“当然!”刘觞道:“下一局,我定然不会再输了。”
“啊呀,”还没有一盏茶工夫,刘觞又笑眯眯的道:“我又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