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彦立刻喊停:“……真的要从出生开始说起吗?”
“不然的话,轮到你的时候,你会挑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来讲吧?”
被戳穿了心事,薄朝彦装作无事发生,抬手:“请继续。”
晴明笑得更明显了。
阿倍这个姓氏其实算得上有名了,最为人所知的,便是一个叫做阿倍仲麻吕的人€€€€那个著名的遣唐使。
阿倍仲麻吕还和大唐的诗仙李白有一定交情,《哭晁卿衡》就是写给他的。
说回阿倍。
阿倍是安倍的庶出姓氏,晴明的父亲阿倍益材当时官至大膳大夫,算是皇宫的后勤部部长,外加天皇保姆。
天皇很欣赏晴明的父亲,于是才给阿倍益材赐姓,让他和嫡流一样,姓氏安倍。
某天,安倍益材外出时,碰见了一名猎人,猎人手中抓着一只白狐。
“没错,那就是我的母亲,葛叶。”安倍晴明说,“我的父亲将白狐买了下来,放生。葛叶为了报恩,化为人形嫁给了我的父亲。接着,我出生了。”
薄朝彦:“……”“你那是什么表情?”
“……大概是对生命的敬畏吧。怪事,怪事。”
安倍晴明没说什么,只是脸上写着「你这家伙怎么好意思说我怪的」?
在安倍晴明小的时候,葛叶就一直叮嘱他,在月圆之夜,自己一定不能见月光。
可是,从晴明在六岁时候诱拐薄朝彦,回到平安京还敢对着那群大臣口出狂言就能看出,他完全是一个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臭小孩。
在安倍晴明五岁的时候,恰逢月圆之夜,葛叶照常回到屋内。
葛叶的好儿子,安倍晴明直接上房揭瓦了。
月光从被晴明揭开那块照进了屋子,葛叶在顺便变回了白狐。
既然已经暴露了,葛叶也就没有再留在人类世界,不知在哪一天,她消失在了平安京。
薄朝彦:“……上房揭瓦?”
“上房揭瓦。”
“用你五岁的小手,爬上房顶,掀开瓦片€€€€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
薄朝彦半捂着脸,强忍着不笑出声。
这件事说起来其实算得上悲剧,安倍益材有妻有子,事业也一帆风顺,突然有一天,他的妻子变成白狐跑了,还是因为自己儿子那罪恶的好奇心作祟。
对于晴明而言也是。
他不知道月圆之夜的月光代表着什么,越是被反复提醒,便越好奇。常识告诉他月光就是月光,没人谁告诉他这会让母亲从此离开自己。
有点惨,但是真的好好笑。
“如果我没忍住笑,冒犯到了你,你应该是不能怪我的。”朝彦快把整张脸都埋进掌心了,“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诧异呢,是你能干得出来的事情……你到底是怎么想到上房揭瓦的啊?!”
安倍晴明微笑:“呵呵。”
在葛叶离开之后,安倍益材不再管安倍晴明。知晓晴明白狐之子身份的贺茂忠行这才把他收为了弟子。
“在六岁的时候,我预感到西川有异向,打听了一番,从阿知那里听闻「神子」的传言。然后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晓了,我去到西川,找到了你。”
安倍晴明慢吞吞说完了自己的故事,好整以暇看着薄朝彦:“现在轮到你了,朝彦。”
要是从出生开始算的话,朝彦的确没什么可讲的。
比起晴明,在他出生后的六年时间里可以说是毫无波折。
和便宜兄弟荒野求生,和便宜兄弟当上荒原小霸王,和便宜兄弟尝试交流,和便宜兄弟互相搓磨、消耗时光。
€€€€然后和便宜兄弟不告而别。
“我不是出生自人群中的生灵,如果没有伊邪那美的祝福,在那样的环境下,我或许会成为和我的兄弟一模一样的存在。”
晴明也觉得这样的故事未免太单薄了一些,于是他将矛头首先对准了故事中的另外一个当事人。
“你的兄弟,详细来讲的话,你认为他是个怎样的存在?”
朝彦考虑了一番措辞:“狂傲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恣肆的、充满野性的。”
晴明突然愣了愣,半晌后才接着说:“……朝彦你……觉得你是个怎样的存在?”
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薄朝彦一时间没能找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自己。
他不怎么对自己做出评价,因为一旦做出了评价,正面的词汇会成为某种目标、负面的词汇会成为某种自省。
朝彦对与「自己想成为怎样的人」没有追求,所以也就没有定义。
硬要说的话:“……或许是和我的兄弟完全相反的那类。”
安倍晴明抬手握住了扇子。
他只有在认真思考事情的时候才会这样做,仿佛只要手里拿着忠行老师留下来的东西,大脑就能按照被教导的那样,随时保持清醒。
“姑且问一下,如果觉得为难的话也可以不用回答€€€€”安倍晴明认真问,“伊邪那美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薄朝彦如坠五里雾中,却也知道这是晴明得出最后结论的一环,于是干脆不去想问题的缘由。
“伊邪那美想要了解「人」。”他这样简单的回答了。
这并不是需要保守的秘密,黄泉之主也无谓让他人知晓自己,不然早在晴明第一次开口道破她身份的时候就发怒了。
安倍晴明却深深看了眼朝彦,口中念念有词:“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薄朝彦很不情愿地说出了平时源博雅才会说的话:“你当真要和我兜圈子?”
“寻常人必定不会像你这样,寻常人必定不会像你兄弟那般,可寻常人都会有你们身上的一部分。”
晴明顿了顿,又接着说,“还没有发现吗?朝彦,你和你兄弟是截然相反的存在,正因为相反,所以没有重叠的部分。你们是两种类型的无限延展,当这样的存在相连……”
薄朝彦突然懂了晴明的意思。
拨云见日一般,晴明未说完的后半句话自然地从他口中呢喃出声€€€€
“……才能凑到完整?”
“是。”晴明应得简洁,又说,“傲慢和谦卑、野性与知性、贪婪和知足……不管你见再多人,都没办法凑齐有关「人」的全部。可伊邪那美想要了解人,她根本没有必要让你凑齐。你和你的兄弟,你们已经出现在她眼前了。”
是这样吗?
是这样啊。
所以伊邪那美才会玩闹一般让他们成为兄弟,才会收走自己的一部分,又给了兄弟一部分。
为什么伊邪那美能笃定自己能从薄朝彦这里得到答案呢,明明那么多人穷极一生,也没办法弄清「人」到底是什么。
€€€€她只是找到了极与极。
“所以她才让我们待在一起,呆在在那片如果不是出了意外,绝对不会和旁人相遇的荒原啊……”
这样的话,只是看着他们两个,伊邪那美就觉得已经足够了,这就是最好的参考对象,最好的代表。
朝彦不知道自己现在脸上出现的笑容是不是苦笑,或者是疑惑得到解开之后的恍然大悟。
他也无法对神明的行为做出什么评价,一定要说的话也只能说出「仁慈」。
薄朝彦决定离开自己兄弟,这已经算是和神明原本的打算背道而驰了。
可伊邪那美没有做出任何举措,依旧对他充满着期待,让他能够十分自由地在这片大地穿行。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晴明挥手让鸢姬送上了热茶,茶盅上腾起的氤氲才稍微缓和了气氛。
安倍晴明以为薄朝彦现在是在整理心情,毕竟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并非观察者,而是被观察的对象……若是心高气傲一些,肯定会心存芥蒂吧。而事实上,朝彦没有在想这些,伊邪那美的目的和他的目的依旧是不冲突的。
他想的是:原来我的兄弟真的可以算为我的半身啊。
我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只觉得他和我是截然相反的性格,但是伊邪那美能够在极短时间内就发现了这一点。
说到底,神明的视野是完全不一样的。
而从只言片语就道破真相的安倍晴明……也相当不得了啊。
也是,阴阳师虽然听起来是专门应对怪力乱神的职业人员,可说到底还是某种官僚。
能在宦海中脱引而出,并且掌握这个时代大多数「奇艺」阐释权的家伙,怎么可能简单呢。
想了半晌,薄朝彦站起身。
“已经快入夜了,你要做什么?”晴明问。
“我想去找他。”朝彦理了理衣袖,“是啊,为什么我一直要避开他呢。或许是在潜意识中知道,他身上有我没有的东西,一旦相遇就会爆发冲突,我一直在回避这类的冲突。”
“现在为何改了念头?”
薄朝彦缓缓笑开,侧身挪揄道:“在你五岁时候,为什么要上房揭瓦?”
安倍晴明:“……”
“和你一样的理由而已。心里在喊,不要,不可以,这样会出大事的。和半身重逢能出什么大事呢?现在的我想要得到答案了。”
等到薄朝彦快走到门口,鸢姬突然出现,迎了上来。
“「知道你肯定不会带上清道夫,至少去叫上狗卷作生吧。」晴明大人让我转达这样一句话。”
狗卷作生?带他做什么?
给我兄弟加餐吗?
尽管心头是不理解的,朝彦还是在路过狗卷府邸外时叫上了人。
在跟着薄朝彦学习了一段时间后,狗卷作生的问题也得到了改善。
他的咒力依旧不算多,可或许是师从狂言师的关系,「世界」将和他的契约放到了充满了善意的位置。
若是以前,作生得用一条河流换取一句承诺,那么现在,他只需要用一壶水就能和「世界」握手言和。
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狗卷博野对薄朝彦充满了尊敬。
他什么也没问,非常放心地把自己儿子领了出来,交给了这个在众人视线中消失了好久的狂言
在诺大的平安京寻人是件麻烦事,而当薄朝彦下定决心想找,四面八方的风、天上的云、随风而起的花瓣……所有的事物都是他热心的朋友,将自己知道的讯息知无不言倾诉在他耳边。
这是一条很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