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在哪儿?”
“被扔在地上”,钟度声音发紧,像是用足了力气才让自己接着说下去,“鸡扑腾着翅膀四处乱撞,小白鼠像无头苍蝇一样窜来窜去,鱼拼命弓着身子、张大了嘴,它们活不了多久就会死。”
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像个冷冰冰的机器人,额头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温和玉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适时帮他转移了焦点:“地下室的门在哪里你能看到吗?”
他话音刚落,钟度浑身一哆嗦,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如墨般漆黑的瞳孔中装满了来自遥远童年的毛骨悚然。
温和玉过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半蹲在他身前说:“小时候的你很勇敢,今天的你也做得很好,我们就先到这儿,你休息一下,我帮你倒杯水。”
钟度点点头没说话,目光依然是呆滞的,右手还是搭在左手手腕上,掌心里包裹着迟远山送他的“幸运”。
过了好半晌,眼前出现了一杯水,他才抬起头道了谢,勉强笑了笑。
等他小口小口地喝下半杯水,温和玉说:“你在逐渐摆脱过去,也在变得强大,而那间地下室它只会越来越残败。我相信,现在的你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让它坍塌成一片废墟,也请你相信我有能力帮你做到这一点。”
钟度点点头说:“好”。
他仍是笑着的,只是笑不达眼底,让人捉摸不透他这句“好”是发自内心还是礼貌客套。
温和玉没再说下去,他看得出来钟度此时并不想听鸡汤,只想快点离开。于是他说:“那我们今天就先到这儿,我给你开一些新药,如果吃了还是觉得不舒服随时联系我,不要再自己随便停药了。”
“好,下次见”,钟度果然如温和玉所想,闻言点点头,没有一丝迟疑就起身出了门。
有人去帮他拿药了,钟度暂时在等待区等着。刚坐了没两分钟,他又忽然站了起来,步履匆匆地去了洗手间。
洗手池前,他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洗手液按到底,仔仔细细地把每一根手指都揉搓、冲洗干净,来来回回洗了三遍手,又洗了把脸,理了理头发。
做完这一切,狂乱的心跳并没有缓和多少,他不自觉地从兜里摸出手机,给迟远山发了条微信,简单三个字:“小刺猬”。
发完了才想起来今天迟远山要去茶山,现在应该还在路上,于是叹了口气,把手机重新放回兜里,理了理衣服拉开门走了出去。
他脸上已经完全找不到来时的从容,温和玉后来说了什么他也一概没过心,甚至都忘了问不吃药也能睡着的方法,好在温和玉帮他换了药。
此时他坐在这间铺满阳光的屋子里,从头到脚却像是失了温,鼻腔里阴冷潮湿的味道久久不散,脑子里蹦出来的那双眼睛也像是镶在了眼前。
他刚才没有回答的那两个问题,答案却是心知肚明的。
他记得自己为什么在地下室,是妈妈把他关进去的,他也能看到地下室的门在哪里,他还知道那扇门背后藏着妈妈带笑的眼睛。
第39章 哟,钟老师有人给送巧克力啊?
拿药的小姑娘还没回来,迟远山先来了电话。
钟度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犹豫半晌还是没舍得挂断,接起来就听到迟远山问:“怎么了哥?”
钟度偏偏头清了清嗓子才开口:“没事儿,就问问你到地儿了没?”
“你这什么声儿啊?感冒了?我还没到呢,在车上了。”
迟远山这会儿刚下飞机,朋友过来接他,离茶山还得三四个小时的车程。他心下有些奇怪,昨天明明跟钟度说过大概几点能到的。
电话那边,钟度说:“行,没事儿,我就问问。”
温医生的助理拿着药过来了,站定了还没说话,钟度先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默不作声地把药接了过来。
迟远山隐约听到了袋子摩擦的声音,略有些奇怪地问:“你在哪儿呢这是?”
钟度不得不撒了个谎:“在公司呢,小唐刚才进来了”。
他声音还是有些哑,于是迟远山又问了一次:“你是感冒了吗?嗓子不舒服?”
钟度刚才没回答这个问题,这会儿却躲不过去了,只得继续撒谎:“没,刚才小唐给了我颗巧克力,太甜了,€€嗓子了。”
“哟,钟老师有人给送巧克力啊?”
“你幼不幼稚?”钟度笑了笑,“行了,挂了吧,到地儿给我打。”
“好,拜拜哥。”
这个电话打得很别扭,两人都感觉到了。
钟度挂了电话就有点儿后悔,心想刚才就不该接的。
迟远山的确察觉到了不对劲,却很难具体地说清楚到底是哪儿不对。刚才的对话中,钟度除了忘了他几点到以外没有任何问题,但这种不踏实的感觉就是突然冒了出来。
旁边的人说话了:“迟哥现在也叫别人哥了,人活得久了真是什么都能见到。”
迟远山暂时从刚才的思绪中出来,笑了声:“三儿,您老今年贵庚?73还是84?”
来接迟远山的朋友大名太绕口,时间长了都没人记得了,江湖人称“三儿”,因为当年一起玩儿乐队的时候他在五人组里排行老三。
“靠”,三儿开着车大喝一声,“哎,说真的,他们可都等着你请吃饭呢,您冲上热搜那照片大伙儿可都认出来了。要我说等咱们学校校庆的时候叫上大家一块儿回一趟吧,咱‘翻天乐队’好久没翻天了。”
“停停停,赶紧打住”,迟远山整张脸像吃了柠檬一样拧在了一起,“千万被跟我提这个名字。我的天!当年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么中二的名字的?”
“翻天怎么了?多酷啊!不比你后来单飞给自己起那破名儿强?”三儿很不服气,“迟大宝?还不如叫迟大diao呢。”
“我去!能不能不提了弟弟,你哥这张老脸真没地儿搁了”,迟远山简直想跳车了,“而且我那也叫单飞吗?那不是咱散伙了吗?”
三儿拍了一下方向盘道:“对!都怪老四,那小子居然一毕业就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当年,迟远山明明不是五人组里生日最大的,但他喜欢当哥不喜欢给人当弟弟,理直气壮地骗大家说他是1月1号的生日。当年的迟远山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凭着身上那点儿酷劲儿没人怀疑他,顺理成章地当了五人组的老大,等后来大家知道他生日了,“迟哥”也已经叫惯了,改不过来了。
想起当年的事儿,迟远山笑了笑:“老四不结婚你还想怎么着啊?就咱们那破乐队你还想去参加个选秀吗?”
说话间,手机震了,迟远山瞥了一眼,是小唐发来的消息:“迟哥,今天别订餐啊钟老师下午才过来。”
迟远山瞬间笑不下去了,眉心突突地跳着。
小唐紧跟着又发来一条语音:“别理我别理我,迟哥我忙糊涂了,你还能不知道钟老师没来吗?今天给我忙得脑子不转了。”
迟远山心说我还真不知道。刚才那阵莫名其妙的感觉有了佐证,他立刻就想给钟度打电话,手都停在钟度名字上了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他不担心钟度瞒着他去会什么野男人,只担心钟度有事儿自己挺着不说。但钟度能有什么事儿呢?是感冒了吗?不会,如果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就算钟度要瞒,白京元和谢思炜也不会瞒他。那就还是心理上的事儿。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贸然捅破这层窗户纸未必就是对的。
思及此,迟远山只能强行镇定下来。既然想好了要给钟度时间那就不差这么几天,不过,两个人之间当然不能总是这样,都已经到了需要用谎言来搪塞的地步,他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默默咽下一口浊气,在心里给钟度定了个期限。如果他回去的时候钟度还是像这样什么都不肯说,那他就得采取点儿措施了。
那边钟度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下了最后通牒,他拿着药上了车,耳边反复响起刚才温和玉的那句话:“直面它、战胜它”,于是他没有迟疑,开着车往旁边的别墅区去了。
钟度第一次来温和玉这儿的时候就发现了,这里离他们家的老房子很近,所以他后面两次过来,经过那边的时候都刻意地不去往路边看。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处理方式,什么东西让他不适他就躲着什么,包括父母也包括那栋老房子。
老房子不远,从温和玉那儿出来,拐个弯儿就到了。这里当年也是炙手可热的别墅区,不过年代久了,现在住的人少了,物业恐怕也早就撤摊子了。
钟度一路开着车进了小区都没人拦他,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停在了曾经的家门口。
他不由得自嘲一笑。躲着有什么用呢?脑子都帮你记着呢。
从车窗往外看,能看到脱了皮的院墙和褪了色的红屋顶。外墙原本是鹅黄色的,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此时已经像一件破了洞的老棉袄,风一吹就要散架的样子。
钟度心下没有一丝一毫的感伤,他在这栋房子里没有留下什么愉快的记忆,巴不得它早点儿塌了才好。
推开车门下了车,大铁门上挂着锁。他没有钥匙了,不过铁门是老式镂空的那种,他远远地站着就能看到院子里的景象。
院内一片荒凉,枯黄的野草没人打理,东倒西歪地躺着,把地下室半露的小窗挡了个严严实实。那几棵苹果树倒是直挺挺地站着,只是不知道还活没活着。刚开春,北方的树还没发芽,钟度实在看不出来。
他想迟远山或许是能看出来的,迟远山在这方面比他厉害得多。
想到这儿,钟度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心底那点儿不适的感觉还没冒头就又钻了回去。笑了一会儿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迈了几步走近一些,扒着铁门、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盯着最靠近院墙的那棵苹果树看了半天,半晌都没动。
再回到车里时,他拨通了钟冕的电话。
短促的嘟嘟声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明显,钟度的心脏也随之跳着,给这嘟嘟声添上了颤抖的尾音。
对面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浑厚,带着不苟言笑的压迫感,只说了一个字就让钟度差点儿喘不过气。
“谁?”
“爸,是我,最近哪天有空给我留个时间吧。”
钟度撑着一口气把这句话说完,电话那边是长久的沉默。
钟冕有些难以置信。他们父子二人一年到头也坐不到一起吃顿饭,现在钟度竟然主动打来了电话。不过老狐狸毕竟是老狐狸,开口时声音依然没有丝毫起伏:“我现在在公司,你有事直接过来”。
他的语气带着长居上位者特有的不容置疑,即便对面的是亲儿子,声音里也找不出丁点儿亲和力,甚至都没用上个语气助词。
钟度沉默两秒道:“好,我现在过去。”
半小时后,钟度时隔十六年再度来到这栋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大厦。这些年,他屡次路过这里,看着它一次次翻新,看着许多新旧面孔穿着得体的西装忙忙碌碌地出入,自己却从来没有进去过。
此时,他从大厦外的反光玻璃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顿时有些后悔€€€€
今天为了看心理医生穿得太随便了。
不过,他转而又想到,自己已经34岁了,再也不是那个需要通过撕心裂肺的质问去要一个答案的少年了。这十六年间,从容与镇定已经刻进了骨子里,他哪里还需要靠着装去获得自信。
于是,他对着那锃亮的外墙提了提嘴角,瞬间给自己套上了一身坚不可摧的盔甲,坦坦荡荡地走了进去。
一进大厅就遇到了老熟人,钟冕的副总郑鹏迎了上来,笑面虎一般的那张脸已是“沟壑纵横”,开口说话时还带出一股难闻的烟臭味儿:“小度,好久不见”
这是专程下来接他的。
钟度面上看不出多少热络,只微微点了点头,叫了声:“郑叔”,步伐还保持着原来的节奏,没有丝毫停顿。
“哎哎”,郑鹏倒是受宠若惊地应着,“你爸等着你呢。好久没来公司了吧?有空还是得多来转转,以后还要靠你接班的,总不能在娱乐圈混一辈子不是?”
这就开始说教了。不过,钟度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烦,他堪堪扯出一点敷衍了事的笑没有应声。
进了电梯,郑鹏又开了口:“小度啊,虽然郑叔可能没资格说这话,但是你爸这些年也老了,跟年轻时候不一样了,好好跟他聊聊,父子之间没有那么多过不去的。”
钟度仍是没有说话,直到电梯“叮”地一声到了顶楼,他才轻飘飘地留给那笑面虎一句:“您倒是没怎么变”。
一贯的虚与委蛇。
说完他迈开步子出了电梯,留下郑鹏站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跟上去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当年他怀着一腔少年无能的愤怒,跑来问一句“为什么”,试图从一片支离破碎中寻找那么一点儿可怜的骨肉亲情,郑鹏拦着他,嘴里说的也是一套规劝的话:“不要不懂事儿,你爸够忙了”“那些事儿都过去了,你不要闹了”。
想到这些,钟度讽刺地笑了笑,抬手敲了敲面前的木门,独自进了钟冕的办公室。
第40章 不必,我嫌脏
这间办公室跟当年全然不一样了。当年两侧的墙上还挂着母亲早期的画,办公桌上还摆有一张其乐融融的全家福。钟度记得十六年前父子二人之间的那场争吵,钟冕抬手一扬,手里的杯子就越过他砸到了画上。
如今,这办公室里已经不剩母子二人的丝毫痕迹,那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人变了吗?恐怕是没有的。
钟冕端着董事长的架子,看到钟度进门也只是撩着眼皮扫了他一眼,说了一句:“坐,什么事儿?”
这哪里像久未谋面的父子,分明像上司面对下属。钟度也省去了多余的话,拢了拢衣襟在他对面坐下就问:“媒体那边您打的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