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这样,他知道江小杭不会拒绝他的那些“利用”。
窗外的月光很亮,窗帘很薄,简陋的地面像是撒上了一层银白的糖霜,温遇河睡不着,轻声下了床,打开衣柜找到一件冬天的大衣,伸手在一个隐蔽的内袋里摸了摸,那东西还在,遂才转身上床去睡了。
第14章 落英山
第二天清早被闹钟吵醒,温遇河才记起来从今天开始就要隔一天去司法所听课,他没睡够,蒙着脸又躺了一刻钟才起床,然后赶到槐金巷司法所的时候差点儿又迟到。
他从出了地铁口就一路飞奔,突然发现前头远远的一个身影从另一头也在飞奔,竟然是秋焰,他刚从那前头这一带唯一的公共停车场里跑出来,那个停车场车满为患,温遇河猜测他肯定是找停车位找迟到了。
然而等他进到司法所大门的时候,秋焰已经拿着记事本站在普法教室的门口点人了,见到温遇河眉头一皱:“你怎么老是踩着点到?下次不能早点出门吗?就等你一个了。”
温遇河见他气都还没喘匀,也不戳穿,只笑了笑点头说:“好,以后保证早点出门。”
他依旧坐在昨天的角落里,看到秋焰点完人后上了前面的讲台,今天的普法课老师竟然是他?
秋焰明显带着一丝生疏和紧张,郑思心帮他连上教室的投影,他把课件ppt投上去,今天还是主讲对这些听课对象来说最重要的《社区矫正法》。
昨天盛淮南只是笼统地提了提他们要遵守的一些重点,让他们回去在app上仔细查看具体条规,这会秋焰问在场的有谁昨天回去真的认真看了?
底下零零星星有几个人举了手,秋焰的眼神扫到温遇河,他端坐着动也不动,睫毛都不眨,秋焰微微皱了皱眉。
正式上课开始,秋焰把这些法案掰开揉碎了仔细讲,课件上的重点部分都用红底特别标明,看起来一清二楚。
温遇河觉得他讲课的时候逻辑思维比平时要好,起码讲话不会自相矛盾,他把这个结论归结于是因为此时只是单纯地讲法案,不涉及具体的现实情况,温遇河记起秋焰让他别胡乱打工记得备考的那些话,更加确定这位社矫官是个书呆子,纸上谈兵才是他的强项。
就像他根本不懂社会为何物,却敢言之凿凿地说要帮他回归“社会”。
温遇河在课堂上走神,想起这些不免发笑。
然后就突然被秋焰点了名:“温遇河,你来说说什么情况下矫正对象会被带上电子定位装置?”
温遇河一愣,发现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张一枝从旁边悄悄递过来她的笔记本,温遇河垂眼看,秋焰却一敲讲桌:“不许看笔记,抬头,这条刚刚才讲过,看看你还记得多少。”
温遇河觉得自己从来没在一个“课堂”上这么拙舌过,以前念书的时候,从来都是别人答不出来的问题老师才会指明要他来回答,但此刻,他只觉得这种反差十分好笑。
秋焰皱着眉,似乎想给他个台阶下,说:“做选择题吧,你听好,A,未经批准离开所居住的县市;B,拒不按照规定报告自己的活动情况,被予以警告过的;C,违反监督管理规定,被给于治安管理处罚的;D,拟提交撤销缓刑、假释或取消监外执行改为收监执行的。”
温遇河想了想:“A?”
秋焰说:“错了,ABCD全都是。”
温遇河:……你这有点不讲武德吧?
秋焰当即又重复了一遍:“拒不按照规定报告自己的活动情况,温遇河,你昨天的行程日记怎么没有上传到app上?”
温遇河这才记起来,的确是忘记传了,昨天回去的时候就已经快凌晨两点,哪还记得什么日记不日记啊,他老实认错:“对不起,一时忘记了,一会我马上补上。”
秋焰点头:“好,按照规定,一会下课后来我这儿领个电子定位器。”
“啊?不是吧?”温遇河惊了,底下所有人都惊了,这个定位器可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戴上后就基本处于时时刻刻被监控的地步,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说了什么话,全都一清二楚。
一时间教室里有些哄乱,张一枝也小声跟程朗和温遇河抱怨:“咱们社矫官这么严格的吗?刚还说他看着挺温和的。”
秋焰又敲了敲讲桌:“安静!”然后才瞪了眼温遇河,语气放缓说:“刚刚只是拿这位同学举个例子,大家以后要严格遵守规章法案,违反次数达到三次的,就必须要戴上定位器了知道吗?”
温遇河:你要不要这么故意……
不过这么一闹,后面的课他倒再没走神,渐渐听进去了之后觉得这位社矫官讲得其实不错,很会举例子,每个重点法条都会拿个鲜活的案例做示范,让人即便记不住法条也能记住案子,很实惠的讲课方式,而且课讲到一半以后,秋焰本身也明显松弛了下来,生涩感几乎找不到了,温遇河默默地想,他在这个职位和这个身份上适应得倒挺快。
课后,秋焰再次把小组内的三人都留了下来,让温遇河当着他的面把昨天的行程日记补上,又跟三人说:“一起聚个餐无伤大雅,小酌也并不是不允许,但别喝太多了。”他指着温遇河的日记说:“你们自己看,7点吃饭,一直吃到10点,三个小时你们喝了多少?以后要控制点儿啊。”
三人连连点头,秋焰把电脑合上说:“今天就先这样吧,法律法规你们自己也要记着抽空看,别违规了自己都不知道,你们的行为也好,法条也好,我都会随时抽查的。”
“好好,我们记住了。”出了门,三人互相对视苦笑了一阵。
温遇河想去落英山了。
利宁的生日还差几天,但他自从知道利宁在那里后,觉得一天都无法再等下去。
落英山的位置他查过,已经出了澄江市,他知道去那里是违规的,今天上过课后知道甚至有可能因此而喜提一副电子定位手环,即便要去他得提前三天跟秋焰打申请报告,要拿到批准,但他知道自己拿不到这个批准。
他是去看利宁,去看他案件里的“受害人”,这批准注定被驳回,说不定还会因此被那个较真又刻板的社矫官“重点关照”。
于是温遇河决定什么都不说,默默地去看他的爱人,再默默地回来。
他跑了好几个花店,现在已经六月了,他不确定是不是还能找得到,他记得香雪兰的花期只到五月,但终于在一家买到一束浅鹅黄的,这是利宁喜欢的花,他们曾经一起住过的屋子里也种过,开花的时候,整个房间里都是春天的味道。
坐上去城郊的班车,温遇河把花小心地抱在怀里,他还特意买了只带喷嘴的小壶,装满了水,在这大热天里时不时就拿出来给花喷上一喷,希望它到利宁跟前时还是新鲜的。
车走到一半的时候收到了季颜发来的邮件,温遇河的心跳快了一拍,附件里的文件点开后看到一份完整的DNA检验报告,两年前用STR检测法做出来的数据,密密麻麻,温遇河快速一行行掠过,把这些数据全都记在了心里。
后半截的路他一直盯着这份报告,看了又看,这是杀死利宁凶手的DNA信息,他至死都会刻在脑子里。
中巴车开了整整一个半小时才到落英山附近,这里是个小镇,温遇河在手机地图上看了距离,在镇上租了辆摩托车骑上了山,山上比城里清凉许多,他按着江小杭说的一直骑到了山顶,找到了写着E区的路牌。
一排排的墓碑排列在山谷里,松涛阵阵,是个好地方。
从摩托车的后盖箱里拿出花,仔细整理了下,下了三级台阶,沿着狭窄的路径找利宁的名字。
他有些紧张,微微喘着气,然后就在一块黑色的墓碑上看见了利宁的眼睛。
那么温柔,那么熟悉的一双眼睛,跟他隔着生与死的界限静静相望。
走到墓碑前,温遇河蹲下来,把花放下,手指不自觉就抚上了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半晌没有出声。
阿宁,阿宁…他在心里唤他的名字,他知道,再也不会有人回应这呼唤了。
在牢里的时候,温遇河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过去的事,可是在这天大地大,却无路可走的一刻,他发觉他只有过去,他是个没有将来只有过去的人。
未来早就不重要了,他还活着,但他的灵魂他的心,已经跟利宁一起埋葬在了这里。
太阳很烈,温遇河却全然不觉,他坐在墓碑前跟利宁说了许久的话,掏出在小镇上买的湿纸巾,仔仔细细把这块碑擦得一尘不染,利宁有轻微的洁癖,温遇河觉得他一定受不了自己身上盖着尘土。
絮叨了许久,温遇河跟利宁告别,大拇指抚过他的嘴唇,他的眼睛,他的额头跟他抵在一起,心里一遍遍说着阿宁,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
骑着摩托车下山,出了下山口后右拐去镇上还车,温遇河不知道,如果他晚出来十分钟,就能在进出山的路口碰见利江澎。
一个钟头前,利江澎的助理沈原跟他汇报:“许市长的秘书刚刚来电话说考察的行程提前了,明天就要出发,让我们准备下。”
利江澎讶道:“这么急?”然后想了想,说:“这一出去就是半个月……”他吩咐沈原:“那就现在吧,我去看看小宁,等回来他的生忌都过了。”
下午四点,相隔十分钟,一辆摩托车和一辆宾利在落英山的上山口*错而过。
还没走到墓碑跟前,利江澎就看到了放在地上的那束花,脸色微微变了变,走到跟前蹲下,把那束花拿起来看了看,上面还带着水珠,显然带花来的人才离开不久,而且眼前的墓碑肉眼可见被擦拭整理过。
沈原站在利江澎身后,试探问道:“会不会是……他这么快就出来了吗?”
利江澎起身,跟沈原说:“给陆检打个电话,问问清楚。”
沈原当即拨了个号码过去,寒暄几句过后。委婉地切入主题:“请问最近涸桥监狱是不是假释了一批犯人?里头有咱们认识的人吗?”
那头陆辞不知道说了什么,沈原点头:“是这样啊,那明白了。”然后捂住话筒跟利江澎示意,那人的确出来了。
利江澎接过手机跟陆辞说:“陆检,好久不见,我是利江澎。”
陆辞的语调一下提高些许:“呀,利总,您好您好,沈助刚刚问的事儿的确是那样的,温遇河刚刚假释出狱了。”
利江澎说:“哦,他假释归假释,这都是按法律法规执行的结果,我没什么意见,但是我记得是不是有这么一条,假释犯不能随意接近跟案件有关的当事人吧?我法律学得不好,陆检帮我确定确定?”
陆辞说:“是的,的确按规定应当这样,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温遇河去骚扰您了?”
“那倒没有,但是他打扰了别的人,我儿子的生忌快到了,我来看看他,发现温遇河刚刚来过,我就在想,是禁止令失效了吗?他怎么能这么冠冕堂皇地接近受害人呢?”
利江澎的语气不急不徐,但处处充满威压,陆辞在电话那头都被压得瞬间紧张,闻言立即说:“我马上去了解一下,按规定他是不能这么做的。”
“既然违反了规定,是不是应当立即取消假释送返监狱?”
陆辞这会还能保持理智,犹豫了一下没顺着话直接说“那是自然”,而是说:“他现在归到司法所的社矫程序里,我会去跟那边沟通的,您放心。”
利江澎口中念了几遍“司法所”,而后说:“我记得,检察院是这种社矫机构的监督单位,你们应该也算是他们的上级了吧?取消一个违规假释人员的假释期,有这么困难吗?”
陆辞还没开口回话,利江澎又说:“这件事麻烦陆检多费费心,我近期跟许市长出趟差,回来后咱们好好聚聚,也好久没见了。”
“哎行。”陆辞应道。
挂掉电话,利江澎蹲下来,把那束香雪兰递给沈原,说:“去扔掉。”
沈原接过花转身要走,又回头问:“利总,那个人,要我去安排下吗?”
利江澎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块丝质手帕,细细擦着利宁的照片,一边跟沈原吩咐:“小心行事,先找人仔细盯着。”
第15章 变色龙
陆辞匆忙赶在下班前去槐金巷司法所,一进门正撞见秋焰从楼上下来,正值下班点,四目相对,秋焰惊得瞪大了眼睛。
以为陆辞是来找自己的,急匆匆上前问:“你怎么招呼都不打就直接过来了?”心里却又疑惑,怎么回事?他不是最忌讳被人看到跟自己有啥说不清的关联么?
陆辞见他一副紧张又愣怔的样子,只觉得十足可爱又好笑,迅速看了看一楼四下无人,轻轻笑着说:“傻不傻的,我就不能因为公事过来了?”
刚说完楼上又下来人,陆辞一秒回到六亲不认公事公办脸,大声问道:“您好,我是市检察院的检察官陆辞,请问你们孟平所长在吗?有个情况想跟她了解下。”
楼上下来的同事忙说:“在的,孟所还没走,在楼上,您上去左手边第一个办公室就是。”
陆辞上楼,秋焰也不能现在就走,只能装作工作没做完,跟在他后头也上了楼,看着他进了孟平的办公室。
里头不知道在聊些什么,过了会,孟平打开办公室的门对秋焰招手:“小秋,你过来一下。”
秋焰进去,见孟平脸色有些严肃,问道:“怎么了孟所?”
孟平问他:“咱们所有个矫正对象,叫温遇河的,是不是在你的小组里?”
秋焰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楞了下,点头道:“对,是在我这儿。”
孟平说:“陆检察官说,他接到温遇河当年那个案子的受害人家属举报,说温遇河去了落英山墓地看受害人,这个事儿你了解吗?”
秋焰登时紧张起来,他当然没收到过温遇河的申请,无论去接触受害人,还是出城去落英山,都是违反了规定,就这两条就已经铁定可以取消他的假释了。
换言之,温遇河要真这么干了,某种程度上他这个社矫官的工作也算是失职,对矫正对象疏于监督管理,虽然所里未必会追究他的责任,但他自己第一个亲手负责的人就出了这样的纰漏,他会觉得十分自责。
陆辞的神色倒十分平静,似是觉察到了秋焰的紧张,陆辞说:“这位社矫官同志你别紧张,我今天来只是核查一下情况,温遇河要是违反了规定,咱们走正常程序,假释犯中出现这种情况并不少见,这跟咱们司法所和你个人的工作没有关联。”
秋焰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这是暗地在维护自己,但他并不需要这种维护,这时倒很快冷静下来,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是谁举报的?怎么发现他去了落英山公墓?”
孟平要开口,陆辞做了个手势说:“还是我来再说下吧,是这样的,温遇河应该是今天下午去过落英山,还带了束香雪兰花去看利宁,正巧他走后利宁的父亲利江澎也去了公墓,看到了花,这才联系我说明了温遇河违反假释规定的事。”
秋焰皱眉:“利江澎说温遇河去过了,他碰到他本人了?”
陆辞也愣了下,摇头说:“那应该没有,但是那束花在墓碑前,证实有人去过了,不是温遇河还能是谁呢?”
秋焰似对这个不严谨的说辞十分抵触,孟平开口道:“小秋,你现在就跟温遇河核实下,问他下午到底去了哪里。”
秋焰当着两人的面打电话给温遇河,电话很快接通,那边热火掀天的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秋焰只得提高了嗓门喊道:“温遇河,我是司法所的社矫官秋焰。”
那头温遇河的嗓门也很大,说:“哦,秋社矫官啊,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