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那些猎户面前。
他们口中仍然述说着饥肠辘辘,一声声,飘荡在空中被血雾染红,成为比任何表达都要直白的血色「文字」。
「不是牲口,是『人』啊。」
在西川河畔,猎户看着自己在河面的倒影,露出了和野狼、山兔、旅鼠无异的野性神情。
他们流下眼泪,我也流下眼泪。
他们笑起来,我也笑起来。
他们一直在等着有谁来告诉他们这件事,实在是太简单的一句话了,却被掩盖在无数沉默中。
晴明的话是对的,阴阳师总是能在不被注意到的时候吐露近乎预言的话。
「何为狂言家?」
「询问世界,吐露真理之人。」
「既然是真理,又为何是狂言?」
「既然是真理,当然是狂言。」
不必是惊世骇俗的句子,也不必是振聋发聩的诘问。
被视为牲口的生灵是否沦为牲口,不被视作人类的生灵能否成为人类,在这个时代,这个问题或许永远的无法得到准确的回应。
€€€€而您赠予我的「狂言」将成为答案。
我想告诉黄泉女神这件事。
€€€€€€€€€€€€《怨咒和歌集》€€诅咒神明€€西川卷€€牲】
第132章
西川的事很顺利地「解决」了。
至少在很多人看来,咒灵的祓除,猎户回归「正常生活」就是一种解决。
猎户死得只剩下了几个人,能「完整」活下来的多数是小孩。红雾散开后,薄朝彦和两个咒术师打算回平安京了,一个六七岁的女孩跑到了薄朝彦面前。
“您又救了我的父亲。”女孩这么说。
薄朝彦问:“你的父亲是谁?”
“阿吉。”
“我没有救他。”
女孩的眼睛亮亮的,因为有眼泪聚集在里面:“不,是您救了他啊。”
薄朝彦抿唇含笑,还没说点劝慰的话,五条知先开口了:“你要不要和我们回平安京?”
在回平安京的路上,薄朝彦被禅院荒弥背在背上,五条知领着女孩走在旁边,被这两人的眼神烦得不行。
“我都说了是因为看见她有特殊的术式,放在西川会很不方便,所以才要带她回去给家里看看,你们是什么眼神啊!!”
薄朝彦闻言收回眼神,悠悠说:“下次不要对着小孩说这么糟糕的话了,阿知,真的会让人觉得不怀好意。”
“要说的话,背着你的那个瞎子对你才是真的不怀好意吧!哪有初次见面就冲上来求婚的!这瞎子多半是知道你是谁,想把你骗进禅院!”
薄朝彦一噎,琢磨着这回旋镖怎么还能回到这头来。
禅院荒弥倒是坦坦荡荡:“我知道他是谁。”
五条知:“瞧吧!”
“而且如果他同意,按照走婚的习俗,是我去到对方家中居住几个月、或者几年。如果他不愿意的话,完全可以不去禅院家里。所以没有想把人骗进禅院这种事情。”
五条知当然知道走婚的规矩,但还是被这家伙洗刷了一次世界观:“你还真的考虑了这么多啊?”
“结婚这种事不应该考虑这么多吗?”
“那你怎么不反省一下初次见面就求婚这种荒唐的事?”
“初次见面就不能求婚吗?”
薄朝彦:“……”
朝彦很想让禅院荒弥把自己放下来,别背了,语言的冲击已经够强,再时不时回头看他真的有点顶不住。
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啊!
薄朝彦沉默了一路,在被禅院荒弥放到安倍晴明院子外时,立刻拜托晨风将自己赶紧送进去。
天已经亮了,日出的朝阳从四方庭院中探出头,院子里的草木在几年前被五条知和晴明摧残后依旧顽强疯长,庭院的主人对此毫不在意,也就没有去管。
禅院荒弥站在门外,一直凝视着朝彦的背影,日光将薄朝彦的影子拖得更长,和草丛的阴影覆盖在一起,可荒弥却能分得很清楚。
就和他总是能奇迹般地分清薄朝彦和其他人一样。
安倍晴明忙完回来已经是十来天之后的事了。
贺茂忠行似乎真的很生气,一骨碌把大大小小的麻烦事全部扔给了他。有的阴阳师看着晴明脚不点地地到处跑,于心不忍去问忠行,问出了晴明是闯了祸所以才被惩处这样的答复。
「当然,我可以用磊落的方式惩罚他。可那样会更苛责,我却是不忍心的。于是退而求其次,将本来就会逐渐转交的事务托付下去,让他不要有别的心思。」
翻译一下就是:不折腾他也行,那就得来个大的让他长记性。我还是善良了点,没那样做,安倍晴明你小子最好懂点事。
还有更多的人则认为这是贺茂忠行想要提拔安倍晴明的意思,明明是个无父无母的小鬼,因忠行怜悯才捡来平安京,短短几年居然升到了和他们齐平、甚至更高的位置。
他们十分不满。
安倍晴明把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
不过此时的他正如忠行考量的那样,忙得连觉也睡不好。
交给他的事情越杂,需要接触的人就越多。人一多起来,不属于鬼怪之类的怪事也就多了。
这还是头一次,在安倍晴明脚步虚浮回到家里,看见薄朝彦后,第一句话是:“朝彦,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薄朝彦正在奋笔疾书,五条知一回家就让人给他送来了一大堆和纸,也不知道这个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禅院荒弥也让人送了一车和纸。
如果换做其他东西,朝彦就得考虑要不要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让晴明留下的式神给还回去了。
可这是和纸……是纸啊!!!
他现在可缺纸了!
“你居然会反省,晴明,是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说着话的同时,朝彦也没有放下笔墨。
“没有算得上恐怖的事情,但遇到了不少恐怖的人。”晴明盘腿坐在案边,心有余悸说,“光是拉上阿知果然还是不够的,还是得找一个能让忠行老师也语塞的人才行……”
“你这不是完全没有反省吗。”
“哎,哎。”晴明连叹两声,虽然满心疲惫,还是用方术给薄朝彦造出了眼睛和腿。
他凑到案中:“你在写什么呢?”
薄朝彦将位置让出来给他看。
从西川回来之后,咒术师将这件事汇报了上去,按照上面的意思,直接按照寻常咒灵意外归案就完了。不巧这次故事的参与者是两个「刺头」。
不管是五条知还是禅院荒弥,都不打算直接将这件事轻轻揭过。
五条知给出的理由是:如果下次还有这样的情况,你们怕不是要我四处奔走替你们解决。我五条知是那么好使唤的人吗?给再多的报酬也不行。
禅院荒弥给出的理由是:他不希望这样。
听者摸不着头脑,没搞明白禅院荒弥说的是谁。
五条知暗骂这瞎子怎么见缝插针走煽情攻势,也改了口风:
如果下次还有这样的情况,你们怕不是要我和朝彦四处奔走于替你们解决。五条下任家主和狂言家是那么好使唤的人吗!
既然提到了薄朝彦,负责的人自然就也找到他了解情况。
不过他们不敢问太多,也不敢听太多,连问个话也是犹犹豫豫的。
朝彦拿出了回来之后就准备好的信件,交给了他们。
信件是中纳言拆开的。
「闭耳不听,至聩、至喑。视而不见,至朦、至瞀。」
连小孩子都懂的事情,如果不听,原本能听到的声音就会模糊不清,如果不看,视线就会朦胧,眼睛昏花。
读完这封信,中纳言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出了一些「异常」,平时听得见的东西声音越来越小,能看见的东西也越来越模糊。
他向阴阳寮求助,对方拿着那封信,苦着脸:“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话了,如果将这个视为咒,那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没了自由。如果您想解决的话,还是亲自上门拜访狂言家吧。”
中纳言对着这般推辞大怒,直接将信带去面见天皇陛下,声泪俱下控诉薄朝彦的为所欲为。
「天皇闻信,对西川之事叹息。当日万籁俱寂,天皇于清凉殿上,玄象之音空响,天皇亦有所感。」
结果就是,中纳言这个又聋又瞎的不仅没告到状,反而被村上天皇压着好好处理这件事,还让他去拜托薄朝彦多写点。
多写点,这些简单的道理怎么能只给中纳言一个人看呢?最好是全平安京都给我重新做人。
薄朝彦现在就在干这件事。
“怪不得,西川的事和周边一带都交给了源回来的路上我还见着好多人都拿着纸张聚在一起,还在好奇和纸什么时候是这么平常的东西了……”
晴明突然想起什么:“我知道你去了西川,阿知还带回来了一个女童。”
“怎么突然提到这个?”
“我听见了。”
薄朝彦:“?”
“阿知正带着女童,就在门外,马上你也能听见他的声音了。”
薄朝彦刚一向屋外望去,两小一更小的身影就出现在视野中。
五条知、禅院荒弥,和阿吉的女儿,三个人手里都拿着厚厚的信件。
五条知拿着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小册子,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只提到这是走在路上有人冲上来塞给他的,那人嘿嘿嘿地笑着,塞了就跑,他也一头雾水。
薄朝彦狐疑地虚起眼。
“你这可不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啊。”
五条知:“好吧,我算是知道一点。朝彦你不是在四处采购纸张吗?「狂言非言,提笔落于之上,掷地作金石声」,现在平安京的贵族也开始效仿你的行为,恨不得把日常起居全部写上去……”
“说重点,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