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您为什么还没回去?”赏南问道。圣告的时间从头至尾做完,一次不会超过一个小时,而现在的时间……怀闪早就该走了的。
赏南看了一眼被怀闪随意丢在桌子上的书,黑色皮面书封,烫金的博拉奇字体弯弯曲曲像蚯蚓扭折在上面,凭借赏南目前的记忆,掌握的技能,他很轻易地识别了书封的文字€€€€《主教的欲望》
虽然赏南的目光只是十分不明显地朝桌子的方向扫了一眼,却仍然被怀闪敏感地注意到了。
“神父在看什么?”怀闪回过头找了一圈儿,视线最后落定在书上,他弯下腰,将那本足有五厘米的《主教的欲望》的拿在手里,“想看?”
“主教,我对这种书不感兴趣。”赏南喝了口水,余光撇见餐厅的方向挤了好几个执祭,纷纷伸长了脖子正在朝他和怀闪所在的位置张望,脸上写满了好奇。只有马利维的表情是担忧和愤怒,因为哪怕听不见神父和主教的谈话内容,主教看起来也像是在欺负神父一样,他的神父那样年轻和正直,邪恶主教只会凌虐他!
“神父想到哪儿去了……”怀闪行至赏南的面前,门尚未关上,赏南身后是绿草如茵的院落和闪亮晶莹的日光,神父的白发在日光底下像变成了暗夜中的银河,夕阳湖面的金箔,怀闪盯着赏南的长发许久,有些好奇这样的头发手感会是怎样的,但这个问题……估计只有神父本人和理发厅石森才知道。
“既然好奇,这本书我就赠予神父,神父可以自己看看。”怀闪把书放入到赏南手,赏南一只手抱着两包草药,一只手抱着怀闪的书。
“主教,我对这本书不感兴趣。”赏南再次重复。
“对我的书不感兴趣,但是对别人的草药感兴趣?”怀闪视线掠过神父艳红的唇,就像一些写魔鬼的书籍中描述的魔鬼,惹人荡漾,摄人心魄。
赏南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草药,“这是素远司长对我的关心。”
“那好吧,希望圣主保佑神父的病快些好起来。”怀闪淡淡道,说完后,他顿了顿,又从赏南手中把书夺走了,“不想看就别看了,再见,讨人厌的神父。”
“主教!”赏南叫住作势要离开的怀闪,“我现在又挺想看这本书的,能借给我吗?”
怀闪没回头,大步朝庭院走去,纹身的颜色在过于明亮的日光底下显得格外黯淡,带上门的时候,那本书被他重重地放在了黑色边柜,边柜上面的花瓶被猛力震得微微摇晃了起来,眼见着要摔下柜子,马利维一个箭步奔过去接住,圣主会惩罚邪恶的怀闪主教!
“神父,我已经准备好了午餐,您要现在用餐吗?”在怀闪离开后,大家都出来了,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
“现在用吧,谢谢。”赏南说。
怀闪很受圣危尔亚市民的欢迎,因为他不像其他神职人员那样难以接近,他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他会和圣子们一起食用普通的食物,会开玩笑,而其他神职人员,总是令人产生无法接近的距离感。
但在神职人员们的眼中,甚至在尚还不属于神职人员的执祭们眼中,怀闪都是一个不被圣主接纳的孩子,离经叛道,桀骜不驯,作为圣主的传话筒,圣主在博拉奇的眼睛和手脚,他们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圣主的形象,怀闪行事风格就和那些贫民窟的孩子们没有区别,可他们之所以接纳他,就是因为他手腕上的镰刀纹身,那是圣主的标志€€€€怀闪曾当教皇的面剜掉手腕正中的纹身,可过了一些时日,那纹身原原本本地再次出现€€€€怀闪是比所有神职人员更有资格做圣主使者的人。
在某些时候,国王在发布一些政令时,还会参考怀闪的意见,宗主教和大主教们用无比拥戴他。
这本书,赏南在吃饭的时候翻开,在浏览前几页时,他在作者那一栏看见了怀闪的名字。
嘴里的汤都差点喷了出来。
真不愧是《主教的欲望》!
通过书,赏南了解到了不少博拉奇和圣主教的一些规定和潜规则,比如东佴主教苦恼自己无法找到和他结婚契的女士,赏南以为,在这之前,真的要保持完完全全的独身,可通过书中的解释,赏南才发现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神职人员拥有许多长相娇媚身材火辣的女仆或者清秀俊俏的男仆,根据神职人员的级别,他们所能拥有的女仆男仆数量也不相同。
像神父,可以拥有一个女仆和一个男仆,但赏南并不是单纯的神父,他是圣主的孩子,所以他的待遇和主教一样,可以拥有五个女仆和五个男仆。
圣主说,圣子们的侍奉,才能使神职人员泄掉肮脏的情绪,永远保持清醒和理智。
看了一小半,赏南面前盅里的汤都快凉了,文字是最容易暴露人心的事物,怀闪文笔流畅,可文风却可以用恶劣来形容,他用猪狗牛马形容神职人员,说他们餐桌上尽是猪狗牛马肉,但他有提过一句,猪狗牛马就是博拉奇的圣子。
怀闪厌恶博拉奇,厌恶圣主教,当然,不止博拉奇和圣主教,他和马利维很相像,他们讨厌所有人。
“所以他才是死神,死神一视同仁。”赏南呐呐道,合上了书本,重新拾起勺子去喝牛肉蘑菇汤的时候,阿仁出现在旁边。
“神父,有些凉了,我给您热热吧。”
“不用,还是温热的。”赏南抬头对阿仁微微一笑,阿仁只觉得自己眼前都成了花白一片€€€€神父并不常笑,可别提刚刚这样温和如春光的微笑。
“那,我去忙了,您用完了就叫我。”
阿仁来得突然,离开得也迅速,他再次出现在餐厅的时候,神父已经离开了餐厅,并且还带走了那本《主教的欲望》。他想,神父可真是了不起啊,就算是用餐的时候,也不忘学习知识,圣主的孩子和普通的神职人员果真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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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了午餐,赏南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又要处理圣危尔亚大教堂一系列的琐事。
圣危尔亚大教堂没有其他的神父,只有赏南,主教们只负责管辖和信仰,他们不沾碰日常琐碎杂事。
不管是大教堂的白纸和墨水用光了,还是大教堂的某一处年久失修有些漏水,这些都归神父负责打理。虽然其中大部分都又分发给了执事,可留在赏南手中的仍是不轻松。
“神父,怀闪主教要购买一批酒,让您去。”兔免的袍子看起来比其他人的要宽大,因为他过瘦,不苟言笑的样子令路过的圣子们纷纷避让,即使他只是一名执祭。
赏南擦掉手掌上的灰尘,他正在试图将偏殿墙壁上的挂画角度调整一下,“将清单交给马利维执事吧,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蹲在地上忙活的马利维听见赏南的话,身体猛地一个颤抖,他不可置信地仰头看着赏南,何德何能,他可以和神父相提并论?!
兔免皱眉,“但是主教说……”
“我现在很忙,没让执祭去买已经表示了我对怀闪主教的尊重,”赏南将米糊做的胶水刷在挂画的背面,“如果兔免执祭担心被怀闪主教责备,你可以直接去告诉他,说我没时间,责任我自己担。”怀闪故意的,像动物园里最顽劣调皮的老虎或者鲨鱼,看见了新来的饲养员,又吼又捉弄,彰显主权和自己的凶恶。
神父才不会惧怕。
兔免拿神父毫无办法,只能将清单放在了马利维的手边,“我会将您的原话转达给主教。”
尽职尽责的兔免离开后,很快又回来了,他带来了怀闪的话,“主教说,他会狠狠惩罚您的。”
赏南:“……”
兔免再次离开,马利维有些担心,“怀闪主教会对您做很过分的事情吗?他真是太不可理喻了,圣主有您这样正直纯洁的孩子,却还有怀闪主教这样顽劣邪恶的使者,这可是圣主最离奇的安排。”
“应该不要紧。”赏南把画挂到墙上,这是一名画师新送过来的万人圣告图,图中的圣子们都穿着暗红色的袍子,戴着兜帽,凡是露脸的人物的脸上都写满了虔诚。圣主则走在最前方,背对着观画的人,着金线织成的袍子,黑墨水勾了一笔他的侧脸:懒散,懈怠,冷漠。
“你先去买吧,我还有事。”赏南在脚边的水盆中洗了手,穿上挂在挂钩上的袍子,转身往偏殿的圣告厅去。
那里有一家人正等着,一家五口,正值中年的父母脸上皱眉交错,头发许久没有打理过,父亲胡子拉碴,下半张脸全被胡子包裹着。
年迈的祖父与祖母则揽着一个女孩儿的肩膀低声安慰,他们愁容满面。
赏南从他们背后而来,他是在午饭后接到了秀摩一家人的求助:秀摩雅今年正在教会女子学校就读中学三年级,十五岁的青春大好年华,却偷偷开始与外面一个执事的儿子谈恋爱,教会学校一得知此事,便直接开除了秀摩雅,被开除后,学校才通知秀摩雅的家人,并且命人抓捕了执事的儿子白台。
教会学校的学生是圣主的学生,受博拉奇上下所有人的爱护,白台的行为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要受三十重鞭才能赎罪。
秀摩雅则被开除了学籍,永不能再重新回到教会学校,她的手背会被印上红色的圆形实心印章,几乎覆盖她整个手背。此后,秀摩雅便是罪恶之人,她要终身为自己的恶行赎罪,博拉奇任何市民都要监督她,都有资格举报她,更有资格对她进行教训。
秀摩雅的父亲曾是赏南在教会学校念书时的老师,给过赏南许多帮助,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求助赏南,希望圣主能给秀摩雅一次机会,救救他年幼的女儿。
“老师,您不希望秀摩雅被盖上印章,是吗?”白发神父站在他们面前,轻声问道。
圣子们对圣主都是虔诚的,哪怕是付出生命,可天下父母心,一碰上儿女事,他们就成了最普通的人。
“神父,她多年幼啊,她才十五岁,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秀摩老师朝赏南深深地弯下了腰,“她不能被盖上印章,如果被盖上,她这一辈子就都毁了。”
印章并不是随随便便盖的,秀摩雅要被送到圣危尔亚大教堂的大殿由任意一名主教亲手盖上,她的信息会在博拉奇全国公布,她所犯罪行会由主教亲手登上“不及格圣子”手记。
赏南喉咙像是被人用手用力掐住,他无比清楚在面对这样一整个国家的狂澜,他一人之力有多微不足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拯救怀闪,而拯救怀闪的最终目的,本也就是为了拯救这个世界。
但信仰的力量无穷尽,更加不可估量,不管他们信仰的是什么,他们都能为自己的信仰抛头颅洒热血。
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他们为圣主而疯狂,他们把圣主当作自己生命中的神,神的旨意不可违抗,神的旨意必须遵从,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哪怕是生命。
“神父,我知道此事非常为难,但如果您能办到的话,我愿意给您我的一切。”老师的腰弯得更深了,令赏南看了心里难受。
赏南张开了口,“白台只需要受鞭刑吗?”
坐在椅子上的祖父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那当然,我已经去打听过,他们将行刑的皮鞭换成了鹅绒做的鞭子,那连蚂蚁都吓不走的没用的鞭子。”
“神父,圣主真的有在保佑他的圣子们吗?”秀摩老师的爱人满脸眼泪,她是女人,她知道被盖上印章意味着什么,以后,任何人都可以对秀摩雅做任何事情,只要他们用“我们在教训这名作恶多端的女圣子”,便可随心所欲。
秀摩雅低着头,手指用力地攥住棉布裙子,长发挡住她秀气的脸,眼泪一颗颗掉下来,“神父,救救我。”
“印章时间是下周一是吗?我想想办法。”
[14:你能想什么办法?以你的级别根本无法和整个教会做对抗,他们的教条绑定了每个人的利益,且十分稳固。]
[14:虽然我之前希望你能拯救这个世界,可那也是在保证了你自己人身安全的前提下,现在这种情况,对你不利,你只是神父,哪怕他们说你是圣主的孩子,可一旦你的观念与整个社会的观念相悖,那你也是要作为魔鬼被处死的。]
“但她才十五岁。”
送走了秀摩一家,赏南站在大教堂高耸的大门前,他轻松的心情完全消失,迈着沉甸甸地步伐转身,台阶上,怀闪正面无表情地朝他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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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好久不见。”怀闪中午从神父小堂离开的时候,怒气冲冲,现在看起来像是又好了。
“不久,几个小时而已。”赏南绕开他,走上台阶。
怀闪一个转身,跟了上去。
“神父,您得罪人了,知道吗?”怀闪走在赏南旁边,慢悠悠的,说出口的话却如一记闷拳,将赏南打得措手不及。
可也就半分钟不到,赏南就恢复了平静的心情,他毫不意外,“庞区长的事情?我还没有写信给主教们报告。”
“你想报告给谁?”
白发神父和年轻有为的怀闪主教,一黑一白的装束,气质卓然,两旁的行人纷纷避让。
但神父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怀闪主教却很开心,不过……怀闪主教好像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庞西西的二叔是宗主教,小神父,您知道什么是宗主教吗?应该知道吧?”怀闪虽然笑着,眼底却没有笑意,“他的权利和地位高过于格尼,而你在我面前都要向我问候,你怎么那么大的胆子,去和庞区长发生碰撞?”
赏南语气冷静,“如果他们真的如主教所说的一手遮天,那庞区长喝牛奶的时候也就不会手抖了。”
怀闪定定地盯着赏南的侧脸好一会儿,他和其他的圣子们不一样,和其他的神职人员更加不一样,他坚定勇敢得简直不像博拉奇的人,他身上的正直更是前所未见,他比所有神父都更像神父,他看起来像是真的在为圣主保护他的圣子们。
可为什么,来得这样晚……
“神父,我只是好心提醒您,我是不会帮助您的。”怀闪摊开手,不紧不慢地剥开了一颗牛奶糖,“虽然我觉得神父是个好人,可是我也不敢得罪宗主教啊。”
赏南心中无来由地升腾起了一股火,大殿中,他掷地有声地同怀闪说话,“主教,我只是在按照圣主说的在行事,圣主说贪婪是罪,说懒惰是罪,圣主细数了一百多条罪行,但被认定罪行的却只有圣子们,据我所知,教会内乌……”
倔强的神父胆大包天,令人气恼,怀闪咬碎了硬糖,捂着赏南的嘴直接把人按在了大殿冰冷的窗棂上,撞得窗棂震荡,赏南的后背疼成一片,都要疼碎了。
“神父,有些话可以随便说,有些话不能随便说的哦,”怀闪刚刚剥过糖果,指尖还有奶香味,他垂着眼,乌黑的睫毛和雪白的眼皮挡住了他意味深长的目光,“这里是圣危尔亚大教堂,您知道教皇有多少眼线和耳朵在这里吗?”
“您真的以为凭借着圣主孩子这个名头就能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
“虽然我不知道我哪句话惹了神父生气,但神父怎能向我发脾气?我是主教,不管我说什么,您都要接着、受着。”
怀闪冰冷的袍子挨着赏南垂在身侧手,他手掌钉在赏南下半张脸,赏南完全无法挣开,只能用冷冷的眼神看着对方。
“之前,我请神父去给我买酒,神父拒绝了,我什么都没说。您知道您拒绝的如果是其他主教,您会受到什么惩罚吗?”怀闪的力道轻下来,手掌温柔地摩挲了会儿赏南的脸,“要是其他主教,您的嘴现在已经被打得说不了话了,岂能让您再这样不顾礼仪地发脾气。”
赏南试图甩开怀闪的桎梏,但没成功,他们靠在窗户边上,看起来亲密无间,幸好此时来往的人不多,他们也不敢对神父和主教多看。
“主教,”赏南突然脱力般地说道,“我好累。”
“我不喜欢被人求助,因为我清楚我能力不足,我只能做一些杂事,主持圣子们的圣告,帮您买一些酒,修剪圣危尔亚大教堂花坛中的青草和花丛。但我还是想做一些事情,帮助一些人,圣主让他的圣子们善良柔软,不是让他们受尽欺凌的,对不对?”
怀闪一怔,他印象中的神父,一直抬头挺胸跟小公鸡似的,几时露出过这样丧气的面容,如果是因为害怕宗主教和那些破事,他感到有些不舒服。
“放心,在我的辖区内,没人敢动我的神父。”怀闪往后退了两步,他衣摆碰在地面瓷砖上,夕阳照过来形成的光影慢悠悠地摆动,他摸了摸自己短得不行的头发,突然咧开嘴笑了,“神父,您刚刚是在求我吗?”
赏南抬起眼,眼神悠然,“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神父刚刚是在演戏吗?”虽然怀闪这样问了,但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赏南就是装的,装得柔弱无助,装得可怜不已,令他直接向神父许下了那样的承诺。
“唔,随便主教怎么想。”赏南戴上帽子,挡住了身后有些烫人的落日。
神父完全不把人放在眼中的怡然自得真让人感到生气,怀闪眸子深深地盯着对方看了许久,赏南也一直保持着和对方的对视,说是对峙,可能会更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