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粥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一些,因为迟远山还帮他端着粥盒。
输液室条件有限,他一手扎着针一手拿着勺子,实在分身乏术。
还好粥已经不烫,只剩一点儿恰到好处的温热。
此时,他垂下眼,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近在咫尺。
迟远山单手托着碗底,修长的手臂因为微微用力绷出好看的线条弧度,一条檀木手串挂在腕间,五指向上聚拢,指甲干净而整齐。
为了让钟度喝起来更方便,他手臂始终保持着向钟度倾斜的姿势,稳稳地一动不动。
钟度看在眼里,实在不想让他长时间维持着这个有些累的姿势,只好辜负这碗粥和严松青的辛苦,潦草喝下小半碗就放下了勺子。
迟远山也没勉强他,本就是为了让他垫垫肚子暖一暖胃。
天色渐晚,输液室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了,钟度的最后一瓶药也见了底。
迟远山微微拧起了眉。把钟度一个人扔在酒店,他实在放心不下。有心想开口问他要不要跟自己回家,然而措了半天词也没想出一句合适的话。
毕竟他存了那么点儿心思,不知道怎么开口才能不显得唐突。
他的纠结都写在脸上了,钟度看了一会儿,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远山,晚上借住一下你家客房?”
迟远山猛地看过来,愣怔片刻,原本乌沉沉的眸子很快漫上笑意:“我正想说呢,万一晚上再烧起来,你一个人住酒店我不太放心”。
钟度看着他笑了笑,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其实他能开口说出这句话非常不容易。这么多年,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副孤独又凛然的样子,只堪堪维持着一些不近不远的关系,哪怕是最亲近的朋友他也从不曾主动靠近一步。
不是他多自命不凡,只是心里装了太多走不出的过去和忘不掉的不堪。这些东西一天在身上背着,他就一天无法轻松地过活,他认为这样的自己没有资格跟任何人交朋友。
他不能对别人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也不会把自己的过去摊开给人看,这种永远隔着一层的朋友谁会毫无芥蒂地接受呢?
然而,就在昨天,在迟远山问出“钟老师,你觉得我有资格跟你交个朋友吗?”这句话时,他脱口而出的竟然是一句:“当然”,甚至没有对这句话做个“可我没资格”的补充说明。
昨晚一个人散着步、吹着夜风回酒店的时候,钟度自己也在想,遇到迟远山以后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他发自内心地愿意接受迟远山的善意,愿意跟他交个朋友,甚至非常喜欢跟他待在一起,但这些对于一无所知的迟远山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灾难呢?
他会不会被自己连累?会不会因为自己受到影响?会不会终有一天要被自己拉入彻底的黑暗?
这种可能性让他惶恐又无措,然而在面对迟远山的时候,他的理智和自控力总是会齐齐失踪,他的“防御系统”往往还未拉响警报就已经举手投降,他已经背负着千百斤的负罪感,却仍是一点点地放低了自己的安全线……
此刻,他看着身侧的人,眸光轻飘飘的却又好像比子夜的大海还要深沉。
……
两人到家已经不早了,迟远山找了一套新床品,一套新睡衣。睡衣扔给钟度,自己抱着床品往客房走:“你先坐会儿,我把空调温度调高了,等室温上来了你再去洗澡,我先去收拾一下客房”。
钟度点点头应了。他这会儿头还有点儿疼,所以也没逞强,老老实实在沙发上坐下了。
迟远山进进出出地收拾完,又给他端来一杯蜂蜜水:“今天听护士说感冒了喝点儿蜂蜜水有好处”。
“谢谢”,钟度叹了口气,“认识你三天,好像每天都在给你添麻烦。”
“没事儿”,迟远山不跟他矫情,“等你好了我也找点儿麻烦给你添添”。
“噢?比如?”
比如……麻烦你跟我谈个恋爱。
这是迟远山当下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幸好没有脱口而出。
他偏偏头看向钟度,刚想随便说点儿什么搪塞一句,眼睛瞥到门口挂着的红围巾,又改了主意:“我不敢比如了,我随口一说你就得当真。”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钟度往门口看。
钟度看了一眼,笑了笑,捧着水杯没说话。
电视依然随便放着,屋子里的温度在一点点升高。
一口温热的蜂蜜水入喉,舒适感延伸至四肢百骸。钟度放纵着自己享受当下,暂时把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抛之脑后。
在别人家留宿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难,甚至生出了一点微妙的归属感。
或许是因为昨晚刚刚在这间屋子里包了饺子,又或许只是因为这是迟远山的家。
两人一起看了会儿电视,室温也上来了,迟远山催他去洗澡,自己回了卧室卫生间。
等他洗完澡换了身家居服出来的时候,钟度还没洗完。
他敲敲卫生间的门,水声停下了,钟度沙哑的嗓音隔着门传出来:“远山?怎么了?”
“忘了跟你说,镜子旁边的柜子里有吹风机,你吹干再出来,别再着凉。”
“好。”
从下午到晚上,迟远山听钟度哑着嗓子说话都替他疼,这会儿隔着门传出来,多了几分虚无缥缈的感觉,甚至还带着点儿性感。
尤其是喊“远山”的时候。
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让迟远山羞耻得无地自容,“啧”了一声走开了。
钟度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迟远山正坐在沙发上玩儿手机,头发都还在滴水。
“你不吹头发?”钟度问。
“钟同学,管好自己就行了,我不吹也不会感冒。”
迟远山头发不算短,但他确实没有吹头发的习惯,尤其是夏天。这会儿为了照顾钟度,屋里温度高,他洗完澡出来随便擦了几下就等着它自己干,还觉得挺凉快。
钟度没说话,自顾自回浴室拿了吹风机出来递给他:“吹干睡吧,别明天早上起来这屋变成俩病号”。
俩病号?迟远山脑补了一下他俩排排坐输液的样子,乐出了声。
钟度看他笑,嘴角也不自觉地挂着点笑意:“想什么呢?”
“想俩病号的场景呗。一人裹个毯子,排排坐输液,还能交流交流生病心得。”
迟远山边说边接过吹风机开始吹头发。他穿一身宽松的家居服,盘着腿在沙发上坐着,一头带着点儿自然卷的黑发被吹得乱七八糟。
伴着吹风机嗡嗡的声音,钟度想了想迟远山刚才描述的那个场景,刚觉得挺可乐,紧接着脑子里就莫名其妙冒出了这样一个画面: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排排坐在公园湖边的长椅上,远处水草随风摇曳,湖面有飞鸟掠过,正值夕阳西下。
迟暮之年,老友相伴,这是何其有幸的事。
他看着沙发上的人,惶恐又神往。
第13章 妥妥的情侣装
钟度的睡眠一向不太好,加上今天白天睡了很久,这会儿格外清醒。
迟远山已经回屋睡了,钟度也回了客卧。
虽说是客卧但面积并不小,该有的家具一样不缺。
正对门的位置有个飘窗,飘窗台上放了一个很别致的小木桌,旁边还摆了几盆仙人球。
仙人球圆滚滚的,长得很可爱,钟度伸手轻轻碰了碰,挺扎人。
不愧是小刺猬养的植物,他笑了笑,深觉迟远山身体里住着一个多样而有趣的灵魂。
窗外黑沉沉的,远处的射灯一晃而过。
钟度恍然想起母亲的画室也有这么一个小飘窗。阳光好的时候,她会把飘窗台当作静物台来用,摆上一些瓶瓶罐罐、花花草草,一画就是一整天。
那时候钟度还很小,还没有失去一个孩子该有的童真。妈妈画画的时候他也曾吵闹着想进去玩儿,想爬上那个飘窗成为妈妈的模特。
后来……
后来他却对那间画室避之不及了。
想到这儿钟度闭了闭眼,控制自己就此打住,然而大脑总是有自己的想法,那些挥之不去的画面一点点蚕食着他,好像在提醒他别忘了自己从哪儿来。
眼下的一切似乎都像玻璃窗上的光晕一样,美好却不真实。
可能是药物作用,也可能是睡前脑子里那些画面的影响,钟度这一晚睡得并不安稳。
早上迟远山起床路过他房间时,隐约听到他似乎在说梦话,脚步顿了顿又很快离开,他自觉现在没有身份做什么,听到了也只能当作没听到。
他起了个大早,煲上了粥,又出门买了雪梨,这会儿小炖锅里正翻滚着细小的气泡,雪梨和黄冰糖诱人的甜香味飘了满屋。
钟度循着香味来到厨房:“早,在炖什么?好香。”
他嗓子还是有点哑,迟远山回头看他一眼,脸倒是不红了。
“早。炖了冰糖雪梨,一会儿吃完饭喝点吧”,迟远山手上拿着剩下的梨准备放冰箱,路过钟度时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还行,至少不烫了,吃完饭再去打一天点滴吧”。
钟度其实不太想去了,觉得麻烦,但迟远山侧身而过时他愣了一瞬,莫名其妙地说了个:“行”。
迟远山身上带着清晨的味道,淡淡的薄荷味混合着一点茉莉的香气。
可能是刚刚在洗菜的原因,他的手很凉。
错身而过时,钟度被这清爽的味道和冰凉的触感突然袭击,心尖麻了几秒,大脑罢了工,嘴巴没有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麻溜地篡了位,爽快地扔出了那个“行”字。
他哑然失笑片刻,没有多想,踩着已经洒满客厅的阳光帮迟远山把饭菜端上了桌。
桌上摆着一盘青菜,两碗粥还有几个热腾腾的包子,两人对坐吃着一顿再简单不过的早饭。
迟远山恍然想起那晚的梦,目光越过钟度看向客厅的沙发,忽然笑了笑。
用喝粥的动作掩盖住唇角的笑意,他心想自己真是没多大出息,即便做梦也只憧憬那么平淡的场景。
其实迟远山从来不是个有多大抱负的人,从他三十岁刚出头就过起了养老生活就能看出来,他期盼的不过是一粥一饭,朝朝暮暮,不过现在他多了一份野心,憧憬的生活中多了一个人。
那人安安静静喝着粥,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抬起头朝他看过来:“吃着饭怎么发起了呆?”
迟远山摇摇头笑了笑,在脑子里将这个清晨悄悄定格。
前景有钟度,后景有朝阳,嘴里的粥透着淡淡的米香,平淡却不乏味。
吃过饭,迟远山去给钟度找了几件自己的衣服。他昨天发烧出了汗,外套也穿着去过医院,今天肯定不能再穿了。
不出所料地,他抱着几件黑衣服走了出来,问钟度:“你看这几件行吗?都是新的。咱俩个子差不多,应该合适”。
钟度其实没那么多讲究,迟远山的衣服他穿也确实合适,只不过这一套穿在身上,看起来跟他平时的风格太不一样了。
黑色衣服黑色裤子,就连毛衣都是黑色的,妥妥的迟远山风格,还好内衬的衬衫是白色的。
迟远山确实偏爱黑色,但他的衣服又不是一成不变的,每一件都有一些亮眼的小细节,比如钟度身上这件外套,乍一看是全黑,仔细看却能在细枝末节处发现一朵朵散落的小雪花。
他的小心思都摆到了明面上,缺了这根筋的钟度却是无知无觉。他换完衣服出来,看看迟远山又看看自己,笑了。
现在是两个黑无常了,半夜组团出去吓人效果应该挺不错。
在他眼里是两个“黑无常”,在燕笑语眼里这就是妥妥的情侣装。
两人挂完点滴回了店里,一进门燕笑语就转着她那圆溜溜的大眼睛在他们身上来回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