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很少会做出打断某人讲话这种举动,他觉得那欠缺对聊天对象的礼貌和尊重,但是波本威士忌重复“卧底”这个字眼会让他对眼前的这场谈话失去兴致,为了不至于造成类似不欢而散的局面,他还是选择了打断对方的话。
没有直接用某根手指去指明方向,而是下意识地用了手掌,这最起码代表着这个人拥有良好的礼仪素养。
安室透一边思考着一边看过去,那个方向坐着两个穿着黑色外套的组织成员,都是在他们交谈时进入酒吧的,他对那两人印象并不深,只记得他们实力不算出众,在组织里的地位也相对较低,是不计其数的众多底层人员之一。
“有些印象,但是并不认识。”
“那两位先生是常客,但是他们从未从我这里拿过酒,我甚至没见过那两位客人靠近过吧台。”神津真司伸出的手在空中缓缓平移,继续说道:“再请看看这边,那位客人你认识吗?”
安室透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侧身看了看另外一个方向。
那边同样坐着位穿着黑衣的男人,与前两人不同,这个人他还算有些印象,曾经在某次任务里说过话,在他的记忆里,那个人的枪法只能说将将及格,但是动作相当敏捷,爆发力极强,近身战里很难从那人手里讨到好处。
这一次安室透没说话,他余光中看了一眼调酒师的神色,很快他便意识到调酒师其实并不在意他给出的答案。
“那位先生曾经找我点过几次酒,但是即使在场下拥挤没有什么空位的情况下,他也不会选择坐在座位宽松的吧台前。”
安室透隐约间猜到调酒师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了,但他仍旧不多言,只是将目光重新落在木质吧台后的那位调酒师身上,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声:“哦?”
如非必要时不必打断,引导对方说出更多真实的想法,让神秘者褪去神秘,再逐步冰消距离感€€€€此刻无疑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时机。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波本先生,在这家酒吧里,不是每一位客人都能像你、像苏格兰先生那样理所当然地坐在我面前,又点上一杯酒闲聊几句的。那么我多在意苏格兰先生一些又有何不妥呢?”
“所以说,你觉得那些人没有资格坐到你的面前吗?”安室透嘴上这样说着,心中却已经率先将这个问题画了个叉。
从调酒师一直以来表现出的形象加之刚刚的动作看,其实不难看出,这个人对礼仪相当在意,对在场的任何一人也都带着最基本的尊重,再结合过去观察到的一些特征,调酒师似乎真的完完全全沉浸到了“调酒师”这份工作中,并且在尝试扮演好一个完美无缺的调酒师的形象,可怕的是,他的这场沉浸式表演相当成功。
但凡换一家酒吧,如果聘请到这样一位外表出色、态度亲和又热爱工作的调酒师,一定能凭此成为附近几条街道里最受推崇的店铺。
但是他不愿再将任何有关苏格兰威士忌的话题延续下去,现在就正是一个转移话题的好时机,所以他还是明知故问地抛出了那个问题。
“我平等地尊重每一位客人。”
调酒师的语速不快,看起来并没有因为被误解而产生任何不满,语气平静:“不过,波本先生,当一个人在心中为自己划分三六九等时,那他本身就会失去一些最基本的自由和权利。”
神津真司想起他来到这家酒吧的第一天,有人不甚在意,也有人不怀好意,但是当琴酒连续几天坐在他面前后,很多人甚至不敢再靠近吧台前找他点一杯酒。
群体是一个很神奇的存在,身处其中的人很容易被传染,就像是一场大型催眠,于是越来越多的人相信那个平平无奇的吧台只有极少数拥有实力和地位的人才能靠近,从警惕到忌惮再到畏惧,静立在吧台后的那个调酒师也逐渐从现实意义上的调酒师变成了一个抽象的符号,在这家酒吧被推上神坛。
€€€€没人记得本质上他只是在一家酒吧中工作的一名调酒师。
他环视着这家酒吧,神色说不出的宁静,“我很遗憾,这里的许多客人似乎都被这种有关等级和阶层的糟糕思维困住了。”
黑色的眼睛在亚洲人中是相当常见的,但是在遇到调酒师前,安室透从未见到过颜色深到这种程度的虹膜,像是一团浓稠的化不开的墨,对视时,在某一刻会恍若以为自己跌落进了一片阳光所触及不到的深海。
“波本先生,我一直以为你是少数没被困住的客人之一,但是你现在竟然在试图理解并走入那处误区。”
安室透没有放任视线脱轨,眼神是探寻情绪波动最好的媒介,即使对方的眼睛平静得仿佛泛不起一丝波澜。
坐在对面的人站起身,他坐着没动,而是顺着对方动作的变化微微抬起头,以一种仰视的角度去观察那个人的神情并以此分析对方的情绪波动。
调酒师的眉头已经蹙起,一直挂着仿佛用直尺测量出来的弧度的唇角隐隐下压,安室透明白这个人已经开始对这场谈话感到厌烦,但是不欢而散可不是他预想中的结局。
说些什么,把调酒师留下来,他想。
“你在用一些东西困住自己。你从心底里不肯认同那种理念,却还是不断强迫自己去接受和试图理解,让自己误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
闻言,安室透笑了笑,端起面前的玻璃杯喝了一口。
无论是扮演“波本威士忌”还是扮演“安室透”,既然要演,那当然就要演到让所有人都相信为止€€€€所有人,这里面当然也要包括他自己。
冰球表层在酒液中融化,冲淡了酒精的辣味和刺激感,反而加倍激发出了来自酒本身的风味和香气。
调酒师的技术水准相当不错,在调酒师这一行业上讲,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个人都称得上一句无懈可击。
但是调酒师一定不仅仅是调酒师。
神津真司不准备将这场聊天继续下去,如果双方在价值观上存在一定的矛盾,那继续这种无意义的交谈只会将彼此观念中的矛盾进一步扩大至现实。
在他眼中波本威士忌是位难得一遇的好客人,为了不至于留下什么不太美好的印象,也为了未来上班时还有机会像今天这样坐下来闲聊几句,于是他迅速做出了终止话题的决定,礼貌地点头示意,随后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我不认同那种理念,我不会因为某个人、某个群体又或是这个社会而做出妥协,但是我也不会浪费时间去尝试唤醒和改变其他人€€€€只要我还保持着清醒。”
波本威士忌垂眸看着杯中的冰球,突然笑出了声,勾起唇角:“你是这样想的吧,调酒师先生。”
神津真司的脚步一顿。
“明明已经认识这么久了,却从来没有好好做过自我介绍。”
今天唯一一个坐在吧台前的客人放下手中已经只余下冰球的酒杯,站起身,微笑着对着那个背影伸出了手:“我的名字是安室透,或许你会更熟悉我另外一个名字,波本威士忌。”
半个身体隐藏在酒柜的阴影中的男人缓慢地转过身,目光触及那只手时下意识地微微歪了歪头,几缕发丝随着他的动作垂了下来,将他原本带着点漠然的神情意外衬得柔和了几分。
两个拥有着相似发色的人在时不时的嘈杂声中和闪烁且并不明亮的灯光下静默地对视,在某一刻,他们试图去理解对方的思维又双双宣告失败,但是一个人没有收回举在空中的手,另外一人也没有再继续脚步。
与那双含着笑意的灰紫色的眸子对视了一会儿,神津真司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转过身,往回走了几步。
“神津真司。”他握住那只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在这种情况下做自我介绍,多少有些突然。”
那家伙原本想表达的意思大概率是莽撞、唐突、冒昧之类的,但是良好的礼仪修养让他最后选择用了“突然”这个词,真是一些奇怪的固执。安室透从善如流地改口:“抱歉,神津君,我下次会注意的。”
神津真司的表情和高兴搭不上丝毫关系,他扯了扯嘴角,一脸复杂道:“我姑且信了。”
第6章
和其他一言不合就通宵营业的酒吧不同,凌晨时分,他们这家酒吧客人们就会像是收到了什么信号似的,接二连三、陆陆续续地起身离开。
理性分析,这种情况的出现,或许与他们酒吧的客人光临本店大多不是纯粹地为了喝酒有关,毕竟真的只是为了喝酒的话,那也不至于让他这个调酒师看起来这么无所事事。
交换八卦、传递情报、商讨策略、安排任务……总有一些“工作”相关的事情让这群客人们并不为了喝酒而来。
凌晨一点整,神津真司准备下班。
他工作的时间是很弹性的,再直白点说,他在这家酒吧的自由度已经高到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值,即使哪天想请个假都找不到人申请,他的老板根本不会理会这种小事€€€€毕竟老板连他在被安排到这家酒吧工作之前甚至从未接触过调酒都不在乎。
神津真司很难不怀疑,或许在关于他得到这份工作衍生出的一系列事情中,只有他自己真的把调酒师这份工作当成了一份工作。
他对这份调酒师的工作表现出了出乎意料的热情和认真。
在刚刚得到这份工作时,他并没急着上岗,而是买了诸多关于调酒的书籍回来翻阅,又找到一位调酒师做了一段时间学徒,等到理论知识和实践技能都在及格水准,委托报名机构帮忙报名,顺利考下了调酒师从业资格证书,他才姗姗来迟地正式入职。
调酒水平倒也说不上技艺有多高超,但至少是持证上岗的。
当然,现实点讲,在这家酒吧里根本无人约束他,但是他仍然十分自觉地每天准时准点地打卡上班,有一个原因非常重要:天知道他抓不到人影的老板为这份工作开出了怎样难以想象的工资。
他尊重且喜欢这份工作,对现况相当满意€€€€虽然在得知他要去做调酒师之前琴酒的反应就仿佛像他是被流放到了什么荒漠。
神津真司几乎还能回忆起琴酒当时的表情,想到这里,他突然有点遗憾当时反应不够快,没能及时把那一幕拍下来。
按照往常,即使在没有客人的情况下,他也会等到两点左右才开始考虑下班回家,这是他结合了这间酒吧的客人们的活动时间又参考其他酒吧的营业时间后,为自己精心制定的工作时间。
但是现在毕竟有些特殊情况,他家里还有一位需要关照的病患,那位先生不按常理出牌,神津真司觉得自己还是尽早回去的好,他不希望自己费了一番力气救回来的人又因为什么突发状况导致前功尽弃。
他欣赏苏格兰威士忌,但是也为那个人的执拗感到头疼。他对驯服苏格兰不感兴趣,但是如果苏格兰可以适时地收起部分尖刺,那他们两个人的生活舒适度都会有所提升。
“神津君,晚上好啊,又见面了。”
酒吧门口,神津真司脚步停住,熟悉的嗓音让他快速判断出了来者的身份€€€€不久前已经离开的波本威士忌。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转过身,看着倚靠在墙壁上的金发男人,颔首礼貌道:“安室先生。”
“其实你直接叫我‘安室’我也不介意。”
“我会认真考虑这项提议的,安室先生。”
安室透耸耸肩,并不拘泥于这个话题,转而闲聊般地说道:“真幸运,我以为我要再多等一个小时。”
神津真司看着那个人脸上的笑容,不禁陷入沉思。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和波本威士忌熟到这种程度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两点钟下班?”他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乱猜的,碰个运气,反正猜错了也不过是多等一小会儿。”安室透爽朗一笑:“而且昨天晚上你就是在两点左右叫醒我的不是吗?”
神津真司微微皱眉,眼神中突然透出点儿审视。
“你昨天醉成那个样子,竟然还能记住时间吗?”
对此,安室透不慌不乱地给出了一个相当合理的解释:“黑麦说你是两点四十左右送我回去的,把酒吧到安全屋的路上需要花费的时间除去,我推断出你大概是两点钟下的班。”
“好吧,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神津真司姑且接受了那个解释,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现在可不是个站在外面闲聊的好时间。”
“神津君,其实我是想跟你交个朋友。”安室透清了清嗓子,多解释了一句:“脱离这家酒吧范围以外的朋友关系。”
“非常荣幸,我会认真考虑这项提议的。”
神津真司不准备再浪费时间,他礼貌地鞠了个躬,转身离开。
“神津君!”
身后有脚步声追了上来,神津真司皱眉,没有理会。
“你要回家吗?一起走吧,正巧顺路。”
神津真司的表情逐渐复杂起来,这是他第二次与波本威士忌在酒吧外产生什么交流,他此刻很难将身边的这个人与过去酒吧里的那位波本威士忌联系起来。
波本威士忌原来是这么自来熟的一个人吗?
他对波本威士忌今天出格的举动已经做出了退让,他的确不想失去这位难得的客人,但这种情况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就未免显得有些得寸进尺了。
“波本先生,我昨天送过你回安全屋。”他耐着性子说道。
安室透的笑容没变,却掩饰性地挪开了视线提前缓解尴尬,他猜到调酒师要说什么了。
“很遗憾,其实你的安全屋跟我家并不在一个方位。”
“原来是不顺路的吗?”安室透摸了摸鼻子,义正言辞道:“这样看来,我只是口头上说声感谢完全不够还这份人情。”
“不必放在心上,举手之劳而已。”
“说来有些冒犯,我没想到神津君昨天竟然会特意送我。”
神津真司目不斜视道:“我最近的确做了一些我平常不会做的事情,我也在自我反省。”
安室透噗呲笑出声。
神津真司瞥了一眼身边并排走着的金发男人,不可否认,波本威士忌有着一副各种意义上的优秀外貌,他自娱自乐地想着,说不定昨天他会多此一举地送喝多了的波本一程,就是怕这人在路边被哪个见色起意的家伙捡尸。
他被这种想法逗笑了,连带着心情也放松了几分。
安室透敏锐地意识到调酒师的态度有所缓和,他没忘记自己的原目的,趁热打铁道:“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把这个人情还一下,不如我请你吃个宵夜吧?”
“不必,只是件小事,无论是谁我都会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