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关转开注视青年的视线。
“你要他们的器官干什么,你又不缺钱?”
“现在不缺钱。”
“以前缺钱?”
“嗯,刚建这里时比较缺钱。”
贺关想再问,但楼英杰看着贺关提起被单,遮住青年的脸,突然问:“你知道他是谁吗?”
“谁?”
“隔壁市很有名的一家纨绔,前两年玩疯了四个女人。”
贺关提着被单的动作顿了顿,最终还是拉到头顶,遮住了这人的脸:“爸,就算这样,他的死也不是您能决定的。”
“来这里的只有干过坏事的人,”楼英杰说,“或者说还没被法律发现的人。”
“这样更方便说服自己的良心?”
楼英杰笑了:“差不多吧。”
可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真的,至少楼英杰完全没有藏着掖着,贺关问什么,他便回什么。
贺关还是来晚了。
地下总共四层,除了他和楼英杰,现在没有一个活人。不过即使他来早了,也很可能改变不了现在的局面。
医院内的连廊只剩下随处可见的灯和灯带,散发着冰冷的蓝光。
“那在这工作的员工呢,你把他们放哪里了?”贺关又问。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这你就别问了。”
“做手术的医生也不知道?”
“这里整个都是我建的,要说也是我的错,不要牵扯到别人。”
贺关见楼英杰闭口不提,只好说:“好吧,那我问别的,一开始是怎么想建这里的?”
“因为弦月和李兰听。”
“弦月是谁?妈妈吗?船上我就见过她一次,还没多和她打招呼。”贺关说。
他知道答案,但他要问一下才能确定。
“前两个问题是,最后一句不是,”楼英杰说,“船上你见的是弦月的妹妹,危柳。”
“是个很长的故事?”
贺关拉过一张凳子,也坐下了。
两个人就隔着一具尸体,有一句没一句地你问我答。
“应该不太长吧。”楼英杰笑了笑,说,“上学的时候我身体弱,都说当兵强身健体,家里就想让我去当兵,我也听话,就也去了。进部队我和李兰听一班,他话又多又密,宿舍就我忍得了他,后来也就慢慢处成好兄弟。之后碰上上战场。”
这里贺关已经知道了,于是点了点头。
楼英杰也适宜地避过。
“李兰听立刻退伍养伤,而我没怎么受伤,但也没继续待在部队的意愿了,所以比他退伍要晚半年,出去之后又忙着转业,一次也没去看过他,忙来忙去,差点把他给忙忘了。”
楼英杰说得很简单,但声音却很苦涩。
“闲下来我就想着要创业,那时候刚好碰到了弦月,我们自然而然开始恋爱。那个年代创业的人很少,我白手起家,可弦月出身书香门第,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所以她爸爸妈妈很不喜欢我。而且那时候我也太年轻,头脑一热就说去创业,具体创什么不知道,就是个愣头青。”
“后来又一次,我去和我战友喝了场酒,听他们聊天提到李兰听,我才知道他住哪。但是我去找他,他不愿意见我。他家里很穷,比我穷多了。我如果是白手起家,他就是家徒四壁还带漏风,每次下雨必浇头。”
“他腿不能用,脊柱神经被弹片打穿,大小便失禁,自己一个人在家里,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活到我去看他那天的。我进屋只会被李兰听拿棍抽出去,弦月也好说歹说才进了屋子,她从小长到大没见过那么臭的地方,但是那天在李兰听屋子里陪了他半天,又和他聊了半天,从早上待到晚,出来的时候身上都馊了,皱着鼻子问我臭不臭。”
贺关:“不会。”
耀眼的灵魂没有脏污。
“找到他之后,我和弦月就想,我们要做和残障人士有关的,我们想让李兰听变回正常人。”
“当然了,”楼英杰一哂,“我现在可不这么想,变回正常人只是个伪命题,身体障碍带来的心病会伴随人的一生,不是说说就行。”
楼英杰看向贺关,却没看贺关,只是在回忆:“但是那个时候我们没有钱,弦月在学校教书,我和她挤在她分配的教师宿舍里,不到十平米的小单间硬是住我们两个人。而我出去拉投资,跑遍淮阴也没有愿意投我的人。那时候都说下海经商,风很大,而我干这个吃力不讨好,有个投资方说我正常人的需求还没满足,跑去管残疾人,是不是脑子疯了。”
“我筹不到钱,那阵子还每天去照顾李兰听,憋屈了就和李兰听发牢骚。”
“我不该说的,李兰听都残疾了,我当时还……”
楼英杰声音越来越哑,意识到之后咳嗽两声。
“一开始这些设计啊公司啊,李兰听都不管,他受伤之后,十天半个月也不一定说一句话。那些基本都是弦月做的,虽然很稚嫩,但放在那时候已经够了。那时候没人做,我们算是领先的,于是一切环节都卡在我筹不到钱上。可能我确实说自己缺钱说得太多太多了……”
楼英杰又开始恍惚,但他也只是恍惚几分钟,复又平静下来。
“有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兰听瞒着我们俩,把自己一个肾卖了。”
“我不知道这事儿,但是李兰听突然拿出八千块钱让我去开厂,任谁都要怀疑一下,更何况他双腿……那是七十年代的八千块钱,比现在的两百万还多。弦月当时就觉得不对,但是我得意忘形,已经拿着那个钱去找工厂选址了,她没来得及拦住我。”
“等我货都定好回来,一听她的也觉得不对,我们就一起去找李兰听。”
“没想到碰见李兰听要跳河,给我们留了一封遗书,说他死了之后把他器官都卖了,让我们拿去投资,反正他活着也没用。”
“我真没想到他是这么想的,他以前从来没这么悲观过,都是我……”
楼英杰醒了醒神,接着说:“把他救上来之后,弦月给他做了两个星期的思想工作,也多亏她是教书的,能说。”
楼英杰说到这里,又泛起眷念的笑意。
“李兰听决定和我们一起做。于是我们三个人各自分工,我负责对接,弦月负责后勤,李兰听负责设计,放在今天也算合理。”
“之所以弦月不做设计,也不是因为不想做。弦月很有天赋,但李兰听当时除了写字画画干不了别的,弦月怕他再这样什么都不干会出事,就把设计部分让给了他。她自己回去教书,她学火箭发动机,满脑子的知识讲给我听,我听不懂,但她讲得特别高兴。”
楼英杰满满地都是自豪。
“但是没过多久,弦月也出了事。”
“火箭发射在中途失败,飞散的零部件从半空中掉落,砸到了她。”
“她非常……开朗,”楼英杰有些哽咽,“她还安慰我说,有人被砸死了,她只是半身不遂,算命大的。她喜欢小孩,后来受了伤工作也没了,只能待在家里领创伤补贴,没有事干,就和我说想要孩子,生了楼益、楼霁景他们两个。”
楼英杰:“那时候我们的事业做得已经很不错了,发展得非常快,也有了一定的口碑。弦月很高兴,又生了秋收,取名秋收就是因为那年是我们丰收的季节。没想到有口碑之后,又出了事。”
“我们的轮椅被人在弹簧上做了手脚,甚至真的让一个残疾人因为这个问题死了。轮胎拐弯僵直的时间过长,恒动弹簧的张力过小,过马路时他没能转过来,被拐弯的车撞飞,在马路上翻滚了五圈。”
“那段视频我和李兰听一起看了八十四遍。”
“我找不到是谁干的,”楼英杰静静地说,“但是我那时候明白了,做生意不能没有后台,所以去交了一些其他地方的朋友帮我查。”
至于其他地方的朋友是谁,不言而喻。
“查出来是我战友。”
“那个告诉我李兰听住哪的战友。”
楼英杰笑了,难得感慨一句:“救我的人是我的战友,搞我的人还是。”
“他消息快。趋炎附势快,落井下石也快,当时我们干得好的时候办开业庆典,没给他请柬,他记了一辈子,在我赚得盆满钵满的时候给我当头一棒。我三个孩子要养,而弦月刚生产没多久,身体弱得厉害。就在这个时候公司上了行业黑名单,安全事故是重中之重,是大问题,公司基本等同于死亡,我也就把公司解散了。”
“我们重新变穷,三个人勒紧裤腰,到处找出路,我和李兰听两个人,那时候只能靠弦月的补贴过日子。”
“之后很久,我才知道。请我这位战友的请柬,我和弦月送了,但是他们家老头自己把请柬藏起来,没让我战友知道,恨上了我。他爹说我是干不成大事的面相,不想让他儿子和我来往。”
楼英杰漠然地说:“以前也有这样的事,但都是些小打小闹,只是在我们轮椅上划道印,更过分也就是拆开零件研究做仿品。”
“我那是第一次杀人。”
“我没忍住,他和他爹也是真该死。”
“我做帮助残疾人的器具有什么错,卖助听器和轮椅又有什么错。我的战友、我的老婆都因为身体原因受限,我做的方向勉强帮到其中一个,可又帮不到另一个。我招谁惹谁了,我到底挡了谁的路,我不明白怎么只是做生意,怎么就那么难。”
“杀了他之后,我把我那个战友给剖了,器官都卖到黑市,拿着钱买了这座岛。”
楼英杰语气平稳,像说明天吃什么。
“弦月不知道我杀人这件事,但李兰听得知道,他是设计师,他得参与之后的设计,我也就告诉了他。”楼英杰说了那么久,嘴唇泛白,又很干渴,但他没管,接着说下去,“我就把他接过来,把他放到这边做产品研发。”
“这个岛上一开始只有他和我两间茅草棚子。你和老四现在住的地方,就是我以前住的地方,只有这间重新盖了之后有楼梯。后来的,就都设计成了无障碍房屋。”
“我们在这安顿之后,我很缺钱,缺大量的钱。弦月总是生病,需要人照顾,我请保姆还只是小钱,李兰听需要试错,他的试错成本不低。刚好我不是个正直的人。”
“卖器官确实来钱快,而人很怕死,尤其是健全的人。”
“你知道我开始倒卖这些的第一年,经手最多的器官是什么吗?”楼英杰问。
贺关想了想:“肝吧?”
肝可以再生,而肝病患者的人数非常庞大。
卖肝,是相对不那么难抉择的选项。
“你真的……真的很不错。”楼英杰笑说。
他继续说:“我开始了这些研究,但是缺少人手。当年公司解散,离开的人有一部分是残障人士,他们相信我们做的产品,找到我,希望在我手底下接着干活。我就慢慢地……慢慢地摸索出了三条线。公司、和残障人士一切有关的研发、还有地下。”
“那为什么把地下那条线给了楼君夺?”贺关突然插话。
楼英杰回:“你听了那么久,也想了很久,依你看,是什么原因?”
贺关突然明白了什么,说:“依我看……你并不喜欢楼君夺,你也不偏爱他。”
楼英杰静静听着,稍微笑了笑,像在赞赏。
“只是楼君夺是个更大的……目标。”
“在人上船之前,所有的事都是他经手的,如果一旦有警方介入,你可以在人上船之前切断渠道,”贺关安静了很久,才把后面的接上,“他是你的盾。”
也是一步弃棋。
怪不得。
原著里,楼英杰对楼君夺的态度说不上喜欢。
可即使楼君夺后来因为恋爱脑骚操作频出,最后楼英杰也还是越辈把家主的位置传给了楼君夺。
从此,楼君夺一路听到的都是溢美之词,而楼冬藏越发边缘,淡出人们的视线。
正因为楼英杰偏袒的孩子从始至终就不是楼君夺,所以可以放心让楼君夺接手,放心地让楼君夺接触最赚钱、最脏的勾当。
那些毒/品、那些伪装得那么漂亮的色/情产业、那些看起来很真实的邪/教,都是楼君夺要做的事,是最赚钱、最满足人掌控欲、表现欲的地下产业,也是警方会用上更多精力去关注的事,也是一被查到就万劫不复的事。
但楼君夺短视,没看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