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管家领命出去了,然后先跑到少夫人那去通禀。少夫人想了想,既然常生已无大碍,便应了,让管家提醒着常生,别惹少爷生气,顺着他脾气,不会出大事。
管家这才去叫了常生,让他去二少爷屋里侍候。
常生已离了拐杖,只是走路还有点拖拉,像小儿麻痹后遗症似的,腿不太利索,但不影响走路。脸上的气色仍然不太好,始终不见红润,仅仅是原来干涩的嘴唇稍有饱满。尽管如此,已比第一次被叫进来端水盆那天是滋润了许多。
常生一进来,二少爷瞄了他一眼,便哼了一声说:“几天没责罚你,你倒滋润了!”
常生低头站着,淡然地说:“二少爷若不想让常生滋润,大可再多加责罚,反正常生来孔家的使命便是如此。”
二少爷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经历了这么多居然还没畏惧,虽然生气,却也想知道他为何如此心气,便问道:“如果我还让你每天晚上跪着向桃木忏悔,你也不肯求饶吗?我可以给你一次求饶的机会。”
常生这才抬头看了一眼二少爷,那眼神坚定到令他微微震惊。“二少爷,我不求饶不是因为我不肯向你屈服,是因为我希望把这唯一的机会留在以后,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想要求你,肯定不是为了自己保命。”
二少爷顿时怔住了,这人……如此决绝,想必心里埋着心事,而且必定是大事。
“好,我成全你。”二少爷冷笑一声。“我就等着你求我的那一天,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要求我什么。不过,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该有的责罚你是免不了的。就像你说的,你来孔府的使命便是如此。”
“是,常生记住了。”常生不卑不亢地回答。
“每天未时在我屋里跪一个时辰,这是桃木走的时间。”
“是。”
“每天早晚给我洗脸洗脚,换衣服。”
“是。”
“晚上跪在我床头,侍候我睡下,在我睡着以前,你不能躺下。”
“是。”
二少爷又想了想,却想了半天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让他做。平时桃木跟在自己身边,半个主子一样,哪有什么事做,要说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晚上床上那点事。叹了口气,他打发他出去了。“外屋候着去吧,不许离开,随时叫你随时进来。”
“是,二少爷。”常生转身退了出去。
若是桃木,他自是不会打发他出去,主仆二人整日形影不离,没事做也会聊聊天说说话。
那日下午未时,常生准时进去在放着大红马褂的桌前点了香烛跪下,二少爷看着心烦,便出去了。在院子里转悠了一会,他便转到后院,于是看见一个小厮正从放古玩字画的小屋里出来,手里还端着盛炭灰的盆子。
“站住。”二少爷叫住那小厮问道:“这屋子里怎么能生火?烧了字画怎么办?”
小厮怔怔地站着,不敢回话,他越是什么也不说,二少爷越是觉得古怪,于是走到近前往盆子里看了一眼,不只有烧过的还热的炭灰,还有一串葡萄枝。如果光是炭灰,小厮不说话他也不会过多追问自然会去找管家嘱咐小心火烛,可盆子里居然有葡萄枝,他立刻起了疑心。自己的院子里只有夫人屋里有一筐葡萄,她再怎么舍得施些小恩小惠给下人们,也轮不到舍到后院去。素日里做些体面工作的下人们都住偏院,男女还是分开的,后院只有一排老旧房子住着几个夜里看更和干些粗重活的上了点年岁的老仆。
这葡萄虽然在这年关前后算是稀奇物,但也不至于让他心疼被下人吃,他只是担心被人偷吃,在孔家任何小偷小摸的行为都是不被允许的。于是他纠住这个下人不放,问他葡萄枝从哪里来的,是不是他偷的葡萄躲起来吃的?
自打桃木死了,向来宅心仁厚的二少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面目可憎随时会暴跳如雷,小厮也害怕自己会像常生那样被折磨个半死便立刻跪下照实说了:“回二少爷!不是小的吃的,是常生这几日在小屋里面住着,小的只是负责给他生火换炭,这葡萄枝也是他扔在炭火盆子里的,小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二少爷一听,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了。不一会,他便来到妻子汤慧€€的门外。
夏风刚好从屋里出来,和二少爷走了个面碰面,便叫了声“二少爷!”赶紧回头通禀:“二少奶奶,二少爷来了!”
二少爷没等着里面应便走了进去,桃花闻声已从屋里迎到外屋,招呼了一声便又跟了进去。汤慧€€正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个折子,看见他进来笑着说:“表哥你来的正好,我正想着要不要找你商量一下这年三十的家宴菜单能不能照往年的改改……”
“你做事还用得着和我商量吗?”二少爷一句带着赌气的话把二少奶奶的话打断了。
“呦!这是怎么了?一肚子气似的?”汤慧€€听出他话里带话,便一下子想到可能又是在常生那里刚撒了气过来的,每次见了常生都不见他有好脾气。
二少爷着实不快地瞥了眼汤慧€€,说道:“桃木在我眼里到底是什么人,别人不知,你还不知?容家送来的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护着,我也不说你,你大局为重,但你竟然把他当少爷一样供着养着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你让我心里能舒服吗?难道桃木就算白白死了是吗?”
汤慧€€大概明白他气在何处了,便放下那菜单折子,坐端了看着他说:“二少爷,既然你说到这了,也容我说几句。容家送来的可是个少爷,你就那么往死里祸害我不能不拦着,你不怪我那也不是你大仁大量,是我做的对。人叫你折磨的不成样子了,还不叫医,日后容家知道了,我们孔家也是没脸面的。好歹是个少爷,你偏要当下人使,我依你,也是因为看在桃木的份儿上,知道你心里难受。我是关照过下人们给好好照料他,难道我是想和你做对吗?这孔家是你的,一大家子那么多老老小小地都得靠你一个人撑着这家业呢,我能让你为了一个已经不在了的人得罪容家吗?说难听点,你打脸,我擦屁股,为的都是你们孔家好。你要是不领情,我不怨你,但你也不能是非不分反过来怪我。”
听完妻子一席话,二少爷心里更不是滋味。说穿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没有错的人,错就错在那个罪魁祸首容家大少爷!他的命值钱,桃木的命不值钱,常生的命也不值钱,一个死了一个残着,都是他造的孽!自己一肚子怨恨没地方发泄,迁怒到常生身上也算情有可原,毕竟容家送他来就是顶罪的,但发火到慧€€身上,着实不对。于是不声不响地在地上站了良久,最后叹了口气,扔下一句“你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吧”便转身出去了。
回到自己屋里,见常生还跪着,他多少犹豫了一阵,才冷冷地说了句:“起来吧。”
常生看了看门口那台大座钟,说:“时辰还没到。”
“我说起来吧!”二少爷不耐烦地说,然后一边在床边坐下来,一边闷声说:“你过来,我问你几句话。”
常生起身,拖拉着两条腿来到他面前,然后小声地问了一句:“我用跪着回答吗?”
二少爷瞪他一眼,没搭这茬,便开口问道:“你和容家是什么关系?”
常生苦笑一下,轻声说:“容老爷是我亲舅舅。”
“你不是容家的人怎么会在容家生活?”
“我年幼时父母就没了,家中没有叔伯,两个姑姑在婆家都做不了主,只能送舅舅家。”
“你多大了?”
“过了年十九。”
二少爷又叹了口气,原来他身世多少和桃木有些相似,年龄也差不太多,清瘦单薄的身子看起来也不像在容家享福长大的,想必也是寄人篱下不受人待见,出身好过桃木,命未见得比桃木好。于是二少爷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在容家……过的可好?”
常生似乎是怔了一下,没有立刻作答,而是想了一会才若有所思地小声说道:“没来这里之前……我还以为我生活的很幸福。”
二少爷觉得他这话是暗指自己对他过于凶狠地虐待了,毁了他过去的幸福生活,于是哼了一声将他打发出去了:“出去吧。跟管家说晚饭由你侍候,让他教教你怎么侍候主子。我不管你以前是不是少爷,在我的院子里,少爷只有一个,那就是我!”
“是。”常生低头应着,转身出去了。
第10章 家宴
转眼间,就到了大年这天,孔家大院里里外外都挂了红灯笼,贴着春联和年画,各院门上的铁栓上都系着红绸子,喜庆劲十足。按规矩,午饭延后,晚饭提前,两顿并一顿,各院的都到老太太院里欢聚一堂吃一顿大年家宴。
今年老太太嫌闹,便在老爷院子里摆了家宴,虽然老爷身体是有一天没一天了,但院子里多些人倒没什么影响,反正他也走不屋子去,倒不如就在自己面前摆了。其实桌子摆好,主子们真正坐下来也没多少人,也就大少爷院里人丁兴旺一些,夫妻两个加上三个孩子,二少爷院里就夫妻二人,加上老爷夫人、三姨太以及老夫人,总共就坐了一桌,而孔夫人的两个闺女和三姨太的一个闺女都已出阁,自然是不在身边。
下人们生了几个火炉子围在四周,上好酒菜退下以后,屋子里就留下管家和四个院子里的四个丫头站在自己主子身后侍候着。大少爷院里的是春雨,二少爷院里的是夏风,老爷院里的是冬雪,原来秋云是老夫人身边的,是从打桃木没了那天起老夫人临时调去侍候二少爷的,这会站在老夫人身后侍候着。二少奶奶月事来了,肚子凉,桃花便偶尔出来进去的给她更换怀里的装热水的铜手炉。
饭虽然吃的还算热乎和热闹,老夫人还夸了二少奶奶新换的几道菜味道都不错,比往年的家宴多了点特色,然而汤慧€€脸上虽一直挂着大家闺秀般端庄的笑容,但心里却一直不太舒服。可能是因为桃花给她换手炉引起了孔夫人的注意,知道她月事又来了,心下失望加不痛快,时不时会向她抛去不满意的眼神。
汤慧€€借着家宴,也跟长辈们一起喝了点酒,脸红润润的,稍微喝的多了一些。饭吃到未时,她便有些支撑不住,二少爷便让桃花扶她回去歇了。
躺在床上,汤慧€€把二管家(只负责管理本院的杂事)叫来,站在外屋帘子外面被问话。
“院里各处的可都用过饭了?”
“回二少奶奶,差不多都用过了。”
“怎么叫差不多?把谁落下了?”
“回二少奶奶,除看更的王二还在院子里转悠着,等下一班换了岗就去吃了以外,还有一位……就是刚去二少爷屋里侍候的常生,现在……还跪着呢。”
汤慧€€一听,心里不禁一惊,想这人也真实在,主子不在,还不知道偷个懒,主动愿意遭那罪受。于是心一软,吩咐道:“你叫人把像样的饭菜给热好了,一会送后院小屋去,少备一点酒,毕竟是过年,也得有个意思。你去叫人做着,然后把常生叫过来,我嘱咐他几句话。”
“是。”二管家去了,不一会把常生领了过来。
“没事,你进来吧。”汤慧€€酒劲有些上来,隔着帘子说话费劲,便把常生叫进自己屋子里站着。看到他气色已经好多了,虽然还是一张白生生的脸,却有了些生气,眉眼也有神了,嘴唇也丰润有了光泽,心里顿感十分安慰和舒畅。
“常少爷……”
“二少奶奶,您别叫我常少爷了。”常生轻声打断她。
“为什么?”
“二少爷说了,这院里只有他一个少爷。”
汤慧€€笑了,然后从床上坐起来,看着他,借着酒劲挥了挥手说:“你不用理他!他过了这个劲儿就好了,现在他是心里别扭,瞧你不顺眼。我知道他要是对谁好啊,心细的跟那面粉似的,嘴甜的跟那沙糖似的,你想拦都拦不住。可惜呀……”
见她没说下去,常生这才抬头看了一眼,于是汤慧€€冲着他笑了,说:“可惜你不是桃木啊。”说完看着常生那张并不比桃木逊色的样貌,不禁有些发呆。论柔媚,常生不如桃木,桃木虽不像女娃那样娇柔,却有女娃般的秀气,多少有些京戏里小生的扭捏,但论气质,常生略胜桃木,顾盼生辉之际都更显端庄。
常生被少夫人看的有些不自在了,便连忙低下了头。
汤慧€€又笑了一下,笑自己刚才有些失了态,又笑他这般拘谨。
“常少爷,以后你就是我们孔家的人了,虽然你是替罪来的,但这孔家上上下下都不会因为这个而欺压你,至于二少爷也是暂时的。如果他哪天又发了驴脾气,你尽管来找我,我定会护着你的。”
“谢二少奶奶。”常生用轻的不能再轻地声音回答。
“那……你去吧。我让人给你备好了酒菜,你回自己屋里用吧。二少爷一时还回不来,你别着急,慢慢用。”
“是。”常生退了出去。
然后桃花走进来,一脸幽怨地往常生离去的方向瞥了一眼,走向床边的少夫人:“二少奶奶,你快躺下吧,看你这脸红心跳的,知道的是你喝多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怀了心事了。”说着,又把一个热的手炉塞给她,扶她躺下。
汤慧€€闭上眼睛,笑了笑,问了桃花一句话:“你说他和你兄弟,谁长的更好一些?”
桃花哼了一声,说:“量他长的再好又能怎样?二少爷看到他那张脸,就会更忘不了桃木。”
“你说的也是,如果是个长的粗粗傻傻的,让人看了都想躲着的,是没人会联想起桃木来。”
“好了,快歇了吧,二少奶奶,你少操点心,多为自己打算打算。”
“嗯……”少夫人哼了一声,便慢慢睡了。
孔老爷那边的家宴用的差不多的时候,下人们进来给撤了,然后摆上水果茶点。孩子们散了,让下人们领着去放鞭炮了,老夫人上了年纪体弱乏力也走了。大少爷和大少奶奶陪着老爷夫人说了会话,也因大少爷咳的急了便回去歇了,最后就剩二少爷还在。
若是桃木活着,他也早走了,只是如今没了桃木,回去也是独守空房,他便多留了一会,父亲可能说走就走,看一眼少一眼了。
孔老爷说不了几句话,说多了就喘,便躺下了,听他们母子两个说话。
孔夫人终是提了汤慧€€日前担心的事,这连年都还没过,就等不及了。
“修仁哪,我看这慧€€也没那延续我们孔家香火的命,现在后悔当初把她娶进门来也没什么用,只能用别的法子来补救了。这正月里不能嫁娶,等出了正月,你就纳一个二房吧。”
二少爷虽有心理准备,但这大年夜的就提出来,他还是有点接受不了。
“娘,再等个一年半载的吧。”
“还等什么啊?这你媳妇进门也快四年了吧?一点动静没有过,你过了年就二十七了,人家二十七孩子都上私塾了,你还膝下无一子女,就算你不为我想,你爹这身体,还让他跟着着急,你怎么忍心啊?”
二少爷叹了口气,知道拗不过,便应了:“行,出了正月就纳吧。”
“好,好。”孔夫人高兴了,床上的孔老爷也哼哼地笑了两下,然后孔夫人又说:“不管怎么说,慧€€是我的亲外甥女,我也不能亏了她,这二房就不从外面找生人了,家里这么多丫头,你挑一个,日后也好让慧€€摆步,不至于生出什么幺蛾子来。”
“行,娘做主吧。”
“咱府里这些个丫头个个都水灵灵的,你有没有看上的?”
二少爷不免失笑,然后摇了摇头说:“儿子对慧€€挺合意的,所以没留意别人。”
“既然这样,那我指一个,你看看。”
“行。”
“桃花怎么样?”
“桃花?”二少爷一愣,他万万没想到母亲会指桃花。府里那么多丫头,唯有桃花一人他是决计不能纳的,这对不起桃木。“娘,换一个吧。”
孔夫人不高兴了,奇怪地问道:“为什么?桃花怎么了?”
“娘,除了桃花,谁都行。那春夏秋冬四个人还没一个敌得上桃花的吗?”
“春夏秋冬四个只有夏风是你院里的,另外三个都不能动,各院都用习惯了,一时也离不了。但夏风实在太蔫了,打进府就没听她说过几句话,虽然是做姨奶奶,可也不能跟个哑巴似的来了亲戚客人,连句话都不会说啊!桃花倒是和她兄弟一样,生了一张巧嘴,能说会道的,我觉得她最合适。”
“娘……桃花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