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杜衡似笑非笑的神色,干干道:“乡野老鳏头没读过甚么书,不明道理,一有些微不顺就埋怨朝廷,埋怨乡绅,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杜衡颔首浅笑:“你也瞒本官?”
江岂张了张嘴,到底还是初出茅庐不够圆滑,话到嘴边不晓得该如何开口将人敷衍过去,再者他也不想敷衍杜衡。
“昔年我读书的时候也和夫郎居于乡野,锄地耕种,收割庄稼,缴纳赋税,是甚么路子我都有数。”
那一年秋收丰收,缴纳赋税的时候官差前来耀武扬威,秦小满还好言好语给了不少辛苦钱,官差见其主动又恭敬这才没有再度为难。
后头他有了些功名在身上,一年好过一年,自是就再没见着官差了不得的嘴脸。
他们家虽是因为科考而没再受这般腌€€气,但那两年同村的乡亲却一样还在受盘剥,秋收缴纳赋税以后,村子里一贯是骂声。
其实辛苦钱与朝廷所收的献费大同小异,只不过前者并未过明路,而后者是朝廷律令如此。
县衙官吏俸禄不多,就是他这个知县一个月的俸禄也不过才七石粮,以粮价换算差不多就是五两到八两之间。
乍一听好似还不少,可论及做官来说,一个官吏单靠这点子俸禄如何养的起一大家子,又维护得起一个官宦人家的体面。
光是吃用都不够,更何况于应酬,体恤下属和贡献上司。
银钱不够用自就要想旁的路子来钱,这时候不少官员便要落入贪污的陷阱里去。
若非是在做官以前家里做了点生意,盘得有铺子营生,他们家也一样过得寒酸局促。
可并非是所以官吏都有那么好的运气和能力去经营铺子挣到银钱,比之生意经营,自还是收取乡绅商户的献礼来的快又轻巧些。
只要是未曾涉及根本,不像蒋作无一般强求和利用职务之便收刮钱财,节日生辰等收些贵重点的礼品,朝廷也不会严厉处置,至多是损了清誉,待大选之时会因为这些清誉名声而影响官途。
为此老百姓要官吏办点事,总要塞点钱才更好办,官吏给老百姓主动办事,也要老百姓给点辛苦钱。
几乎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百姓也潜意识的晓得这么做,一时间也追溯不到,分理不清究竟是谁的错,谁造成今日的局面。
大环境如此,只要维持在一个相对于平衡的状态,官吏和老百姓倒是也能和平共处,只是偏生有些官吏不晓知足在此基础上压榨,天平失衡,自是有一方会极其不满,闹得再不能和平。
江岂见杜衡与他是推心置腹的言谈,他顿了顿道:“正是大人所言,九十月县衙下派人手去各村乡收取赋税,农户依例或多或少都会给上一些辛苦钱,以前倒是还过得。只是自从县库没钱,拖欠着吏员的月俸不发起,吏员便开始找门路充腰包,像每年收取赋税之时索要的辛苦费已然是昔时的三到五倍。”
自家里也有种植庄稼,薄田不过十来亩,缴纳田产税以后余粮不过四五石,卖了粮食的钱缴纳赋税以后余钱不过一二两银子,县衙前来收赋税的官吏从先时收取几十文的辛苦钱,到后来几百文,更甚黑心的还有要上千文的钱。
吏员也是见人下菜碟,瞧着家境好的便要的更多,差的也就要的少些,保管农户能拿的出最大限度的辛苦钱来,如此既不会把事情闹大,又可中饱私囊。
江岂昔年家中光景也还过得,他打小就机灵,对数字十分敏感,家里为着前程一咬牙送他进了私塾读书,本是盼着进仕途路的。
然则好景不长,他十岁才进的私塾,本就开蒙的晚,结果只读了三年家里就已经不堪重负缴纳不起他读书的费用了。
虽是喜爱读书,江岂也只晓家中困境,哪怕自己十岁开蒙比那些五岁开蒙的孩子都要聪颖许多,却也只能将读书就此搁置。
在家里种了两年庄稼,一年年盘剥下来,所剩无几,也就堪堪只够吃饱饭。
江岂自知这般日子过下去只会越过越差,凭借自己几年读书的本事,跑去县城里找了差事儿,先是做伙计打杂跑腿,因着机灵倒是得了些赏识,后因识字会算数才被提拔做上了账房先生。
一月可领个几百文,怎么也比埋在地里种地强,家里的光景才稍稍有所好转了些。
如今他也不过才十七岁,但看着也已经有二十岁人的模样了。
但他能有今日,不单是因为本身努力,也是有些运气在身上,而绝大多数的农户没得运气,在年年压迫之下,越过越穷苦,最后多的是卖田卖地沦为雇农。
然则雇农落到乡绅地主手上,更又是另一番惨无人道。
“你既也是深受其害的一个,为何不早些同本官说这些?”
江岂道:“小人正任后便除却了蒋作无那贪官,想来老百姓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了,老百姓都赞您是好官。可又怎好事事全数叨扰大人,这些事牵扯甚广......”
他没说话,杜衡却晓得了他的意思。
若是想要老百姓真的免受盘剥,势必是要动许多人的利益,其间不乏县里的官吏,还有秋阳县的乡绅地头蛇,届时可就再不是除掉一个蒋作无那么简单了。
江岂是不想他知晓百姓是何其水深火热,到时候卡在秋阳县的乡绅地头蛇之间难做,若是得罪了人,日子必定也不好过。
“本官明白你的心意,你一心想报答本官的赏识,昔时本官受知府和朝廷的主考提拔接下秋阳县,和你此时想要报效的心情是一样的。若是来稀里糊涂混日子,五年后大选,本官又当以何脸面去见知府大人。”
“该本官做的本官义不容辞,要想秋阳县的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这些困境势必是都要过的。”
江岂眉头蹙起,心中涌过一阵暖流:“大人深明大义。”
九十月之间便要开始收缴赋税,杜衡需得提前分派好下乡的队伍。
秋阳县下有十二个乡,要分组下派去收赋税。
杜衡预定一个队六名吏员,一个为录册,一个账房,四个衙役。
虽秋收后的主要公务便是收取赋税,但也不能把县衙里的人都派出去,大部分还是要留守在县衙之中。
为此杜衡准备派四个队出去收税,一队完成三个乡的公务。
过了些日子,杜衡把草拟好的计划拿给江岂,让他贴在礼房外头的告示栏上,宣布一下此回县里的秋收计划。
县里的官吏都前去凑热闹看一手的热乎消息,毕竟是一年一度鼓腰包的时候,谁不关切。
“今年只派二十四人出去?一个队就要收三个乡的赋税?”
“这可怎么忙的过来?”
江岂见着诸人看人数有限,大有摩拳擦掌想要挤入名额的趋势时,适时道:“大人明令,各队下乡办公务之时有三不可。”
一,不可因公懈职,需早日完成赋税收取之公务;
二,不可强取和诱导农户缴纳辛苦费,愿给则收,不愿不可收;
三,不可收取各户人家辛苦费超过二十文钱,即便有农户愿意给,但是超过二十文多余的数目亦不可收。
江岂道:“届时会以知县大人为首,再组成一个监察队,不时下乡探访检查吏员是否按章办事。若有违命者当即记一过,年底考课不过,不必我说,诸位也晓得会如何。”
众吏员哗然,这辛苦费其实并不是谁去收到多少就自进腰包多少,而是要分给所有参与此次公务的人,大头还得献给上司,其实到自己手上的不多,为此每年办秋收公务的人都想尽可能的都要些辛苦费,如此去了上交的大头,分到手上的也能多些。
以往知县都不做提的,哪里有人这般仔细管过这些,此次安排未免也太过详尽了。
虽心中不是滋味,但又觉得好像是杜衡能做出来的事情。
原本跃跃欲试的吏员顿时又不想再干这遭苦差事儿,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江岂道:“大人说了,晓得这是一项辛苦差事儿,届时秋收公务完毕后,凭借下乡吏员的办事成果会做奖赏。”
倒是听到奖赏二字又来了兴致:“有甚么奖赏?”
“咱们知县大人是实诚人,县衙有公庄,届时会宰公庄上的牲口作为奖赏分发。”
吏员一听这话便神采飞扬起来,县里有衙门专门的庄子,一样也是养些鸡鸭猪羊的,外也种植些粮食。
当年公庄建起来时,朝廷是专门用作给地方官员生活用度的补贴,全然是只有官才有的殊荣,竟是不想杜衡会拿公庄上的家禽牲口粮食做奖赏。
吏员也是食五谷杂粮的老百姓,只是比之在外头谋生的平民多了一层县衙的关系,俸禄其实也是很低的,若是有肉食米粮的奖赏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十分受用。
江岂看众人已经有了动容,捏着时间道:“想要参与此回下乡秋收的便到我这处来报名,人满即截止。”
水至清则无鱼。
杜衡没有立马完全取缔收取辛苦费的行为,但是做了打压,立马又再有奖赏作为补偿,可谓是有赏有罚。
衙门里的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再者杜衡一来就把拖欠的月俸都给还了上去,大家的逆鳞反感意味也就那么强烈。
这件事最忌讳的是严命下去,一刀切,一刀断。
到时候一应吏员接受不了,群起暗攻之,杜衡只怕也是棘手难办,为此才迂回做这许多的花样出来。
不过不枉杜衡安排,吏员议论了一番,倒也就接受了这件事。
冲着奖赏,下午就到江岂手底下报名的人还不少。
其实降低辛苦费好办,不好办的还是奖赏一事,那公庄毕竟不是杜衡一个人的公庄。
虽然来秋阳县做了知县暂时拥有了公庄的使用权,可同时拥有使用权的还有教谕训导,巡检等小官儿,虽看杜衡行事,可他也不能一个人就做了公庄的主。
合该是笼络人心的时候,若是伤了下属的心,自也不是上策。
杜衡自是把人都寻来做了思想工作,至于怎么说通的,内宅里有答案。
下衙后,杜衡回了内宅。
刚进门就瞧见园子里有个矮墩墩,一手一把大刀,左一挥,右一砍,下盘还扎的挺稳当,竟是没叫自己张牙舞爪的动作给甩出去。
缩小版的木制关公大刀在风中划过一道弧度,哈!的一声软糯呵声,随之大刀迎风刺过去,砰的脆响。
杜衡眉头一凝。
安安静静蹲在梨树下的睡莲水缸顿时开了个口子,绿悠悠的水在空气中也滑过一道弧度,嗤嗤嗤的往外外喷。
“秦澹策!”
杜衡快步过去,听见老父亲抓狂的声音,小崽子头都没回一下就赶忙收起大刀躲到了一旁抱手靠在柱子上的易炎身后。
“你这是在干嘛!哪里来的大刀?”
澹策抓着易炎的衣角,只探出半个脑袋:“是易哥哥做的。”
杜衡咬牙:“那也是易哥哥教你往水缸上戳的!”
那倒是没有,不过早就想戳大水缸了。
杜衡寻了块布揉成一团把窟窿给堵住:“承意的小锦鲤就养这缸里,水流尽了鱼渴死了我看你哥哥会不会生气!”
澹策闻言突突跑到了水缸跟前,扒着水缸沿看了一眼云家那个胖棒槌送的鱼,还好生生的游来游去,顿时松了口气。
他仰着下巴同杜衡道:“澹策最讨厌小锦鲤!”
杜衡捏了一下他紧实的脸蛋儿,矮身把他抱了起来:“你怎就这么小心眼儿。”
澹策哼哼了一声。
“好端端的如何武起刀来了?”
“汤嬷嬷都已经教哥哥读书了,小爹还又接了些小朋友过来和哥哥一起读书,不准我过去。他们也不跟我一起顽!”
澹策撅着嘴,叭叭儿的控诉他小爹多不公道。
等着他学会了武刀,像易哥哥一样能单手把他拎起来的时候,那些再敢粘着他哥哥的烦人精他就拿大刀一刀戳一个。
杜衡闻言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后压下笑意,道:“那爹爹问你喜不喜欢耍大刀?”
澹策看了一眼手里栩栩如生的木刀,点点头。
虽然拿着很重,但比什么小鞠球、虎头娃娃可要威风多了。
“澹策喜欢。”
“那你再去问问来和哥哥一起受汤嬷嬷教导的小哥哥小姐姐们哪个喜欢你这关公大刀的。”
澹策蹙起浓黑的眉毛,易哥哥把做好的大刀拿给他的时候他可喜欢了,赶紧拿去找哥哥还有那些新来的小朋友,但是他们好像都不喜欢,一点都没有想要一起玩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