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从阿离的信中来看,字里行间都能看出对萧沐的信任,但这种信任对于皇室子弟而言,却并非好事。
他得替阿离提防着些。
皇帝还在凝视思索着,却见吵嚷的朝堂上,一个人影从列队中走出来,对皇帝鞠了一躬,道:“陛下,眼下水患解除,说明世子治水功绩斐然,这是毋庸置疑的。且臣听说,冀北当地的百姓自发为萧沐立了雕像与长生牌位,说明百姓对此心怀感激,这才将治水事迹传得神乎其神。”
“也许怒斩黄龙之事有夸张成分,却未必是世子本意。诸位同僚倒也不必上纲上线,急着扣帽子。”
有人瞥一眼来人,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张大人上回在猎场还亲口承认陷害萧沐,还是因陛下仁慈才只将您降职处理,怎得今日就转头替他说话了?”
“难不成,传闻说张大人其实是萧沐的幕僚,在猎场设反间计陷害太子才是真的?”
张栋之闻言,面色微微一沉,却是十分坦然地斥责道:“无凭无据的,大人慎言!”
他说时冲高阶一拱手,“当初我为幼子性命逼不得已做了错事,正因如此,才更应将功折罪,为陛下分忧,为忠良正名。”
“哈!好一个忠良!”
眼看着官员们又要吵将起来,皇帝摆摆手,“够了!”
话落,朝堂霎时安静下来。
皇帝想了想,道:“既然水患已解,便令萧沐即日返京述职,不得延误。”
朝堂上,一名老者抱着芴板蹒跚走上前来,来人鹤发松姿,颇有几分儒雅与威严之感,“陛下,臣有本启奏。”
隆景帝瞥一眼来人,目中闪过一丝不悦,但还是耐着性子,好声好气道:“阁老请讲。”
阁老表情平和,慢条斯理道:“太子殿下以戴罪立功的名义巡视河道,虽然事没办成,心却是好的,还查出当地河道官贪污腐败之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且殿下被圈禁这么久,应是吃够了教训,臣请陛下恢复太子监国之权。”
此话一出,朝堂上一些官员毫不犹豫地出列附议。
皇帝心里蓄着火,看着这毫不犹豫出列占了朝堂几乎半壁江山的“太子党”们,压着心头怒火,厉声道:“殷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非但没能治好水患,还被区区黄龙吓得落荒而逃,哪有一国储君的样子?”
此话一出,阁老抬起头来正欲分辨,却见皇帝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怒斥:“让当地百姓瞧尽了皇家的笑话!若非萧沐与阿离亲往前线治住了水患,还不知多少百姓要受流离失所之苦,又要在如何背地里戳朕的脊梁骨!”
皇帝话中带着的怒火显而易见,场面终于安静几分。
见皇帝鲜有地动了怒,那老者微微皱起眉,眸子转动了一下,不再坚持,转而道:“臣另有本奏。”
皇帝瞥一眼对方,心头不悦,语气也不太好:“讲。”
“吴晋贪污一案是由太子殿下弹劾,殿下亲自去过河道衙门,应对此案知之甚笃,臣提议由太子殿下联合三法司一同审理。”
隆景帝听明白了,这是云家变着法子要给太子扬名。
云阳明不愧是老奸巨猾,好一招以退为进,虽然句句没提释放太子,却是句句都在给太子机会。
有官员瞥见了皇帝阴沉的脸色,替皇帝开了口:“可是萧沐已经上书,称吴晋为国分忧,主动捐赠了钱财填补修葺大坝的窟窿,眼下刚刚退了水患,就拿有功者下狱,会不会凉了人心?”
云阳明冷哼一声,义正言辞:“一码归一码,他主动捐赠钱财不假,可贪污赈饷亦是有迹可循,功过不相抵,怎能混为一谈?”
“况且河道官不过四品,一年有多少俸禄?他若是真是清白,如何拿的出这么多银钱填补河道上的窟窿?只恐他是怕被秋后算账,才以捐赠的名义主动交出脏款。”
“陛下,河道之事关系社稷,如此大案,万万不可草率揭过啊!”
皇帝睨向云阳明,说得还真是冠冕堂皇啊,可他方才已经拒绝了对方一次,再弹压下去不知这老家伙还会想出什么法子来,不如先退一步,反正只是审案,他可没答应放人,于是他点点头,“也好,便依阁老。”
他说时,视线不虞地扫过朝堂众人,“都散了吧。”
……
……
殷离每日给萧沐擦身换药,凡是亲力亲为,到了夜里,又化身人肉汤婆子给萧沐暖身,就这么日复一日过了一个多月,萧沐却还是没醒。
不是不急,而是请了附近所有府县的名医一一看过,都说没有性命之忧,迟早会醒,让殷离不用担忧。
无法,他只得耐着性子,日复一日地等。
这一日他正照常给萧沐擦身,听见门外十四唤他的声音,他头也不抬地道:“等等。”说时慢条斯理地继续手上的动作。
萧沐的伤痕在他的精心护理下多处已经结痂脱落,还有一些较深的伤,殷离每回都处理得极其认真,像是在处理金贵的名器。
直到将萧沐全身都擦拭干净,他又仔细地在每一道伤痕处上了药,伤药已经换成了祛疤药,他一面抹药一面自言自语:“我特意让炫影卫八百里加急从宫里带回的除疤药,你看我对你好不好?”
“等你醒了,你要怎么谢我?”
“上回饷银的事你可是已经欠我一个谢礼了,我还等你醒来还我呢。”
此时,门外的十四像是等得有些急了,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是圣旨。”
殷离这才直起身来,看一眼仍熟睡的人,微叹了口气,用帕子慢条斯理擦净手,又丢回水盆里,随后轻手轻脚给萧沐穿好衣裳盖好被褥,才走出门外。
十四见殷离的面容带着些憔悴,心知这一个多月殿下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不由心头感慨,想不到殿下还有这么深情的时候。可他没说什么,只是递上了从盛京发来的旨意。
殷离一目十行扫过之后,面色一沉,“我让你送的信你亲手交给父皇了吗?”
十四点点头,“是属下亲手交给陛下的。”
殷离闻言,指尖攥紧卷轴,“那父皇会不知萧沐的伤情?还让他回京述职?”周折劳顿,眼下萧沐的身体怎么受得住?
十四沉默了一会,道:“陛下还让世子押解河道官吴大人回京,交三法司审理,太子殿下也会亲审。”
殷离眯起眼,“让殷嗣审?”他只须臾便想明白了,冷笑道:“云阳明出的主意吧?审案是假,从中作梗坐实吴晋的罪名,把云家摘干净才是真。”
当初殷嗣知道郑家堰必垮无疑,便拉河道官这个替罪羊出来顶罪。
要是吴晋在入京途中出事,那这罪名就更是板上钉钉死无对证了。
殷离立即道:“押解回程的路上,一定要派人看紧吴晋,切不可让他出事,哪怕人进了诏狱,你们也得看住了。”
十四应声称是,又犹豫了一下,试探问:“殿下,那阿七……真要赶他走吗?”
“都晾了这么久了,他真的知错了殿下。”
殷离觑了十四一眼,反身回屋,丢下一句,“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见殷离远去的背影,十四心知阿七这便是不用死了,于是微微松了口气,冲院子的屋檐瞥了一眼,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飞檐后悄悄藏着一个落寞的人影,期期艾艾地看着殷离的背影,目光微微亮起。
*
夜深,殷离轻车熟路地褪去了衣裳,不着寸缕钻进被窝里,轻轻搂起萧沐,他已经对力道的掌握很熟练了,又轻又能保证身体的每一处都紧贴着对方,传递温热。
唯一的问题就是……
他低头看着萧沐,露出一副难耐却又甘之如饴的神情。
萧沐总是无意识地往他温暖的怀里钻,还时常用脸蛋蹭他的颈窝,甚至楼他的腰紧贴过来,他总被萧沐蹭得无名火起。
这个火星子总是无意识地撩拨他,殷离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滚烫起来,而萧沐似乎是被戳到了后腰,睡梦中缓缓皱起眉,轻哼了一声,似是不太舒服。
殷离反应过来,连忙往后缩,撤开好一段距离,同时心头嗔骂自己,试图把火压下去,可没多久,萧沐似乎是觉得冷,眉心揪得更紧,嘴唇嗫嚅着,一面往热源蹭过去一面发出不满的呓语。
其实萧沐的身子比起一个月前已经大好,用汤婆子也能保暖,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殷离的怀抱太舒服了,总之夜里若是没有殷离搂着他睡,他就总会无意识地皱眉,或面露不满的神色。
好像被惯坏了的孩子。
殷离看着萧沐这模样,心尖又软了一片,如此依赖他的萧沐,平日里可见不到,怕也就在昏迷无意识时才会如此,想到这,他倒有些不希望对方醒来了,毕竟这么乖软的萧沐,太过难得。
他指尖眷恋地描摹着萧沐的脸颊,轻柔地扫过下颚,最终落在那被他养回来的粉色唇瓣上。
他眸子微黯,呼吸一沉,俯下身去含住那片花蕊。
他如沙漠中饥渴的旅人一般吮吸甘泉,浇灌抚平他浑身的燥热。
可他汲取而来的并非是能浇灭火焰的清泉,而是烈火烹油,愈演愈烈。
良久,殷离终于克制地撤开些许,扶额叹了口气,他手肘支撑着上身垂眸看着萧沐,指尖在对方的额发上扫过,眸子里是说不尽的温柔缱绻,半晌,他无奈道:“以后改叫你火星子吧?”
他强压下心头悸动,思索着不能浇凉水,一会自己身体都凉了更没法给萧沐取暖,可是不消下去也不行,会膈着这呆子,得处理掉。
无法,他只得悄悄将汤婆子放回被褥里,自己退了出去,绕到隔间的屏风后。
寂静的深夜,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偶尔传出压抑的轻喘声。
半个时辰后,殷离走到铜盆前净了手,又快速钻回被褥里。
他先将双手焐热,才将人搂进怀里,手指下意识在萧沐的腰上轻轻捏了一下。
嗯,养了这么久,终于有点肉了了。
想到这他心满意足地勾了勾唇,看来萧沐的身子好多了。
似乎是感应到他回来了,萧沐皱紧的眉心渐渐舒缓开,惬意地发出一声轻叹。
殷离眸子微动,心尖都颤了一下,随后娴熟地在萧沐的耳根轻啄一口,故作为难地道:“父皇要你回京,可你身子这么差,舟车劳顿肯定受不住。圣意难违,你说该怎么办?”
其他早就打定了主意,绝不会拿萧沐的身体冒险,但他还是勾着唇,仿若面前的人能听见他的话似的,压低了声音凑在其耳边威胁道:“你要是再不醒,我就把追光藏起来,叫你永远也找不到。”
“怎么样?怕不怕?”
萧沐不知是不是听见了,竟然睫毛颤了颤。
殷离一愣。
他本只是开玩笑,压根没指望萧沐会有反应,毕竟这一个多月来他每天跟萧沐自说自话,对方都是毫无反应,而眼下他不过提了一句追光,这呆子竟然像是听见了似的。
他又好气又好笑,“我怎么喊你都不理我,我一提追光,你就听进去了?”
萧沐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呼吸开始变得短促了些。
殷离喊了一声:“萧沐?”说时附耳在萧沐唇边仔细听了一会,没听清,萧沐又没声了,他有点失望,想起上回萧沐喊了一句公主是老婆,这一个多月来,他想再听一次,却怎么也听不到了。
现在看来,也不知上回听见的那一声是不是这呆子毫无逻辑的梦话,毕竟在萧沐的心里始终是追光最重要。
他有些怅然若失,搂了一下萧沐的腰,叹气道:“算了,不吓唬你了。”
“放心吧,追光没事,你别担心。”
未久,像是听见了这句话一般,萧沐的呼吸又开始绵长起来。
殷离见状,长长地叹了口气,自嘲般道:“喜欢你这么个呆子,我这辈子都得跟一把剑吃醋了吧?”
他有点好笑,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在心头安慰自己,没关系,这呆子能活着,他能陪着在对方身旁就够了,这么想着,在一种莫名的又酸又甜的心情里渐渐意识混沌,陷入了浅眠。
*
这一次萧沐的身子破败得厉害,道胎在有意控制着修复速度,强制萧沐陷入深层睡眠,于是他一睡就睡了一个多月。
终于在这一日,萧沐的意识刚刚回笼了一点,便隐约听见有人说要把追光藏起来。
他一惊,意识竭力挣扎着试图醒过来。
眼下他昏迷着,无力看顾,老婆会不会被人抢走?
只是这么想,他有些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