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晴明:“……”
晴明最后还是没能拗得过薄朝彦,望着自己眼前清亮的酒杯叹气:“心里不想接受,手却不由自主动了起来。这就是「贪心」吗?”
薄朝彦再度举起酒盅,月下三人的影子交汇在一点,又在清脆的声响后各自散开。
他没有将酒液倒入口中,向来握笔的素净指节转着酒杯,开敞的袖口下手腕稍微用力,酒杯平稳落到木阶。
手指蘸上酒液,薄朝彦在浅色地面写上两个字。
「为人」。
安倍晴明顿住。
“怨怼、猥€€、鄙陋、无羞耻感,为人。慈爱、谦和、爱护幼小,为人。”
薄朝彦的嗓音在这个雪夜依旧散漫,空气湿漉漉,皮肤凉浸浸。
只有雪是一如即往的沉默。
“不萦世俗,不奢外物,阴阳之外,天地之间。但为人。”
薄朝彦对安倍晴明这样说。
***
【虽然答应了狗卷博野,但我没有把狗卷作生带回家中,而是让他隔三差五来找我。我不算是作生的老师,他在咒术的道路上依旧充满了未知,我只能尝试教他如何「表达」。
对于咒言师,表达实在是太重要的事情了。咒言师向世界缔结契约的唯一形式就是「语言」,他是狗卷家里最有天赋的咒言师,理应知晓语言的重量。
€€€€起初,人类用「语言」来传递意向。
「语言」从无序变成有序,混乱变成精确,这是一个很长的演变过程,为了尽量减少交流中的误差和信息减损,人们开始给自己眼睛能看见的一切事物命名。
这是最容易教的部分。
青草就是青草,蓝天就是蓝天,天上掉下的水滴是雨,夜晚高悬的弯刀是月亮。
作生神奇的地方在于,他的认知走在表达前面。
不知道「眼泪」,所以说眼睛在下雨。
不知道「鞋」,所以说脚上的手套。
不知道「星星」,所以说天空不灭的烛光。
晴明很喜欢他绞尽脑汁的表述,学着他的表述,指着他脸上的雀斑说,那这就是糖粉。
作生用手指搓了搓脸,然后放进嘴里:「不甜。」
晴明煞有其事:「那就是不甜的糖粉。」
€€€€后来,人类用「语言」来表达情感。
这是短时间没办法去教的,不然的话,博雅也不会现在依旧烦恼清道夫的事情。
「在自己不清楚的时候,不要用不准确的语言来概括自己的感受。」
我只能这么对作生说。
智明和雪姬将既定事情诠释为自己的期待,「误解」成为最好的说辞,这似乎已经成了人类的宿命,就算自己倾尽一生,竭力将自己的想法由「语言」表达,对方也不可能完全领悟其中的意思。
对方也不可能完全愿意领悟其中的意思。
我想起了雪姬。
博雅觉得这件事解决得没头没脑,长达五十年跨度的事情以雪姬的消失告终,智明没有收到任何惩罚。
我和晴明都没告诉他,其实不是那样的。
智明已经时日无多,而雪姬会一直在康支身边,他们之间的因果由雪姬来决定何时结束,又如何结束。
至少我已经送上来来自黄泉的狂言。
「她会注视」、「她会宽恕」、「她会祝福」。
博雅还一直追问着结局。
有结局的是故事,没结局的才是人生。
不过,很快他就没工夫来纠结这些事了。
在不久后,平安京遭遇了一场大火,那场火烧死了藏在阴翳中的鬼,鬼舞€€无惨再一次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我在意的并不是鬼舞€€无惨,我只在意那场无法熄灭的大火。
他来了。
€€€€€€€€€€€€《怨咒和歌集》€€诅咒神明€€平安京卷€€雪誓】
第141章
在智明的事情过去之后,薄朝彦发现安倍晴明这个人……开始变得有点奇怪。
具体表现为,晴明逐渐博雅化了。
首先声明,朝彦没有任何表示博雅不好的意思。
他指的是,晴明开始随性起来了。
在以前,这位大阴阳师虽然也酷爱喝酒、夜游、拉偏架,怎么潇洒怎么来,可始终是一种微妙的游离状态。
这种状态不太好描述,但是非常好判断€€€€晴明从来不说和自己有关的事。
同时,他的占卜能洞察的事情太多,询问别人也成了没必要的举措。
如果碰上实在占卜不出来的,例如薄朝彦和黄泉的真实关系€€€€晴明就会直接原地放弃,不再去深究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你真的打算去找你那兄弟吗?”
安倍晴明直接问到了事情的关键。
平安京遭遇了冬季大火,那把火从一条大道直接烧到朱雀门,最后才被咒术师想办法限制在一道界线外。
一条大道的废墟中,前去调查的咒术师找到了和当初西川相同的咒力残秽,同时,阴阳师在那里发现了鬼的踪迹。
准确的说,是一窝鬼的踪迹。
这种以人类为食的怪物藏匿在四处,被灼烧的时候发出刺耳的惨叫,叫声连几条街外的人都能听见。
据当时察觉到不对劲而赶去现场的阴阳师说,他察觉到了疑似鬼舞€€无惨的气息€€€€这还多亏了原先源博雅带着清道夫的那次探查,让他们对鬼有了准确的概念。
在大火之后,源博雅和安倍晴明立刻被圣上传去,和一众官员一起交代相关情况。
本来薄朝彦也在传召之列,可根据晴明所说,在家中找不到他的踪迹。天皇后续派人去请,前去找人的侍卫在院子翻了几圈也没找到人,只好作罢。
即使没有狂言家,事情还是得继续调查,源博雅立刻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线索,讲出了他推测的前因后果:
薄朝彦的兄弟来了平安京,这是什么,鬼舞€€无惨?点了。
情节实在是太简单,以至于殿上的人都面面相觑许久,安倍晴明点头,说大抵就是这么回事吧。「可朝彦从六岁起就随我来了平安京,与我算得上朝夕相处,这件事和他扯不上干系的。」
你们不能因为血缘关系就想把事情赖过去€€€€晴明是这个意思。
后来,村上天皇还屡次三番想找薄朝彦,依旧寻不着人,最后他干脆把找人这件事交给了源博雅,觉得如果是他的话,应该是有法子的。
博雅心想,我忙着要去追查鬼舞€€无惨呢,要是放任他在外面,说不定还会滋生更大的事端。
于是虽然口头上应了下来,也的确放在心上,但两次找不到人之后,也就稍微揭过了。
薄朝彦没有躲着的意思,在院子里施了方术的一直都是安倍晴明。
「你真的打算去找你那兄弟吗?」现在,晴明这样问了。
朝彦拢拢袖口,眺望着院子:“你都帮我避开其他人了,我也得帮你了解这件事,这样才没有亏欠。”
“可我瞧你没有动身的意思。”
“因为我不是很想见他。”
“说起来,我好奇很久了,但一直没问你和你兄弟之间的关系。”晴明说,“阿吉称他为恶鬼,可又在后来的事变中主动拜托了他,足以见得他对你兄弟的态度了。不只是抱有恐惧,还有尊敬。”
“那家伙可不是什么值得尊敬的对象啊。”朝彦叹了口气,头疼说,“连神明也拿他没辙,你就这样理解好了。”
安倍晴明更好奇了,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架势。
薄朝彦斜了他一眼,漆黑的目光停留片刻,又落回荒芜的庭院。
“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从来不止我,你怎么好意思想要打探我的过去的?”
“你不问我,我要怎么回答呢?”晴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原先前倾着的坐姿也稍缓,稳稳地盘腿在蒲团上,他将手中的扇子放在案上,“啪”地一声像是某种开幕。
“问吧。”晴明笑眯眯说。
薄朝彦:“……”
你来真的啊?
我们不是一直是展望未来的狐朋狗友吗?怎么突然开始推心置腹聊起过去了?
虽然这样想着,但朝彦心底的确对安倍晴明的过去充满了好奇。
他回忆了一下之前见过的史料。
只能说平安京时代基本不存在「史料」这种东西。
因为整个日本几乎都被公家之首藤原把控,藤原的家族内斗又十分严重。这就导致留下来的「史料」,基本上全是天皇和藤原氏、氏族和氏族之间的各种打架斗殴,和离奇艳闻。
……主要是艳闻。
很多人没看过《御堂关日记》,但基本每个日本人都知道《源氏物语》。知道光源氏这一家子乱起来,足以与希腊神话那群「我的侄女是我的嫂子」比肩。
有关安倍晴明的记载就更少了,只有从他在阴阳寮初显风姿后才有了不算详细的描述,更多的还是一些不以史料为严格标准的轶闻。
琢磨半天,朝彦选了个最好奇的事情发问:“所以你真的是白狐之子吗?”
安倍晴明嘴角上扬:“是。”
薄朝彦:“……”
这么轻飘飘承认了,反而感觉什么都没问啊!!!
看出薄朝彦复杂的申请,晴明开始解释起来:“我本应原名阿倍晴明,出生在摄津国阿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