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虽免费,条件是真的差。
民间旅社他没怎么住过,窦亮好歹是道士,他借宿的时候找个道观一住就行了,甚至还可以挂单。
佛寺跟道观性质相仿,可以直接跳过,一般情况下,也只有书生会住在寺庙里,他们或者云游、或者进京赶考,其他人也不怎么借宿。
邸店性质比较特殊,《唐律疏议》中记载“邸店者,居物之处为邸,沽卖之所为店”,说白了这地直接将“住宿”跟“买卖”两个功能二合一了,商人可以带着货物入住,并将部分货品直接处理掉。
扬州与长安的邸店中还有外国人出入,长安甚至有专门的“波斯邸”,许多走丝绸之路来的货物,就是在邸店交易的。
窦亮也要先在邸店交易完一批货物,他跑扬州多了,店家专门给他留了一套小宅院。
*
再说叶澜,进扬州城后,她的眼睛就不够用了。
大唐跟大安是完全不同的。
她在诗词歌赋上不算精通,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二地的区别,只能说同是集市,唐代的更加肃穆,大安的更加繁华。
大安的繁华是市景化的,而唐代,只能说这是一个国际都市,深目高鼻,拥有金黄发丝的波斯人,与留着大胡子的粟特人比比皆是,可这些人不曾出现在东胜神洲过。
西域人有自己的信仰,他们不信修仙那一套。
这就导致叶澜还是第一次看见粟特人,她以为这是什么妖怪,还很惊讶,想不是说大唐对妖魔很不友好,几乎被赶尽杀绝了,怎么会大摇大摆走在街上?
可她到底是高冷的剑修,哪怕疑惑,却也不会直接说出来,只是用眼睛紧盯那些粟特人。
当事人感受到如影随形的视线,回头一看,只见一白衣飘飘的女子冷眼看向自己,他先是一愣,随后友好致意。
倒是叶澜有些不好意思,她想:这妖怪实在是非常讲礼貌。
于是也点头致意,笑、她是笑不好看的,高冷的剑修成日里为一文钱奔波,早已忘记欢笑是什么滋味!
窦亮注意到叶澜僵硬的表情,以为她是对粟特人的长相心怀警惕,赶紧解释道:“他是粟特人,与我等长相略有些不同,是从丝绸之路另一端的国度来的。”
叶澜有些好奇:“丝路另一端,可是西牛贺洲人?”
窦亮点头道:“应当是的。”他说,“那里的人长相与我们不大相同,虽都说是西域人,可发丝瞳色各不相同,有金色头发的,也有碧绿色瞳孔的。”
他说:“我见东胜神洲妖精长相也各不相同,想来总有与粟特人长相肖似的。”
叶澜想想,总觉得不一样,妖精头发是五颜六色没错,可五官分布还是很亚洲人的,跟粟特人不是一个路数。
她还是有点兴奋的,这与大安国人截然不同的长相,让她感到了旅游的趣味。
可等到了邸店,叶澜就慌张了,这邸店看上去十分精美,不像是她能住得起的。
她怀着沉痛的心情,一边想“要不还是去郊外住破庙吧”,一边跟窦亮说:“我无钱住邸店。”
窦亮听后还愣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哦对,剑修都穷呢。
他笑说:“既然是我做东,自然是请你住,哪有让你出钱的道理。”
叶澜惊讶极了,此时她看窦亮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好人了,是大好人啊!
剑修已多年不曾感受过这般温暖了。
邸店的装修很好,三进出的小院不说富丽堂皇,也很体面,叶澜进入其间,面上还保持着冷静,内心已经要荷包蛋泪了。
叶澜:天呐,这儿的床好柔软,矮几上的是青瓷吗?传说中唐代的青瓷!
大唐的青瓷白瓷在东胜神洲能卖出很高的价格,其他人不说,颇有家资的魃宥收藏了不少瓷器。
叶澜眼神好,看得出瓷器好坏,知道这儿放的价格不低。
她呼吸了一会儿富裕的气息,却没过分沉迷,盘腿坐在床榻上开始每日的工作€€€€擦老婆。
不对,是擦她的剑。
剑修每日会花大量时间在他们的剑上,练剑也好,保养也罢,都要花费时间。
剑修们都是宝剑的死忠粉,即便他们也贪恋舒适,可那跟他们心爱的剑比起来,根本不值得一提。
因此,叶澜很快就从舒适的环境中清醒过来,开始进行自己日复一日的习剑活动。
别的不说,光是她用来擦剑的布就价值连城,若给窦亮看见了肯定大惊,那一小块布的价格别说是住在邸店了,买下小半间店都绰绰有余啊!
擦完剑后她开始练剑,剑气冲天,不说修士,寻常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只觉得白光冲天而起,似连天都被捅出了一个窟窿,本悠悠飘荡的白云被无形的气吹散了,抬头只能看见湛蓝的天跟一丁点儿的云絮。
这便是叶澜的剑气,可冲破云霄。
*
普通人尚且有所感应,更别说是修士了,扬州城的繁华实在不比长安逊色多少,这里的修士也多,守备之坚不同于其他小州县。
也就是那一刹那的功夫,修士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非常时刻不用遵循城内的规矩,脚下御剑者甚多。
这些修士将邸店团团围住,为首之人竟是一名女冠。
只见她为戴冠帻,身着上褐、下裙,外罩帔,足登靴履,稳稳踩在剑刃上。
她身后有道士,有和尚,也有穿文士袍的读书人。
路上行人见这阵仗都惊呆了,但惊呆过后就是兴奋。普通百姓都感觉不到剑气,更不知灵气为何,他们只知道日复一日地上香拜道或者佛,以求得神灵庇佑,对唐的普通百姓来说,神仙与他们称之为仙长、仙子、法师的人区别并不是很大,反正就是修行之人,跟他们这些肉体凡胎不同。
修行之人的基数少,而且在大唐,他们一般都是很守规矩的,严格遵循《唐律》,白天不御剑,夜间不超速行驶。
这样修行之人跟寻常道士压根没什么区别。
一手持青萍剑的少年文士道:“谢仙姑,刚才那道剑气是?”
他们在大唐,几乎没感受过如此锐利的,可引得天地变动的剑气。
用符€€沟通天地还差不多。
被称为谢仙姑的正是为首的女冠,此女冠来头不小,听说她极有悟性,七岁就开始读《道德经》《黄帝内经》,十岁就开始正式修行,因机缘巧合得神仙传授上清大法。
她本名谢自然,在全天下的修士中都很有名气。
此时谢仙姑一动不动看那邸屋,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大唐之中也不是无人能发出如此锐利的剑气,可这样的人不应该在人烟罕至的地方练剑吗?此时在扬州市中心搅动云雨,谁知他安的是什么心,若是劈歪了一点,定然是死伤无数。
而且,此人的身份还不能确定……
《唐律》明文规定,修士无故不可在闹市区沟通天地,引发异象,这比白日御剑飞行罪重数十倍。
在众修士的盯梢中,邸店的门蓦地一声被打开。
那真是很有气势的开门,两扇木门向左右洞开,发出“轰”的一声响,只见一身着白衣的影子映入众人眼帘。
叶澜看上去是很有欺骗性的。
她站在那,就像是西门吹雪乱入了历史上的大唐,又因修士好奇装异服,也不觉得很怪。
谢仙姑:“……”
好怪,但看上去有点帅!
叶澜的脸很冷,你看着她,像看一座泥古不化的冰山,而她腰间的剑,那实在是一把好剑,剑鞘挡不住四散的灵力。
她冷冰冰地问:“何事。”
众人:“……”
好拽,但有点帅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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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澜并没有慌张。
实际上,她堪称心如止水。
这等阵仗她也不是第一次见过了,要知道,人在贫穷时是会做很多事的,剑修最爱为了灵石铤而走险,做那些明知不可为的任务。
她被妖兽围攻过,被修士围攻过。
剑修,都擅长化不可能为可能,于千万人中杀出一条路来。
更何况,想到自己初入大唐,人生地不熟的,叶澜就更加放心了。
谁人都不认识,意味着她不曾欠钱,更不曾欠下人情。
于是她淡然回应道:“何事之有?”
这气度,委实感染了不少人。
谢仙姑见的修士多了,看叶澜模样,她沉吟后问道:“道友可是自东方而来?”
正如同对西牛贺洲人来说,唐是东土大唐,对唐来说,东胜神洲又在他们的东边了。
叶澜颔首:“正是。”
两字一说,分外高冷。
谢仙姑看她态度不错,心放下了大半,又问:“道友刚才可是在练剑?”
叶澜又说:“正是。”
她回答得甚至很理直气壮,不过也是,叶澜其实不很清楚唐朝那过分严谨的管理,而且她并不认为自己练剑有什么危害治安的。
听到这,谢自然也有了些想法,她先从剑上下来,御剑飞行让她俯视叶澜,可这般居高临下的审视实非待客之道,她选择跟叶澜面对面,1v1。
靠近了看叶澜,那股冰冷冷的剑修气更甚,谢自然发自内心称赞:好漂亮的剑气。
真是其人如剑。
她问:“道友可是初次来唐?”
叶澜高冷点头。
谢自然长话短说:“与东土不同,大唐对修士的限制颇多,道友既是初次来唐,对这些条条框框怕不是很清楚,可否请道友移步衙门,由我代为讲述一番。”
其实,如果换做别人,那就不是到衙门学习,是直接蹲大牢了,可因叶澜长得好,气势又盛,给人的第一印象就很好,不只是谢自然,在场大多修士都认为,像她这般的人,是不可折辱的,想来对方在市中心放剑气,不过是无人提点罢了,跟她叮嘱两句拉倒。
甚至,他们中很多人都想留下来,跟叶澜搭上几句话,有些人是对她的剑气感兴趣,有些单纯觉得她看上去很好,可以交个朋友。
叶澜是配合官府的守法之人,他们剑修在大安简直是遵纪守法第一人,当然,这跟他们付不起做罚款的灵石有关,哪怕是触犯了法律,也只能服徭役。
服徭役花的时间太长,有这功夫,不如打工。
于是她点头道:“好。”
叶澜是有点想道歉的,可她想想,自己都没弄清楚,究竟哪儿不对该道歉,于是准备先听谢自然说说。
这一场动静雷声大、雨点小,在叶澜的配合下草草收场了,那些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修士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如雨点般融入人中,只余下一群百姓津津乐道,谈论谢仙姑那冯虚御风的姿态,还有叶澜的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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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叶澜,被一群修士保驾护航送至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