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举人打量了杜衡一眼,衣着得体,虽也是不掩农户的穷酸,不过面容隽秀,倒是能看得:“约莫有点读书人的样子。”
“可有功名在身上?”
“后生不才,尚未有功名在身。”
周举人觉得也是意料之中,昔年寒门出贵子的例子倒是还不少,而今这些年农户能考出点功名的少了。
不过他还是多问了一句:“多大的年纪了?”
杜衡依言答道:“今年已是弱冠。”
周举人毫不掩藏眼中的嫌弃:“这个年纪了还未考中童生,确该好好下点子功夫了,本以为之枫已是足够愚笨。”
言罢,周举人低头喝茶的功夫看了一眼秦知闫,虽未言语,但在场的人也仿佛都能听到一句你秦家的人便是如此不成气候。
自己被训斥也就罢了,连带自家后生也被这般说教实在是比自己被骂还挂住面子,秦知闫连忙打着圆场:
“只要有心就好,多的是几十岁还没考上童生的读书人,不必因年龄而灰心。白榕书院许多夫子都是极好的,届时我让之枫请了夫子到家中一聚,到时候也好给你引荐引荐。”
周举人却并未给秦知闫台阶下:“白榕书院的夫子都是些什么人,你以为那么好引荐?那是要看学生天资的,你以为作何他们收的学生少,那是因为选拔苛刻,还是不要费这心思了。”
“你也莫要借着自己在县府里做事儿便行方便,到时候传出去难听。”
秦知闫几乎已经无从开口,里子面子全被丢了个干净,却也不能拉下脸说老丈人的不是。
就在诸人都不晓得该如何再接腔之时,这当儿下人前来通传说可以吃饭了,这才寻着了台阶。
秦知闫连忙招呼着众人前去吃饭。
开年初几头的天气冷,秦家做了羊肉招待人,一大锅羊肉汤做的暖汤锅子,新鲜的蔬菜可以及时涮着吃。
羊肉价比猪肉贵两倍,是农户人家都吃不起的肉,这般吃法农户人家见都没见过。
除却羊肉,还有许多好菜,像是下油炸的尾巴翘起,身淋甜汁的西湖醋鱼;还有炖的金黄的大肘子,片的细薄的烤鸭......
秦小满是个喜好吃食的,每年来他堂叔家里拜访都能饱餐一顿,而今周举人在,规矩多人还讨嫌,只怕是多伸一下筷子都要被训斥两句没吃过肉。
一桌子人吃的都很含蓄,桌上秦知闫还一应的招呼着人吃饭,晓得秦雄的性子,原本是哥俩儿要吃点酒的,结果因先前一闹,大伙儿也实在是装出热情高兴的面皮来吃酒。
几乎是尴尬的吃完了一顿饭,很快就散了桌席。
下席来吃没吃饱也只有自己晓得。
饭后老泰山回了屋,众人也都轻松了许多,但时间也不早了。
坐了会儿就预备着走,秦雄还要去拜访别的朋友,这是历来都如此的,秦知闫也就没有挽留。
“小满,你跟杜衡晚饭吃了再回去吧,好不易来堂叔这儿一回。”
杜衡替小满婉拒道:“多谢堂叔盛情,小满而今有了孩子,晚了天冷,只怕他风寒。”
秦知闫应了一声:“也是,而下有了孩子要好好保重身子。”
“给你找夫子的事情堂叔记下了,到时候会给你安排,今儿你姥爷的话别放在心上,他这人说话便是如此。”
杜衡笑道:“多谢堂叔周全了。”
“满哥儿,这是你素日爱吃的糕点,给你包了一包带回家吃。”
周挽清也赶着出来送人,,以前这事儿都是秦知闫办的,不过今天闹的确实很有些不痛快,周挽清心里挺过意不去。
小满也没客气,径直就接了下来:“谢谢小堂叔。”
“以后多带杜衡到家里来玩儿。”
“€€,好。”
两口子送着杜衡和秦小满上了牛车,看着人驾着牛车去了,周挽清收回了脸上的笑容,快着步子回了屋。
“走了?”
周举人还在花厅里逗鸟,见着脸色不多好的周挽清道:“知闫也真是,连年的把这些亲戚往家里叫,他那堂兄弟也就罢了,好歹还是个屠户有点子本事。”
“不论人家是做什么的,爹今天未免也太过了些!”
“我过了?那哥儿和他夫婿明显就是想来攀亲找关系的,弱冠之年的人了还没考上个童生也就罢了,以前还是流民给人做上门女婿,什么读书人这么没骨气,能有点什么出息。你也合该好好说说知闫,什么亲戚的忙都帮。”
“当年我疏通关系让他进县府有今天的差事儿做,不是叫他利用职务之便给自家那些亲戚行方便的。”
周挽清胸口起伏:“爹!这都过去多少年的事情了,用的着时时都往嘴边上挂!若是知闫做不好事情县太爷也不会留他一直在县府里做事。”
周举人嗤道:“若非我的面子,有他今天?而今你是翅膀硬了,竟还跟你爹叫嚣起来,全然是不如你弟弟孝顺。”
周挽清红了眼,秦知闫回来见到父子俩谈话,赶忙上前去:“爹,清哥儿没有旁的意思,是我没做好。”
“他是不成样子,一点比不得河哥儿。你晓得你没做好事情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周举人冷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
秦小满轻轻靠在牛车上,他肚子还有点饿,看着杜衡在快要出城门边上买了两个包子,赶忙一把接了过来。
“今天堂叔家里的菜好吃,可惜了没能多吃两筷子,他岳丈脸拉的比马脸还长,实在没胃口。”秦小满摸着肚子:“可别饿着了我的宝儿。”
“那把包子都吃了,这样就不会饿着宝儿了。”
秦小满抱着包子开始啃:“不晓得拜托堂叔的事情能不能成,也是为难他了,早晓得他丈人这么不满,我今儿就不提这茬了,害得堂叔受了这么一大通气。”
杜衡微微吐了口气,农户人家粗俗说话直白,县城里的人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
比起村民,县城里的人更为重利,像他们这样的人家着实是不被一个在县城里有根基的举人老爷放在眼里。
其实也是怪自己没本事,叫人家瞧不起。
半晌没有见着杜衡说话,秦小满偏过脑袋:“你是不是生气了?”
“嗯?我生什么气?”
“原是想着带你来堂叔家里走走见人,没成想却去吃了那么大的委屈,以前你定然没有遇见过这般。”
杜衡揉了揉秦小满的脑袋,毛茸茸的毡帽都被他给揉歪了,杜衡又给他正了正:“人情冷暖罢了,我委屈什么,求人做事未必还把自己端起来吗,我没事。”
秦小满靠到了杜衡的肩头上:“你没有往心里去就好。”
杜衡翘了翘嘴角,驱着马车回去。
正月过得快,十五以前这里走一趟那里走一趟就到了元宵节,元宵过后年节结束,村里就恢复了安宁。
新的一年又得开始忙碌操持着地里的活儿了。
今年秦家没能一早赶着去地里忙活,去年地就请人换柴把家里的地都翻了出来,只要按时节播种就是。
但那也是二三月里的事情,二月初二就要童考,家里正在为这事儿而准备。
虽只在县城里考,隔得也不算远,但一连要考三场,连续三天上午考,考完就能走,第二天接着前去。
秦小满看着天时寒冷,下午回来倒是完全赶得及,但是早上还要很早的前去县城里考试就有些局促了。
再者路上吹一个多时辰的冷风进考场,手脚身体冻的发僵,哪里还好写字答卷。
于是他考量了一番,预备在县城的客栈里先定个房间让杜衡住三天。
杜衡并不多乐意,且不说他来了以后就一直都住在家里跟秦小满一起,而下他还有了孩子,自己一下子就要离家三天总有些不放心。
“这有什么,不过是三天而已,我在家里好生生的,说好了等你回来再安排今年的春耕,一点事情都没有。”
杜衡见是扭转不了他的意思,只好应承下来此番安排。
二月初一下午,秦小满收拾了杜衡的衣裳和书笔用具,提前一晚上把人送去了县城里定下的客栈。
第57章
杜衡站在客栈门口, 看着远去的牛车,忍不住跟了两步上去:“小满,在家里要照顾好自己!”
“我晓得,你放心考试就是了!”
秦小满趴在板车上头, 使劲给杜衡挥了挥手, 不过须臾就被秦雄拉了回去好好坐着:“杜衡放心吧, 以前那么多日子都过来了, 还怕这两天过不了吗。”
杜衡闻声慢慢止住了步子,上县城来两口子一起过来的, 回家只秦小满一个他实在不放心, 特地去了肉市, 让二叔收活儿了送小满回家。
其实秦雄的话也没错,自己没在那几年的光景里小满一个人都过来了, 何况况这三日的时间, 他当然能照顾好自己。
只不过一起生活的久了, 又两厢从未分别过,与其说是担心小满离了自己照顾不好自身,倒不如说是他舍不得小满。
瞧着人挺着个大肚子一个人回家, 一个人吃饭睡觉料理家里的那些琐事。
夜里留着一盏温黄的油灯, 不晓得自己没在家会做什么来打发时间, 这就叫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在客栈外头的街市上站了好一会儿, 见着牛车早已经消失在路口多时了杜衡才恍惚着回了房间。
他心里想振作些再翻看翻看诗词, 结果坐在窗前翻着书也只是空翻着,字眼只从脑子里过了一遍,却没有从心里过, 看了也白看。
杜衡干脆叫来伙计让送些热水洗漱。
客栈住的是地字号的, 条件不错, 不仅供应三餐还有热水,而今才开春天气冷的很,屋里还给放了暖炉子。
床上的被褥也厚实松软,这些都是一开始选房间的时候就看过的,秦小满说要尽量给他定好的房间,如此才能全身心的投入考试。
住宿的条件是不错,比家里好的多,但是价格也对得起这条件。
一晚上就得六百六十文,简直是打碎了牙定的。
杜衡早早叫了热水泡了脚,躺在被窝里,却也并不觉得暖和。
他吹了灯闭上眼睛,假装身旁还躺了个睡觉不老实,睡着睡着不是把脚放在他腿上,就是把手伸进他衣服里的哥儿。
如此哄着自己心里才好受了许多,不晓得什么时候睡着的。
翌日天还微微亮,杜衡就早早的起来吃了早食,把一应个人问题都解决了一遍后,收拾着书袋就往考场前去。
童试前三场县试就在本县城,以前后两场府试是要去州府考,后来因为连年都在举行童试,来来回回的跑书生考试成本太大,索性就改在了本县城里考。
县试过后,隔两天就再去考府试。
童考是科考之中最低的一级考试,应考者是最多的,但凡是个读书人几乎都会来考。
且年龄限制宽泛,下至十二岁少年,上达八十岁老翁,为此出现过祖孙三代一起参加童考的情况也是寻常。
头一次考的,加上多次应考未上的,如此人数很难不多。
杜衡到考场的时候,外头已经排起了长队,老老少少高高矮矮的看着还挺热闹,不过在考场外头大伙儿都没有喧嚷,只低声的与相熟之人简单说谈,等着查检以后进考场。
他耐心的排着队,晨时初春的风冻人,他缩着脖子,好歹自己还是个青年郎君抵抗力不错,那些个小童和白发老翁就有些惨了,只怕是一场考试下来还能惹上风寒。
约莫等了一刻钟的时间,杜衡得进了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