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作之助不和他争辩,吃光咖喱后就开始收拾勉强能称作餐桌的大纸箱。
被他当作“家”的地方其实只是一间很小的仓库,即使他因为委托出门很久,或者被关进拘留所,这里也一直没有别人来侵占。
狭窄的木床,被当作万用桌子的纸箱,好不容易才从犄角旮旯翻找出来的两个蒲团€€€€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觊觎。
“你什么时候走?”织田问。
“不知道。”提起这个一未就开始陷入苦恼。
听说横滨的事情后,禅院研一给他拨来了电话,叮嘱人身安全之类的事,写稿可以放在一边,等局势稳定了再说也不迟。
异能特务科那边也联系了他,说事态暂时得到了控制,但是希望入野老师还是可以稍微斟酌一下再写结局,这对他们来说真的很重要。
没编辑催稿,也没什么经济压力,见到了比自己要优秀得太多的作品,还被赋予了莫名其妙的责任,脑子里空空的没有灵感。
这样写得出来才怪了!
“织田君会尝试写作吗?”一未靠着木床,仰头百无聊赖问。
“我?”织田罕见的露出了意外的神色,并且认真思考了很久,“我也能写作吗?”
一未一骨碌坐起来:“即使是小学生也会在不想学习的时候写一些奇思妙想的故事,你怎么就不可以呢?”
“可写小说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吧,不然你也不会被困扰这么久。”
“这不一样。”一未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一下这个观念,“很多想要成为作家的人都会陷入的误区,他们觉得必须得做好一切准备才能开始写作,可写作不是这样程序化的事情哦。”
“高兴了想要和人分享,难过了想要找人倾诉,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写下来€€€€大学时候,教授就是这样指导我的。”
织田作之助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就当一未觉得他应该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说:“可我没有想分享的,也没有想倾诉的。睡觉、吃饭、工作,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那阅后感呢?”
“什么?”
“在阅读了那两本小说之后的阅后感。”一未指着纸箱上的陈旧书籍,“一定是有想法才让你留下这两本书的吧,毕竟在这个房间里什么也没有,这两本书完全格格不入啊。”
“……因为没有看见结局。”织田也看向了那两本书。
委托方要求他杀害富豪,并盗走富豪的名画,这两本书原本是不在委托范畴中的,可他像个拙劣的小偷一样将它们带走了。
织田也不知道这两本书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他一遍又一遍的阅读。不管是在暴雨天,在杀了人的午夜,还是在沉闷知了耗尽生命啼叫的夜晚,他都会捧着书看起来。
“「迷茫感」也是创作意图的一种啊。”一未很认真的说,“让写作来完成写作,让你自己消失:你只是在记录涓涓流动过你身体的思绪而已。娜妲莉€€高柏是这样说的。”
那句经典的“原来是这样”又一次出现在织田作之助口中。
“不过好像说出这话的人是我的话,就一点信服力也没有了呢,啊哈哈……”一未想起自己的处境,干笑两声,又一次跌回颓废、迷茫、不想动笔的摆烂状态。
听说上次和一未见面的Mafia Boss在这次混乱中受益颇多,异能特务科也处理了不少危险分子,织田作之助开始思考起关于写作的事情……
不管这些是好是坏,大家都朝着目的踏步,只有一未,卡在这里浑身难受得不行。
这就是所谓的焦虑吧。
不知道要怎么创造“人类”的话,要给主人公一个怎样的结局呢。
因为故事的发展其实和他没什么紧密的联系,讲这个角色挖掉,全篇故事依旧是成立的,他甚至不需要什么结局。
他什么也没改变啊。
而就在不久后,入野一未的这个想法被织田作之助彻底打消了。
一未颓唐了三天,在每日三餐都是咖喱的煎熬中对着文档抓耳挠腮。织田则是沉默了三天,不是以前那样“少来烦我”的模样,而是在思索着什么的寂静。
就在第四天的太阳升起,将这个没有窗帘的房间照亮的时候,入野一未睁开眼就看见织田作之助正坐在身边。
少年垂眸凝视着手里的纸张,眉头紧锁。
一未吓了一大跳,连忙起身:“你拿着的不会是给我的悼词吧!”
织田作之助抬起头:“……”
平淡中夹杂着无语的表情让一未松了口气:“你的神情太像是正在参加我的葬礼了,呃,这么一想,我还挺感激的。”
让一个才认识几天不到的人如此肃穆,关系一定是非常好才行。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织田将手里的纸张递了过去。
接过纸张,一未扫了一眼,发现这居然是一份文稿。
他立刻端正了坐姿,用谨慎得过头的态度说:“请稍等。”
这无疑是织田作之助所写的文稿,完全手写的字迹不算工整,下笔却很流畅,字符间没有水墨的钝感,也没有太多添加修改的地方。
受到别人启发而书写自己故事的人很容易陷入一个误区,因为太过于喜爱他人的作品,迸发出的感情基调一定是相同的,不自觉地被牵着鼻子走也是常有的事。
可织田写的故事和那两本小说是不一样的。
也不是全然不同,织田的主人公是一个杀手€€€€就和未完卷小说中的某个角色身份相同。
不同的是,他只是在写杀手。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或者说是天赋。小说中并未大段说明主角的心理活动,连他做某件事的动机也很少,剧情展开得缓慢,看到末尾也不清楚这到底想要讲述一个这样的故事。
但是入野一未“看见”了那个杀手。
五官模糊,身型模糊,像是雨天撑着伞的人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又像雾气里亮着的灯塔。
你看不清本尊,但你知道他就在那里,他是存活于人世的人类。
“难怪……”
织田有些紧张,手指攥紧床单,身体不自觉前倾:“很糟糕吗?”
“不是那样的。”一未深吸一口气,“难怪你会在那天晚上指点我,告诉我不能那样写。”
“……”少年难为情地避开眼,“请不要这样说,在下笔之后,我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可是很优秀哦。”
听到现在横滨炙手可热的作家这样说,织田的心脏砰砰跳起来:“真的……么?”
“我从不撒谎。”一未将文稿叠好,郑重地交回到少年手中,轻盈的纸张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无限充实着织田内心的空洞。
“……我只是在写现有的事,因为不知道后续发展,甚至想不出要怎么接着继续。”
“可时间一直在流逝,故事的主角一定会遇见更多的事,做出更多的抉择,只要慢慢写,总有一天你能看见结局。”
这也正是一未无法结局的原因。
他感叹道:“你拥有写作的天赋,那恰恰是我缺乏的东西。故事的中心不是主人公,他没有改变任何事,以人物弧光来说,就是一条笔直的线,怎么也落不到终点。”
织田作之助还不知道什么是人物弧光,也不了解一未苦恼的根本原因,他一向只发表自己认定的观点,这也让他的话每一句都带有肯定性质的说服力。
“可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人啊。”
一未看向织田:“你说什么?”
“横滨的港口Mafia壮大之后,官方开终于表态了,异能特务科的人分散到各个部门协作,报道里陆续出现了对上次骚动的辛辣社会评价,这都多亏了入野老师€€€€我听外面的人是这么说的。”
一未苦笑:“这只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即使没有我和《思想犯》,故事的结局都会是这样。”
“那我呢?”织田定定看着他,“我在思考后抛弃了犹豫,做出了「我想写下一些东西」的决定,如果没有你,这是不可能的。”
“……”
“在动笔之前,我去看了《思想犯》。”
一未心里扬起巨浪,捂住脸:“这实在是太难为情了,我没给你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吧?”
“说实话,我没看懂。”织田说,“我只知道好像是在说横滨发生的事情,因为篇幅很短,很快就能看完。”
“是啊,因为篇幅短,所以才能让人来不及浮现放弃阅读的想法……我知道写得很糟糕啦。”
“但是感觉像是一种鼓舞。”
入野一未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织田作之助的目光还是和以前一样,十分漠然,能完整倒映出自己无处容身的身影。一未能感觉到一些事情正在发生,他的世界正随着这个少年正在说出口的话而一点一点改变。
织田十分笃定道:“哪怕你的本意不是如此,我也没有完全了解文章的内容,可我的确听见了你文字里传出的呐喊,这一点绝没有错。”
看着少年认真的目光,入野一未脸上所有表情都消失了。
他默默凝视着那双茶褐色的眼睛,试图从里面剖析出安慰、或是劝解的色彩,可茶棕色晕染得纯粹,呼之欲出的是对方那颗纯白无瑕的真心。
这样啊。
所以我并不是与世界毫无牵连,我的行动确切地改变了某个人。
没有灵魂的主人公也发出了虚弱的呼喊,被流浪的旅人所捕捉。
€€€€思考没有对错。
窗外的阳光一点一点攀附上入野一未的脸,让他此刻露出的笑容温暖又真挚。他不由分说的抱住了织田作之助,两个瘦削的身躯在墙面拉出一道庞大的影子。
“我知道要怎么写结局了。”一未说。
织田作之助很不适应地挪动了两下,想要挣脱这个怀抱,他确实也能轻而易举的做到这一点。
可青年的喜悦是那样真实,就像他所说的那样,高兴了想要和人分享,难过了想要找人倾诉,他身体力行的做到了这一点。
入野一未松开他,洋溢着笑意的满足脸庞将整个简陋的房间都熏得暖洋洋的。
他不顾形象赤脚跳下床,像找回了丢失玩具的孩子一样高兴地走到纸箱面前,毫不犹豫打开文档。
“对了,织田君。等我写完稿件交给编辑之后可能就要离开了哦。”一未一边写一边说。
织田作之助也盘腿坐在箱子的另一边,手攥着自己的文稿:“离开横滨吗?”
“谁知道呢。”一未快活地说,“不过这一次我不会再走弯路了,织田君做了一个很好的表率啊,说你是天赋型选手还真没说错。”
“或许过几年,文坛就会冒出一个让人大吃一惊的超新星呢,我也得腆着脸来寻求织田老师的指导,到时候请织田老师务必不要拒绝。”
“……原来是这样。”
“这个时候吐槽就好了,不用迁就我的!啊,不过还是有值得改进的地方。”
织田紧张问:“是哪里?”
“下次拜访,请务必不要一日三餐都吃咖喱了,实在是吃不消啊,吃不消。”
织田作之助:“……哦。”
“都说了这个时候吐槽就好了啊织田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