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步的张牙舞爪是肉眼可见的。
似乎是因为的确找不到人陪他去吃饭,自己出门又百分之九十九会面临「迷路€€€€饿肚子€€€€随便找地方吃饭€€€€等福泽谕吉来接」这样的恶性循环。
自诩大人有大量的少年乱步最终还是没有和小心眼一未计较,大手一挥,让他带自己去甜品店,点了最昂贵的布丁来赔罪。
“不过你的意图都快突破文字了,这种煽动性还真是让人毛骨悚然。世界理所当然的愚蠢,即使是鼎鼎大名的异能侦探也只是想要保护这些愚蠢的婴儿而已,你却想让他们摆脱愚昧。”
乱步的勺子偷偷伸向了对面,将一未面前那份布丁也捣烂,在对方嫌弃又生气的眼神中得意地拖过碟子。
“说愚昧也太过了一些。”一未只能这样反驳。
“哈?写出那样文字的人在说什么呢?强行将人拔高到他们本无法企及的高度,你清楚这是什么恐怖行径吗?是不折不扣的犯罪こうい(行为)……唔。”
一未:“……都说了,把嘴里东西咽下再和我说话!!”
甜点显然不能当正餐,乱步看起来还想拉着移动钱包去其他地方大快朵颐,被一未以“我还是个没拿到稿费的穷困潦倒小说家”为理由拒绝了。
骗吃骗喝还用语言攻击的小孩是屑!
“我们不是饭友吗?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展开报复,想要限制青少年正常的进食需求,你怎么这么幼稚?”
乱步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在回去的路上这样抨击道。
一未:“是啦,江户川乱步因为入野一未没有请他吃饭而营养不良,身高永远的停留在了一米六……你有一米六吗?”
“不仅幼稚,还恶毒!”
“看来没有。”
“有!怎么没有!给我睁大眼好好看看!”
“看着呢看着呢,别上蹿下跳的,乱步。”
“我说一未……”乱步跑到一未跟前,用很危险的倒行姿势保持着步调,抬着头仰视他。
就这样持续了接近半分钟,他才缓缓开口,“我们关系应该很好吧。”
入野一未:“……你终于被我气到神智不清了吗?”
“你和我的相处非常熟稔,不是由上自下的兼容,只是单纯的熟悉。而在这层面上,你却放弃了主导权。傲慢的入野老师才不会那样做,笔下的文字书写的是「思想」,你将突触放了出去,静静等待着,却没有能回应的人。”
“「€€€€可先生,您却别无选择。」你是这样写的。”
入野一未开始头晕眼花。
不是正在被剖析的害怕,而是面对露出爪牙的江户川乱步后,感觉到自己能够再次融入人群的兴奋。
「说什么没有能回应的人呢,乱步你这不是做得很好吗?」
“有时候看见你就像是在照镜子,可这不可能,世界上不会有比异能侦探更聪明的人,即使是入野一未也不能。”乱步说,“因为我是独一无二的。”
“江户川乱步。”入野一未停了下来,“世界上不会存在能和你站在同一高度的人,所以你判断「我」是异常,你是这个意思吗?”
乱步理所当然道:“当然,即使是你,也只是凭借着阅历勉强攀登上台阶的普通异能者罢了。”
“你怎么知道不会有一个和你年龄差距不大,看待事物的角度与你不同,却又完全同源同宗的人呢?”
“这是诡辩,你不能用一个假设来回避我指出的异常。”
“还没发生的事情无法被否定,你不能说自己绝对高高在上一辈子,也不能说没人能给予我回应。乱步,难道傲慢的人只有「入野一未」吗?”
江户川乱步按捺着自己想要掏出眼镜来一窥真相的念头,这是将双方都逼到悬崖边的对决,选手都拥有极强的自尊心。
就像入野一未从来没有对他说任何煽动性的结论性话语一样,一未还不清楚自己异能的效果,所以一直在规避。
那么乱步也收起了自己的武器。
江户川乱步极具野心地断言:“不管怎么样,我会把你剖个一干二净的,入野一未。”
“在那之前,我必须反驳。”一未神色严肃道,“你的「就像在照镜子一样」绝对是错觉。”
乱步隐约升起了不妙的念头,甚至想直接跳起来捂住这个刻薄青年的嘴。
果然,毫无温度的冰冷语言随之降临:“我可不止一米六。”
江户川乱步:“……”
气死了气死了,简直要气死了!
少年转头就走,气呼呼地像是河豚,没走两步就被拽住外套,他不善地回瞪:“干什么!道歉已经晚了!乱步大人是不会宽恕你的!”
“我只是想说……你走反了。”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乱步大人只是想去吃午饭!……喂,再笑我真的要生气了啊!!!”
***
结果,直到夜晚降临,福泽谕吉再次按照委托陪他度过了一个昼夜,来自米花町的编辑还是没有动静。
第二天下午,一未还是认为自己得给他打个电话,这里毕竟是横滨,要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恐怕即使等尸首化为白骨都不一定能重见天日。
电话刚拨通,一阵老套的默认铃声便出现在门外,敲门声也随之响起。
一未握着手机,心想这可真巧。
拉开房门,一个穿着正装的青年站在门外,左手同时拿着还在作响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手提包,空出的右手整理起有些凌乱的领带。
这可真巧……啊?
“……”
等等,这不是他以前的编辑吗???
入野一未愣了,他清楚地记得负责「松本清张」的责任编辑来自京都,是位看起来有点龟毛、做事一板一眼,但其实非常温柔耐心的男人。
而眼前的青年除了在气质上更为青涩……完全和他那个男妈妈编辑一模一样。
原来您早年还闯荡过米花町呐?
换了马甲还被同一个编辑捞上岸得可能性能有多低,这种小概率事件也能被他撞上吗?!
而令一未哽咽的还不止这点。
“入野老师,您好。”青年古井无波的瞳孔中倒印着入野一未吃惊的表情,他放弃了单手和领带做抗争,而是抬手抹去还在眼皮上不断滴落的血珠,“失礼了,因为出了一些意外,没能按照约定的时间和您见面。十分抱歉。”
“啊……那个……”一未心情复杂地让开路,“那些都不重要,请先进来处理伤口吧。”
“感谢您的关心,不过没关系,也不用害怕,这不是我的血。”
“……”
这不是更恐怖了吗?
按照正常的流程,他是不是应该马上去隔壁把福泽先生摇起来……
可毕竟是“熟人”,一未还是把他放了进来,并给他沾了水的热毛巾,等青年将自己整饬得稍微没那么惨烈之后才再次开口:“呃,这是横滨……一些意外也是情有可原的。”
“啊,您误会了,不是发生在横滨的事。从米花町出来的时候,高速路段发生了爆炸,警察抵达现场后发现了一场命案,在场的侦探斟破凶手身份后产生骚乱,我恰好在等待的通道,所以被波及到,这才耽误了。”
入野一未:“……现实果然比小说更精彩,幸亏你是来横滨,要是这副模样去东京,恐怕会被直接拦下来吧。”
“不幸中的万幸。”青年说。
闲聊中,他注意到桌上电脑上的文档,将沾着血迹的毛巾工整地折叠起来放在桌边,十分礼貌问:“这就是您现阶段已经完成的稿件吗?请允许我拜读。”
在点开文件前,青年终于注意到自己好像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
和犀利的文字不同,入野老师出人意料的随和,他的神态太自然,以至于自己完全没注意,犯下了这么失礼的错误。
青年在心里自责了半晌,然后拿出十分正式的态度,正坐着向入野一未说。
“很高兴能和老师您合作,我是禅院研一,您的责任编辑。”
第15章
禅院研一,和松本清张合作了快七年的责任编辑。
因为过于靠谱的性格,被除了写书外什么也不想管的清张“信赖”着,将自己系列小说的全版权€€€€出版、衍生开发、影视ip打造等等全部交给了他。
和他认识以来,清张就只有两次看到过他表情的变化。
第一次是他几个月不出门,被禅院研一误以为被人暗杀在家中。
这位编辑拿备用钥匙开门,看见正蹲在电脑前十指翻飞的清张。人看着生龙活虎,但编辑先生并没有放松警惕,在他家每处搜查了一遍,连衣橱的角落都不放过。
面对清张心虚又茫然的异色双瞳,禅院研一重重叹了口气,露出怎么看都显得神经质的庆幸表情。
「家里没有脏东西真是太好了。」他说着一些清张不懂的话。
第二次则是在松本清张新书影视化庆功宴上。
说是庆功宴,其实只是一场小型聚会,除了清张和禅院研一外,就只有一两个负责和电影制作公司对接的同事。
那天大家都喝得烂醉,送别其他人后,禅院研一一反常态地呆坐在窗边,看着楼下被家人接走的同事一言不发。
清张随口说道:「研一君还是睡在客房吗?如果不回去的话也得先和家里联系吧。」
禅院研一如上了发条的人偶一样转头,呆滞片刻后突然愤怒起来:「谁要联系那群文盲啊!」
他的反应直接把松本清张搞懵了。
「只爱喝酒的家主老头,脑子里全是糟粕思想的小少爷,强制性将看书的时间挪去训练打架的家长……*当我听着他们的对话时,我感觉我的脑子在拉屎。」
清张:「……等,等等。研一君,你先冷静一下!」
「要不是碰巧遇上「躯俱留」的前辈大闹一场,我趁机跑出来,现在就是一个只会拉屎的垃圾咒术师。」
「一群自命不凡的白痴,连《百年孤独》和《百万英镑》都分不清的蠢货,吃着河豚嘲弄碟子印有俳句的庸才,守着老宅等死吧。」
清张听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名词,什么「咒术师」,什么「躯俱留」,他完全不懂,被酒精浸泡得松软的脑海中就只有一个念头:
「我的编辑,他即将枯死的面部肌肉下,原来是一颗这样狂野的,向往学识的灵魂。」
这已经不是向往可以解释的了,完全是过激学术派的典型啊!
事后清张也不敢去问他什么是「咒术师」,什么是「躯俱留」。
不想入侵别人的隐私是一方面,他更怕自己的老母亲编辑突然轻描淡写冒出一句:「就是在我脑子里拉屎的家伙」。
“日式传统慈母”突然化身“脏话版王尔德”,这也太吓人了。
就是这位少年时期离家出走,一心从文的编辑,此刻正拿着入野一未的新篇章翻来覆去看了三遍。
从一开始的面无表情,到中途的面无表情,再到最后的面无表情。
要是换个敏感的作家,现在说不定已经被这种诡异的沉默吓坏了,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没有达到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