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带你回平安京,前提是,请忘记那些转述给我的话吧。”
第134章
薄朝彦想赶上自己兄弟其实并不困难,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先把做出选择的麻叶童子带回了平安京。
男孩从靠近平安京开始就逐渐难受起来,那股难受的感觉甚至表现在了空洞的黑色眼眸中。
朝彦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摇头,说,我没事。
在不算远的路途中,男孩一直盯着薄朝彦因为方术过了时效而空掉的眼眶,几次欲言又止,但什么也没问。
回到府邸已经是晚上,薄朝彦远远地就看见了站在门外的安倍晴明。
他提着灯,就像以前贺茂忠行在罗生门口蹲自己徒弟一样,晴明没有意外的神色,一副了然的模样。
两人相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鸢姬先带着男孩去休息了,薄朝彦也回到自己房间。
在他换衣服的时候,有谁突然从角落探出头。
“其实我以为你会追上去。”
€€€€你的坏朋友安倍晴明突然出现。
系衣带的手顿了顿,薄朝彦抬手把人赶出了屋子,等整理好后才踏出房门,对上了安倍晴明笑弯着的眼睛。
“就算你想问我事情,也不用这么着急吧?”朝彦说。
安倍晴明和薄朝彦一起并肩走向外廊:“着急想问话的人可不是我呀。”
今晚的天气好得出奇,澄澈又透明,院子里的虫鸣啼了好一阵,上弦月悬挂在西边天际,莹亮的月光藏进庭院草叶的露珠里,泛着光。
夜空明净。
外廊边上摆着两瓶酒和碟子,碟子里是烤好的香鱼。梁柱旁有一盏灯,灯火随风微微摇曳。
“我以为你会追上去。”坐下后,安倍晴明又重复了一遍之前没有得到答复的话。
薄朝彦诚实道:“有那样想过。”
“所以才给你准备好了行囊和长杖啊。你就是这样的性格,想弄清楚一件事的话就不会犹豫。我也做好你直接离开平安京的准备了。我可真了解你。”
薄朝彦把晴明递来的酒盅推开:“那你也应该知道,我并不喜爱喝酒。”
“哎呀,这是禅院荒弥送来的,如果你不喝的话,我也就没道理喝了。”虽然是这样说,晴明还是仰头将杯子中的酒倒进嘴里,品尝半晌,“好酒,是好酒。”
晴明没说这是禅院荒弥当作求婚礼物的酒,不然薄朝彦肯定立刻把人掀开,将酒收起来打算找时间给送回去。
安倍晴明:喝都喝了,有问题再说!
“我没有追上去,因为觉得如果是来问你的话,你能给我更准确的回答。”
见朝彦这样说,晴明微笑起来。
他们经常「谈话」,也不限于话题,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因为观念不合针锋相对的情况也有,最后通常以晴明「你再说下去就是在强迫我接受观点了」而告终。
更加正式一点的话就会像现在这样。
一个人说「我有想问的东西,你应该能给我回答」,另一个人负责洗耳恭听。
薄朝彦开始提问:“你有兄弟吗,晴明?”
安倍晴明:“哇,是这样的问题吗?我还以为你要问一些……会让我对自己的认知感到为难的问题。”
“其实用「兄弟」也并不贴切……
“除了直接到显得有些蛮横的血缘干系外,我和他没有任何在通俗意义中称得上「手足」的表现。
“我们在大多数时候不会去干涉对方的行为,所以想要指责的时候是不基于情分的,更像是单纯由于立场展开辩驳。”
晴明摇头:“没有谁能和「狂言家」辩驳。”
“我们用事实辩驳。”朝彦叹息,“「强大的生灵掌控一切」,他的观点很容易被接受,尤其是「现在」。”
“可你不这样认为。”
“我不这样认为。”
在同样残酷的环境中,强者不仅能保全自己,还能在资源竞争中保持优势。各种优势让他们领悟到蛮横自我带来的好处,于是逐渐加深着一观点。
比如,同样是面对伊邪那美,会认为「我的生和死凭什么要交给你」的家伙,可能自始至终都只有便宜兄弟一个。
神明高于自己,所以遵守神明的规则€€€€他不会有这种想法。
在宽松环境下其实也一样。
相比于其他地方,平安京虽然魑魅魍魉不绝,但也算得上安全了。这里的人比外界而言更加「守序」。可即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强弱关系依旧明显。
比如五条知。
在小些时候,阿知会因为自己在咒术上的天质不自觉和其他人划开界限,所以和他亲近的也只有薄朝彦和安倍晴明。
后来,他发现了那条界限越来越明显,可以说完全是两个世界了,于是变得骄溢。在咒术师里,除了和他同辈,且没有被他甩在身后的禅院荒弥,他的眼里不再有其他人。
在这个时代,强大意味着生存,和自由。
“这样的话,奇怪的反而是你呀,朝彦。”晴明说,“弱者难以在严酷的环境下生存,不管是人类还是怪,大自然会进行选择。你要用自己的道理来和这些东西进行「辩驳」吗?即使是狂言家,这也太狂妄了。”
晴明问:“你是在同情他们?”
朝彦点头,又摇头:“那不是我坚持自己观点的理由。”
这也是薄朝彦没办法做出反击的原因之一。
「在生存这一方面,不是只有强者才有发言权。」
千年之后的灵魂可以做出断言。
在千年后,阴阳师和怪销声匿迹,咒术师藏匿在人群中,异能者掀开狂澜后趋于平静。立于那片荒原中的大多数依旧是普通人。
孱弱无能的普通人。
“强者能够闲适踏过的平底,对弱者而言是烧灼的鹅暖石,光是踏上去都必须忍受非人的痛苦,但他们只能走过去,这样才能存活。”
朝彦说,“也正是因为弱小,所以所求得更少。丢掉自尊心,丢掉心目中理想的生活。他们变得谨小慎微,愚昧、沉默、眼中常含泪水。他们变得阴险,低贱,让自己的感知越来越粗钝。”
安倍晴明又喝了一口酒:“你在贬低他们,也在夸赞他们。”
“我在描述「未来」。”
“这倒是有趣,黄泉记载的永远是过去,而来自黄泉的独眼却在描述未来。”
淡淡的花香四溢,空气中隐约飘动的香气和酒液的味道混在一起,灯盏中的那豆灯火已经变得微弱。
薄朝彦说要向安倍晴明提出问题,但这个阴阳师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出勉强能算是「答案」的话。
他知道狂言家要的或许并不是答案,不然直接追上他的兄弟就好了。世界上存在那样多的道理,基于立场,衍生出不同的阐释,除了神明之外,没有谁能够断言真理。
薄朝彦只是想和内心谈话,安倍晴明是他所认识的,和他最贴近的存在,所以他才选择回来。
所有生灵都有趋同性,对自我的探知又何尝不是一种对「同类」的追寻呢。
薄朝彦的兄弟是这样,薄朝彦也是这样,所以他才会回到这里。
€€€€他自己好像还不清楚这一点呢。
“反正我是没办法解答你有关「未来」的困惑的,要不然等忠行老师回来之后你去问问他呢?”
晴明放下酒杯,毫无形象地向后仰着,手撑在走廊的地板上,又觉得这样实在费力,干脆躺了下去。
“我们认识很久了,朝彦。我知道你一直在探索着什么,但我给不了你答案。所以如果你真的想要寻找结果,不应该留在平安京。”
薄朝彦看了他一眼,也和他一样仰面躺下。
两人的长发在月色中交织在一起。
“那你还在门外等我?”
“安倍晴明是个言出必行的阴阳师。既然我说过,我会在平安京等你回来,那我就会一直等下去。”
“说完你就后悔了吧。”
“还真是瞒不过你……非常后悔,对狂言家说出口的话无疑是「咒」,明明我都已经给你准备好远行的东西了,说这样的话只是自讨苦吃。”
“……你还真敢讲,远行的东西就是一包果脯,和那根漂亮但是毫无用处的棍子。”
晴明笑起来,清亮的音色回荡开:“你应该尝尝禅院送来的酒。”
“我不喝酒啊。”
“是好酒。”晴明说,“你迟早会喜欢上的。”
***
在正式和麻叶童子见面之后,安倍晴明让他改名叫麻仓叶王。
叶王是阴阳术的天才,晴明将他吹得天花乱坠,但是没有把人送去阴阳寮学习知识,而是留在了家里。
麻仓叶王能聆听人心,这是薄朝彦后知后觉才意识到的事情。
不是通过各类言行来推断,他是真正意义上的「能听见」。
口上说着「那就麻烦您了」,心里想的是「又得来和古怪的安倍晴明打交道,怎么总是我这样不幸啊」。
口上说着「平安京有您这样的狂言家真是太好了」,心里想的是「绝对不能招惹他,唉,平安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存在了,明明一个安倍晴明就够受了」。
麻仓叶王能听见所有的话,在他面前,人类是没有秘密可言的。
晴明或许是碍于这一点,才没让他和太多人接触。作为从小不怎么合群的天才,他当然知道寮里大多数人的想法。
让小孩去在那样一群人里呆着,完全是虐待。
而麻仓叶王却听不见朝彦和晴明的想法,所以总是安静地看着他们两个,从他们的话语中来判断想法。
至于为什么想要判断他们的想法……
这两个家伙真的太任性了吧?
麻仓叶王自认为也算是见多识广。
他在小时候和母亲相依为命,见多了村子里那些人心里的偏见,偏见会化为实质性的恶性,最后还导致了母亲的死亡。
从村子里逃出去之后,他也见到过对他非常好的鬼魂,还因为后续的意外而掌握了鬼魂的力量,也就是能听见人心的能力€€€€晴明把它叫做「灵视」。
虽然听见人心这种事带来的是毫无止境的负面情绪,可也因为这种能力,叶王在很短时间里就学会了如何在平安京生存。
他知道人们是怎么想的,也知道为了内心的想法,人们会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