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薄朝彦轻声说。
***
西川的事情是特例,又不是特例。
冬季即将来临,如果没有准备好过冬的食量,人心就会开始浮动。不安、恐惧等等情绪聚集在一起被放大,如果不巧死上几个人,很容易诞出咒灵。
所以临近冬天也是咒术师外出的高发时期。
死于咒灵之手的话,甚至不会被特意记载下来,而是有专项来罗列人数,最后统计成一句简单的话递交上去。
西川的情况就是这样。
不同的是,这个咒灵存在古怪。
它诞生于西川,体型足足有三个成年男人大小,通体上下只有一张嘴,利齿嵌进嘴边烂肉,仔细听就能听见,它口中一直在呢喃:“……饿……好饿……”
真正成型后,咒灵做的第一件事,是杀掉了住在西川与平安京沿途路中的一家武士。吞食掉人类后,它没有继续往充斥着咒力的平安京跑,而是拖着在武士家中被血染红的粮食,回到了西川。
咒灵向西川的猎户提出了「以物易物」这样的规则。
当然,咒灵和人类是没办法交流的,大部分人类甚至看不见咒灵的存在,在村落中,只有阿吉能看见它的模样。
它也只是在阿吉沉默的视线中,将粮食从血盆大口中吐出,然后啃食掉了站在最前面村长的胳膊。
仅此而已。
在一开始,猎户尝试了各种方法攻击咒灵,用猎熊的陷阱,用箭矢、用斧头……肉眼可见的事实是,咒灵和寻常怪不一样,它甚至不会被这些东西伤害到半分。
“去平安京请求咒术师的帮助吧!”有猎户这样提议,最后,他们选中了之前和咒术师有过来往的阿吉。
在乘舟横渡西川的时候,阿吉见到了之前在荒原有过一面之缘的恶鬼。
恶鬼在西川边清洗着身上黑色的污迹,河水被染黑一大片流向远处。阿吉伏下身行礼,心中却没有半点恐惧。
「他的眼中没有自己的身影。」
不知为何,阿吉心中出现了这样一句话。
恶鬼也并没有阻拦阿吉,等他上了岸,没走两步就看见了在苇草丛中的东西€€€€从嘴部直接被撕开,只差一点就变成两断的咒灵。
原来恶鬼身上的并非污迹,是咒灵的血啊!
不用再去平安京寻找咒术师的帮助了。阿吉想着,心中却没有半点喜悦,就和刚才没有半点恐惧一样。
「怨怼」。
即使去到平安京又能怎样呢?即使没有咒灵来到村子又能怎样呢?
他们没有储备足够的猎物过冬啊!
从咒灵口中倾洒而出的粮食,反而成为了从天而降的礼物。想活下去是没错的,他们只是在根本没有路可走的时候,找到了唯一那条称不上好坏的小径而已。
阿吉回到恶鬼面前,额头贴紧地面,就和当初感谢神子那样,无比诚挚地说。
“我们不能失去那只咒灵,请您帮帮我们吧!”
恶鬼嗤笑一声,声音里含着不加掩饰的兴致。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有趣了,所以应得很干脆:“砍下你的左胳膊给他,右胳膊给我,这样我就答应帮你。”
阿吉失去了他的双臂,没有带回咒术师。
村落中和咒灵「交易」的猎户越来越多,人类和咒灵站在道路的两侧,仔细听的话,他们口中居然呢喃着的是同样的东西。
“……饿……好饿……”€€€€真的好饿。
所以在身姿颀长的咒术师前来的时候,猎户悉数挡在了那个丑陋的肉球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也能目睹咒灵的模样了。
猎户已经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只能一遍又一遍,像被诅咒了一般念着:“……饿……好饿……”
不顾猎户意志,咒术师开始祓除咒灵,肉球发出嘶吼,从它嘴里溅出了黑色的血,红色的碎肉。猎户仰头看着如雨般落下的污秽,他们站在污秽中,几斤崩溃地想要阻止咒术师。
无数负面情绪聚集在一起,形成覆盖整个西川的血雾,即使是再厉害的咒术师也没办法在不伤害到猎户的情况下从中逃脱。
两个年轻的咒术天才就这样被困在了这里。
***
从五条知口中听完前因后果后,薄朝彦第一时间看向了还托着自己的便宜兄弟,心情十分复杂。
你怎么就跟个搅屎棍一样啊?
他们在早已和咒灵交换了所有的阿吉房间里。五条知盘腿坐在地上,因为有「无下限」的缘故,至今还能保持整洁。就是一直被拖着足足有半个月的事让他有些恼火。
更恼火的是,在这半个月,全靠禅院荒弥收在影子里的那点吃食填肚子。
“本来我不想管了,直接回去让不怕麻烦的人来,但是那个瞎子怎么说都不愿意走。”五条知恨恨说,“如果我自己回去的话,那不就成了「禅院荒弥比五条知耐得住气」的铁证了吗?气死我了。”
“说起来,禅院荒弥呢?”
“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五条知的话音刚落,木屋的门被推开,一身黑污的禅院荒弥从屋子外走了进来。
他身上带着浓郁的血腥味,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在离薄朝彦的三步开外就停了下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头微微皱起。
“五条,你又在做什么?”
五条知已经懒得和瞎子计较了:“你去做什么了?”
禅院荒弥看向五条的位置,眼神移回薄朝彦这边的时候带上了些许凝重:“您无碍吧?”
薄朝彦拍拍兄弟的胳膊,示意他把自己先放下来再说。便宜兄弟一向任性而叛逆,只有他想做的事情,没有被命令这种概念存在。
但这次他似乎对和薄朝彦对着干并不感兴趣,甚至对这件事也懒得继续关注了,直接把薄朝彦抛出去,自顾自往外走。
五条知眼疾手快接住了朝彦:“我是有感知到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西川,但没工夫去处理……所以说这家伙是谁?”
便宜兄弟越过了禅院荒弥,在走出门前还不忘提醒薄朝彦:“觉得没意思了就自己回来。”
这次薄朝彦没有问他「回哪里」,他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低低应了一声:“我知道。”
五条知:“那你知道我一向讨厌听人打哑谜吗?”
薄朝彦没有请求风,只是在五条知的搀扶下站稳:“他是我的兄弟。”
“……兄弟?”
“类似半身的存在?在和你去平安京之前,我一直和他待在一起。”
狂言家的诞生是谜题,安倍晴明也只是隐晦地提醒过阴阳师不要去过问,不要沾上他身上的因果,那不是人类可以去接触的东西。
所以五条知也不再问下去了。
他注意到禅院荒弥那个瞎子目不转睛地眼神,故意问:“所以你是看我一直没回来,特意来找我的?”
因为我没纸可写了€€€€薄朝彦讲这句话咽了回去。
“对。”他眼也不眨说。
“还活着的猎户已经不多了。”禅院荒弥走到两人身前,生硬的转移话题,“再继续和咒灵交换下去,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死,并且成为这片血雾的养料。新的咒胎就快成熟了,比之前的要棘手得多。”
“要么等咒胎成熟,费大力气将两个咒灵一起祓除,要么现在就去把灾厄掐灭在摇篮中。”五条知说,“我知道你想说这个,你要对猎户动手吗?”
“咒术师不应该对普通人出手。”
“那不就还是回到最初的问题了!他们会想尽办法阻止我们,我们不管他们会死,我们管他们还是会死……这早就不是咒灵的问题了。”
禅院荒弥:“这就是咒灵的问题。”
“你不仅是眼睛瞎,脑子也不太好吗?”
“这就是咒灵的问题。”
“我和这个人讲不通!”五条知有些抓狂,“你要不直接说说看,要怎么解决这个咒灵的问题?”
禅院荒弥的眼神再度落到了薄朝彦身上。
朝彦初次看见他的时候,在雷声电闪下看到的是一双桀骜的绿色眼睛,所以才给了他甚尔的错觉,可现在在血雾中对视的时候,他又觉得好像之前的只是错觉。
禅院荒弥非常沉稳,且静穆,似乎没什么能让他产生波动的东西,所以眼神也似碧色深潭,是死的,不会有任何流动可言。
“我们解决咒灵,「狂言家」处理猎户。”荒弥注视着朝彦仅有的眼睛,说,“他们听不进去任何话了,只知道饥饿,可您能让他们「听见」,对吗?”
“对。”
薄朝彦的声调低沉而平静。
***
【西川的位置实在是太不好。
湍急的河道将丰饶阻拦在外,无风不起舟。
所以这里的猎户不养牲畜,牲畜是很珍贵的东西,饲养要求不低,吃得多,居住环境考究,要是病了,传染性兽瘟还是大麻烦。
他们连自己的温饱都成问题,那里顾得上牲口的死活。
好在大自然总会给在这片土地上呼吸的生灵一条生路,用野兽的「死」,换取人类的「生」,这成了西川最原生的准则。
而当具有私人目的的社会规则降临。野蛮规则的维系变成了问题。
猎户在本该囤积食物的深秋,忙于满足他人更繁琐的需求。到了冬天,大雪封山,猛兽冬眠,一直被刻意忽略的生存问题就突然窜了头。
依旧是社会规则拯救了饥肠辘辘的人类。
以物易物,多么正当的行为啊。在荒原的以物易物,多么原始的行径啊。
自我认同感会决定一个人的种群€€€€我的兄弟比我先看清这一点。
咒灵不觉得食人肉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和猎户为了活下去会把比自己弱小的生物剖开入肚。
它不认为自己在做恶。
猎户不觉得割肉换粮是不平等的交换,自己身体的部位能养活全家吗?如果不能,那就是没有价值的存在。
他不认为自己在受难。
咒灵不认为自己应该因为这点事被祓除,猎户从来没把自己抬至和平安京的大人们同等的高度。「都是牲口而已。」我的兄弟不含恶意地这样评价。
在艰难的环境也能自我求生,吃得不多,居住环境恶劣,生了病知道及时去死。
能满足他人的需求,还不像野兽一样具备不受控的凶性,用鞭子抽打的话可以用无止尽的干活。
这难道不是最高等级的牲口吗?
我做的事很平常,是放在平时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
「还记得你们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