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还有的,就像岛外一样,有修自行车、修电动车、缝衣服、改被子的地方,只是这些铺子都在城市的角落,像贺关这样出入CBD的年轻人,平时碰不到这种店铺。
他们的铺子被摆得满满当当,人大多都在忙碌,有种充实的忙碌感。
贺关偶然注意到缝衣服的店店主缺了一条腿,她的缝纫机和别人的也不同,似乎特意设计过,需要用另一只脚踏踏板的部分被设计成一个肘部传动悬架,用手肘控制踏板。再一抬头,她店门口挂着华丽的旗袍款式。
这悬架有种符合店铺的、合理的精致,像是为了她特意设计了很久。
“为什么不用假肢?”等走远了,贺关才问。
他在这里看到很多个了。
他们并不用假肢,没有手就没有手,缺了条腿就是缺了条腿,不会想着恢复自己以前有手的样子。
老头笑笑:“你经常刷短视频?”
“嗯,”贺关说,“会刷到装上很炫酷假肢的残障人士。”
因为工作原因,贺关也会刷很多视频。
“在这又不用,”老头摇摇头,指指自己没有脚的腿,“残障在这儿又不是稀奇的事,也不用证明自己残疾了也可以很……酷,那多拧巴,没了就是没了。而且在这儿少只手或者少条腿也不麻烦。新来的喜欢装假肢,后来就想戴戴不想戴不戴。再说了,假肢戴多了连接的地方疼,毕竟不是自己长出来的。”
这里的人存在着,就是独特的态度。
接受自己的残缺到底是怎样的勇气,贺关不明白,但不妨碍他敬佩。
“不过说实在的,”老头睨他一眼,“你倒是没有有些人大惊小怪。”
“?”
“有的小孩儿来这,第一反应是这儿怎么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人。”
贺关适时地问:“也会不出门吗?”
“嗯,”老头点了点头,“在外面呆久了就会这样。”
“这又是什么意思,您教教我。”
老头看了看他:“你傻啊,整天待在不适合自己的环境里怎么会舒服得了,刚来基本都这样,估计还以为这里和外面差不多。”
他感慨地说:“也是,外面连无障碍电梯都找不到几个,找到了有的还不能用,得叫人来开,麻烦得要死。”
贺关下意识想说还是有的,接着想起星域。
星域那么大的公司,没有一间无障碍卫生间。
那其他地方呢?
这个结果不言而喻了。
那是个……不适合他们生活的世界。
那个世界是给健全的人类准备的。
老头说话不掉书袋,很质朴,让贺关很简单地明白了他要表达的意思。
这是另一种独属于残障人士的习得性无助。
出门就是障碍,所以不爱出门,不爱出门强化了出门就是障碍的概念,再加上外面真真切切处处都是障碍:
盲道被树木堵住,被车辆占用;除了医院等公共场所,其余地方到处都是楼梯,轮椅靠自己根本上不去;听障人士过红绿灯都要心惊胆战,因为不是所有司机都会礼让行人,按喇叭示意自己先走的多得是……
这些念头被强化得越多次,就越根深蒂固。
因此来到这里也觉得和外面一样,所以要花很长时间接受自己换了个环境的事实。
贺关把视线落在一个手工店门口。
店主主要做饰品,用不同的美丽珠子串成不同的项链、手链,审美很好,摆得一桌子满满当当。
只是她的手非常畸形,看起来像是小时候骨头没长好时两只手就都被烫伤过,后来长大了,骨头长大,却被烫伤的皮限制。
非要形容的话,和她手底下做出的那些珠子相比,有些奇形怪状。
贺关和老头聊天的时候,她正快速地用一种钩针穿珠子,因为手有点伸展不开,中途不小心掉了好几个,其中一个滚在贺关轮椅前。
贺关弯腰捡起来,开着轮椅走上店铺门口€€€€整条街没有门槛也没有楼梯,只有坡道,所以尤其宽敞,也让他毫无阻碍地开到店门口。
他在门口停下,伸出手展示手里的珠子,店主也刚好捡完自己脚边的珠子抬头,甜甜地笑:“谢谢你。”
她伸出手,没有畏缩,也没有怕自己的手会吓到人,就这么从贺关手里拿走了珠子,接着继续埋头作业,仿佛只是最平常的一件事。
贺关从她店门口拐下去。
这里比贺关预期的好得多得多。
如果楼英杰的目标是要建造这样一个供他们生活的地方,那之前楼君夺的产业是怎么回事?
贺关茫然地把视线饶了一整圈,在心底深深地不解。
“下饭,”老头看着他下来,感叹道,“给你解释这么多,你还是没学会开轮椅。”
贺关转动摇杆让轮椅转了一圈,示意自己现在简直畅通无阻。
“哼,你这算什么,给你看点厉害的。”
“飙轮椅啊?”贺关有点想笑。
“门道可多了,你来,我给你看看到底能玩到什么程度。”
老头不太服气,把轮椅提速,抢先冲在前面。
贺关艰难地跟上他,才发现老头开轮椅的技术真的很好,开出了赛车的架势。
只是他真的没想到,这里会有个轮椅赛场。
贺关抬眼往上看,看到头顶的“兰听轮椅赛场”,迟疑地问:“您是要拉我去比赛吗?”
“想多了,你就一菜鸟,去了不是铁赔吗,我又不是傻子。”
老头浑身写满了亏钱两个大字。
“跟我走,给你看看我的设备。”
老头手一挥,示意贺关从后面跟上。
其实来的路上贺关就观察到了,老头的轮椅用的轮胎和贺关的轮椅不太一样,外形也有很大区别,似乎为了加上自己体重后仍然平衡,把前后配重重新设计过,后面椅背的部分配重较大。贺关猜里面应该是额外增加了几块动力电池,用来增强轮椅续航。
拐了两个弯,贺关才发现这里没有门。
“不怕被人偷东西?”
“这就那么多人,谁偷了东西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伸胳膊都能够着隔壁的苹果,”老头不太在意,“这的人可比健全人更在意尊严,谁想不开谁就来偷,第二天我把他名字打印出来挂外面墙上。”
等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贺关久久没回神。
他面前的墙上,各种不同型号的轮胎、框架设计图悬挂了满墙,下面用铭牌标注了时间,时间跨度竟然有五十多年。
在最上面,可以看到最初旧版的轮椅版本,不太完善,到后面几十年里,修改再修改,足以看出设计师精彩卓绝的头脑风暴。
简直是展示军/火。
“这都是您设计的?”
“嗯哼。”
“不过我看大家都不认识您啊,您好像不太出名,不像爸爸……”贺关故意说。
“你以为谁都跟他似的,喜欢在街上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一顿打招呼啊!”
老头好像被踩了尾巴,立刻谴责起楼英杰来。
“李兰听,你都这么大了,就不能稳重点?”
他们身后,有手杖支地,人渐行来的声音。
贺关回头喊了声爸爸。
“嗯,”楼英杰走到他的轮椅旁边,平静地问,“今天体验得怎么样?这老骨头有没有好好带你玩玩?”
原来今天这位坐轮椅的老人是楼英杰特意安排来带贺关转转的。
“哼。”老头不太耐烦,转着轮椅就走。
要找楼英杰喝酒的是他,现在听到声音就走的也是他。
楼英杰没拦他,只是站在贺关旁边,又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这不是个能立刻回答的问题,贺关思索了很久,才说:“……我以为会看到努力让身体障碍人士回归正轨的版本,但是没有,比如说用辅助工具让他们觉得自己像个正常人。”
“与其说是让他们恢复正常人的水准,不如说是让他们面对已经残缺的身体。”他面临一个难以回答的考题,斟酌着说,生怕哪个字说错了。
“就像轮椅,在外面确实是个代步工具,但是没人在意轮椅的动力性……但本质上来说,其实轮椅和车辆没太大区别,它也是需要动力性的,需要能自己驾驶,需要续航。这个思路非常好,或者应该说,这就是个新型的车辆。”
楼英杰赞赏地说:“不错。”
贺关又问:“今天这位是您的什么人?”
“你果然发现了,”楼英杰笑了笑,叹道,“是我的战友。”
“年轻的时候我们一起参军上战场,为了保护我……他在我面前被炸断了双腿。”
贺关回忆不起那是如何血腥的场景,只是听他说话,就已经幻觉般的腿疼。
楼英杰把视线放在满墙的设计图纸上:“他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除了这些,他便不再多言,只是陪贺关待在这里,默默地站着。
是贺关先打破的寂静。
“我很好奇,楼君夺那边是怎么回事。”
楼英杰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不会问。”
“因为说不通。”贺关直视着他,“不对。”
楼英杰像看自己得意弟子一样,纵容地笑了下,说:“你还会在这待很久,为什么不自己看看呢?”
贺关想了想,觉得也是,也就点了点头。
“别太纵容他了,”楼英杰话锋一转,瞄一眼他的腰,“老被欺负,我还不知道老四什么样。”
贺关耳根一烫,还是说了一句好。
“回去吧,过几天我通知你,来我这把交接的文件签一签。”
贺关还没说好,突然后脑一重,是被老年人摸了摸脑袋。
老人拿瘦长的指骨重重地抚摸他两下,像在说什么未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