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因为我一直很期待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神津真司的身子终于动了,他问道:“在你眼里,你觉得我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与那双浓黑且毫无波澜的眸子对视了几秒后,贝尔摩德终于还是率先别开了视线:“……我不知道。”
“无论是曾经的你还是现在的你,我都可以带着主观想法稍作揣测,但是对于未来那个找回了曾经的记忆的现在的你,我猜不透,无论你最终做出什么决定,似乎都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神津真司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如果将一个人身上不够令人满意的记忆洗去,再为他量身定做一个合心意的过往……”
这是他不久前问过琴酒的问题,今天,他将同样的问题放到了贝尔摩德面前:“你说,那这个人现在究竟是谁?”
“是你自己。”贝尔摩德不假思索,劝慰道:“你无需纠结,其实那还是你自己。”
“那究竟是我自己,还是在某些人眼中我该成为的那个‘神津真司’?”
包厢内安静下来,仿佛连空气的流动都一并开始凝结。
“既然你的心中已有决断,我就不再说那些无关紧要的话了。”终于,贝尔摩德还是率先打破了这份寂静:“我不知道你下一步要做什么,最终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但是我还是姑且提醒你一句。”
“你要想清楚,一段尘封的记忆对你来说是否真的有那么重要,捡起那段往事,带来的后果或许不仅仅是会打破目前这份维持已久的平静,甚至可能会颠覆你现在的生活和认知,而现在的你已经无法逆转时间找回过去的生活了,一切都已成定局。”
“莎朗,你觉得我会去试图找回过去的生活?”
贝尔摩德望着坐在餐桌另一边的青年,他们拥有着一头颜色相近的金色长发,明明同处一个空间内,她却觉得身前这张称不上大的餐桌将他们隔绝在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神津真司的声音很平静:“我可以不在乎我忘了什么,但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替我做决定。”
贝尔摩德捏着杯柄的手指骤然收紧,那一刻,她恍然间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两年前那个耀眼到无法收敛的年轻人。
这个想法生出的瞬间,她忽然愣住。
【“如果将一个人身上不够令人满意的记忆洗去,再为他量身定做一个合心意的过往……你说,那这个人现在究竟是谁?”】
【“是你自己,你无需纠结,其实那还是你自己。”】
贝尔摩德静坐了两秒,忽然哑然失笑,随手将滑落在眼前的一缕头发挽在耳后:“抱歉,关于你前面提到的那个问题,我的答案需要做出一些修改。”
“那或许还是你自己,但已经不是同一个‘自己’了。”
至少,其实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分明从未把曾经的那个神津真司和现在的神津真司看作为同一人。
“神津真司,我期待你的选择。”
*
神津真司走出店门,他没有直接转身离开,而是站在路边左右看了看,而后不出所料地捕捉到了一个过分熟悉的身影。
他抬步走了过去。
穿着一袭黑色风衣的男人面色极冷,隐藏在黑色礼帽下的绿眸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森寒。
“我还以为你会直接闯进来。”神津真司仿佛没感受到来自对方冷飕飕的视线,十分自然地开口。
琴酒嗤笑:“我对听你和那个女人的谈话不感兴趣。”
“是吗?那你怎么知道我约了莎朗来这里?”不待对方回答,他勾起唇角,又问道:“那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琴酒要比他稍高一些,但是他此刻宁可后退两步,都不愿抬起下巴去仰视对方,他盯着那双绿色的眼睛,缓缓道:“黑泽,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吗?”
琴酒并未回答。
神津真司也不在意对方的缄默,他的目光笔直且不带丝毫摇摆,坦坦荡荡道:“你说你受命前来保护我的安危,我问你我们曾经是否见过,你说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是从我在病床上醒来的那天起、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们曾经一定有所交集€€€€那绝对不是看陌生人时该有的眼神。”
“我一直都知道,其实你对我隐瞒了什么。”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记忆存在某些问题,但是他从未真正在意过,一段记忆的模糊并不影响他的生活,他也不是个会刻意为难自己的人。
一段过去的记忆,既然已成过去,那就让它顺其自然地成为过去好了,是否还能想起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他永远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会做出之于自己的最好的决定。
€€€€但是他不需要任何人来替他做决定,又妄图操控他的人生。
神津真司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温雅,但是说出口的话却丝毫不留余地:“那么,你究竟隐瞒了什么?”
随着这个问题的话音落下,琴酒忽然笑了,那无关嘲讽也绝非冷笑,他的神色中甚至隐隐带着几丝兴奋。
他没有回答那个已经强行摆在他面前的问题,而是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随手扔给对面的金发男人。
“那位先生让我来把这样东西交给你。”
神津真司抬手接住琴酒抛过来的东西,他们的动作看起来相当默契,他将手中那个只有半只手掌大的盒子举到眼前看了一眼,不明所以,再次把目光放回琴酒身上。
“这是什么?”他问。
“自然是能让你想起一切的东西。”
神津真司笑了一声,没有追问前面那两个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也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只是随意将那个盒子收进口袋里。
他们两人今天的装束格外相似,一月份的冷风有意无意地掀起风衣的下摆,今日阳光不佳,气温仿佛也跟着降了几分。
“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这一次,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那位先生期待你的答案。”
他们就这样平静地对视了一会儿,神津真司突然开口道:“那你呢?”
“我当然也同样期待。”琴酒迎着冷风,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致勃勃,一字一顿道:“飞鸟响。”
第36章
“飞鸟响?”
神津真司将一杯加冰威士忌放在吧台上,他抬眸看了一眼面前坐着的客人,直起身时动作依然流畅,神色自若道:“你想要的报酬永远出乎我的意料,波本先生。”
安室透将摆在吧台上的酒杯朝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却无心去喝它,微笑道:“对我来说,能够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这就是最好的报酬。”
“我很想满足你的好奇心,支付给你一份你眼里的最好的报酬。”他今晚穿着的是一件黑色衬衫,这让他的气质里额外增添了几分文雅,神津真司将冰锥上的碎冰擦拭干净,口吻平淡:“我很抱歉,但是我并不认识你口中的这位飞鸟先生。”
“你并不认识飞鸟响?”安室透并未掩饰自己的诧异。
神津真司看向今晚坐在吧台前的唯一一位客人,点了点头,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又反问道:“为什么会觉得我认识他?”
“我听说他是琴酒的朋友,就以为神津君也会认识他……抱歉,是我太想当然了。”
安室透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余光中却还是在观察着那位调酒师。
€€€€不认识飞鸟响,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那就代表着,其实神津真司已经不再记得自己卧底时期的那个假身份了;如果是假,那他在自己面前刻意营造出这种假象,又是为了什么?
“换一个问题吧,波本先生。”
安室透沉吟片刻,问道:“神津君和琴酒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神津真司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细致地检查着手中的冰锥,听到这个与前者截然不同的问题时微微一笑,坦然回答:“因为曾经过发生的一些小插曲,他被要求贴身保护我,那段时间里我们相处得不错,于是就成为了朋友。”
上野自由曾经提及过这一点,神津真司在卧底初期结识了琴酒并成为朋友,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想,让那俩人成为朋友的契机都一定不是神津真司现在给出的这个理由。
当年的琴酒没有理由去贴身保护另一个组织成员,于情于理,组织也不该会提出这种奇怪的任务要求。
所以神津真司口中的这个结识契机大概率并不属于当年的飞鸟响和黑泽阵,而是来自于后来的神津真司和琴酒。
酒杯里的冰球散发着寒意,安室透将手中的杯子放下,稍微活动了一下略觉僵硬的手指,他试探性地问道:“小插曲?”
他这次的运气不错,神津真司似乎并没有想直接结束聊天的意思,那人仿佛并不将这件往事放在心上,所以回答得随意,也并不吝啬于多说上几句。
“我前两年住过一段时间院,大概是为了以防万一吧,所以才会安排琴酒过来暂时照看。”
这样普通的一句话里却包含着诸多疑点,但是他无法一一挑明询问,经过思考和抉择,他最终折中选了一个最不令人警觉也最容易回答的问题:“你住过院?是生病了吗,要多注意身体,毕竟你经常熬夜。”
“谢谢关心。”调酒师终于舍得放下他手里的那把冰锥,从旁边挑了把椅子坐下,轻描淡写道:“不算是生病,意外受了点儿伤而已,现下已经恢复了。”
“这样啊……那就好。”
住院,住的是哪家医院?
意外,究竟是什么意外?
受伤,伤到的又是哪里?
事关那个格外敏感的时间节点,他不得不对此生出更多的猜想和疑虑。
安室透在心中默默记下这条线索,准备今晚便以此展开调查。
他不知道这个情报是否真实有效,甚至不确定这究竟算不算得上一个情报,但是对于目前的僵局来说,任何一次的尝试都有可能带来新的转机。
关于神津真司那段往事的真相,情报在不断搜集的同时反而带来了更多的疑点,他们似乎仍旧在原地打转,但是安室透模糊中有一种预感,距离走出迷雾的一天的到来已经不远了。
€€€€只差最后的临门一脚。
*
飞鸟响。
走在夜路上,神津真司再次在心中重复起这个名字。
从琴酒到波本威士忌,他今天已经听过两次这个陌生的名字了。
他将手探入风衣的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带着棱角的物体时,将其拿了出来。
神津真司在路灯下停住脚步,借着路灯散发的光芒去观察这个外表平平无奇的小盒子,不过几秒钟,他又仿佛失去兴趣了似的,随手将它揣回口袋里。
无论是在琴酒面前还是在波本威士忌面前,他都没有对那个名字表现出什么反应,事实上,他也的确对那个叫做“飞鸟响”的人提不起太多兴趣。
€€€€即使飞鸟响大概率就是他自己。
一段记忆对一个人来说真的有这么重要吗?客观来讲,那不过是一段过往、一段已经成为过去的经历。
他非常普通地就拿到了可以打开那段尘封的记忆所需的钥匙,没人阻止他去想起那些东西,时间不可倒流,纵使想起,也已经回不到从前。
他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那位先生也明白,所以才会就这么平平常常地让琴酒带来这个能让他找回那段记忆的东西。
不止一人在等待他做出选择,也不止一人在期待着看他究竟会给出一个怎样的答案。
想到这里时,他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有人期待的是他的选择,但有人期待的分明是飞鸟响。
神津真司用钥匙打开房门,将风衣挂在玄关处的衣架上,而后按部就班地洗漱、吹干头发,关掉这栋房子里的每一盏灯,躺在床上合上双眼。
这是他近两年来的生活习惯,没有了猝然闯入他生活中的苏格兰威士忌,一切仿佛都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只是闭着眼睛,却并没有立刻沉入梦乡,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他想:为什么那些人会如此想当然地笃定他将做出抉择?又为什么如此想当然地认为他会在摆在面前的选项中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