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云碎也来不及道谢了。此刻迟燎带着他终于找到了老太太在的病房,却被几个医护人员拦着不准探视。
迟燎看了看写的探视制度:“现在不是是在规定时间内吗。”
“暂无法确认您和患者之间的关系,得不到董事长的许可是无法放行的,不好意思。”12月31日的晚上,加班护士都是一脸疲惫怨气,公事公办道,“但院长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麻烦稍作等候。”
医院董事长是应云碎二叔,院长挂职的则是他二婶。果然,不到五分钟他们便和应海应染一起出现了,眉目都很疲惫。
应云碎扫过他们的脸,当下就有种直觉,他马上要失去奶奶了。
见到两人,一家四口的神色都有一丝古怪微妙。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二婶:“小、小碎来啦?”
到这会儿,应云碎既无瑕听她说废话,也不想质问为啥不一早告诉他,只深呼吸口气,声音微沙地说:“麻烦给个许可,让我进去看她……二婶。”
“啊好好,”二婶和二叔对视一眼,虚情假意地语重心长,“你注意探视时间……小碎啊,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应云碎扯了扯嘴角,好久没有用这么冷淡的目光看人:“您如果早一点告诉我的话,我或许能更早做准备。”
“早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能把奶奶救回来啊?”应海冒头,“我看奶奶就是这几年对你操劳过度,结果也没意义€€€€”
“嘴巴放干净点。”一人打断他。
应海还以为是他爹,结果是迟燎。
应海和迟燎其实年龄相仿,他还比迟燎大三个月,但此刻在走廊上,应海却觉得自己被什么给压住了,身高?气势?他说不准,反正被人用目光一扫,他明明想怼他的嘴就被封住,变得有些怂。
应建明揉了揉鼻梁,瞪了应海一眼,望向应云碎说:“你先去吧。”
ICU每次只允许一人探视,应云碎换隔离服进去。
迟燎靠在走廊墙壁。微低着头,一手插在运动裤裤兜,一手转着手机等他。
“你应该是知道真相的吧?”应建明突然开口。
“什么?”迟燎抬起头。
应建明大概觉得他在故意装傻,轻扯嘴角,“一直不明白老太太怎么那么急着想让应云碎结婚,推着他离开应家似的,现在才明白。”
“他本来也就不该在我们家,老太太大概也是预料到纸包不住火。你呢,也是知道的吧,小迟?”
迟燎眯了眯眼,慢慢转着手机。
得不到回答,应建明就偏头了,
“放心,我们还是有人道主义,老太太最后一面以及葬礼,都不会让他缺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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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应云碎握着奶奶枯瘦的手。
老太太戴着呼吸机,眼皮薄薄地坠着。应云碎想起那天下午,迟燎占据着沙发睡觉,他和温琴坐在餐桌,老人便已有一张苍老枯槁的脸。
却还亲力亲为地与他聊综艺通告。
她一定早有预兆。
才急着让他工作稳定,急着让他拥有个家庭。
但她的预兆,于他仍是最猝不及防的转折。
他甚至来不及与她来个漫长告别。
应云碎没有哭,很平静地进去,十五分钟后又很平静地出来,正脱下隔离服时,应建明就找了过来,语气严肃直截了当:“小碎,可能要麻烦你跟我去做件事。”
“我们去完成个亲缘鉴定。”
父系亲缘鉴定能鉴定出爷孙或叔侄关系,前段时间应建明发现温琴烧掉一份爷孙的鉴定结果,心里一直都有的怀疑便发着芽,几乎已经到了肯定的地步。
他就说,老爷子老太太找了多年都找不到的长孙,一场车祸就能送来吗?
是找到了还是压根儿不想找了,遂随便拉了个条件刚好合适的,既当积德行善,亦做晚年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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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燎也单独去看了会儿温琴,出来后看不到人,急急忙忙绕了好几圈,才在楼梯间看到应云碎,坐在角落靠着栏杆。
他们今天穿的情侣冲锋衣,本是要一起去U大的。
这种衣服最宽大了,但应云碎这么缩着,冲锋衣都空空荡荡的,勾勒出单薄的身形。
迟燎连忙坐到他旁边。
没有说话,只是揽人入怀,把自己变成那根栏杆。
应云碎闭着眼,并不为他的到来意外。
良久,应云碎开口:“刚刚二叔带我去做亲缘鉴定,结果一周内给到。”
迟燎沉默着,只是拍着他,像哄小孩。
“我刚刚在想一些事儿,迟燎。”应云碎明明在说话,却感觉很安静,“我之前一直不太明白,奶奶为什么非要你有实权才能和我结婚,也不懂你说的,什么有钱才能确保过得好。”
迟燎轻拍的频率变得有些慢。
“我又想起婚礼前一天,我和奶奶散步,她说,”应云碎吸了吸鼻子,说的有些快,“我也不怎么懂她为什么说我结婚就很好,就不用想着把应家当靠山,说什么让二叔看看,我是和什么人结的婚。”
“刚刚二叔一带我去做亲缘鉴定,我突然就有点明白了。”
有些话当时就觉饱含深意,现在细细串联,只觉顺理成章,埋怨自己太傻。应云碎不傻,相反他比大多数人都要更理智更清醒,直觉也准,所以在结果还没出现时就已顺出了惊人的大致因果,“我想象了一下,如果我根本不是真正的长孙,奶奶找到我只是个意外或者失误,然后奶奶给你说了这个事儿,你们都想保护我,逻辑好像就有些顺了。”
他没有什么能力,靠脸能进娱乐圈也是刷的应家脸,她担心假少爷这件事被暴露,他会过得很难堪,甚至比以前更难堪,因为肯定会被应家刁难。那最稳妥的办法,便是让他拥有另一个比应家更好的,更稳妥的靠山。
所以一个送银杏叶的小孩不能得到温琴的欢心,但蒋龙康的儿子可以。
“你必须拥有实权,必须努力工作,必须要和蒋家重新有关系的原因,是得预防,得担起一个保护丧家之犬的能力,对吗?”他紧紧攥着迟燎冲锋衣外套的拉链,指节不知何时有些发白。
“不是的。”迟燎眉毛轻轻蹙着,却立马回答,“不是的云碎哥,我只是希望我们过得更好。”
应云碎笑笑:“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楼梯间寂静无声,只要安全出口的标志亮得晃眼。
“我是不是奶奶的亲孙子,这个事儿你知道不知道?你不用告诉我前者是不是,你就告诉我这个问题本身,你知不知道。”
这个逻辑,大概只有迟燎能懂。
“说话,知道还是不知道?”
迟燎呼了口气,哑声承认:“知道。”
应云碎肩膀微垮,睫毛颤抖得很快,却又像放松地呼了口气。
“嗯。”眼泪从眼角滑落,他这才说,“那迟燎,我大概真要失去奶奶了。”
迟燎把应云碎的上半身拉到自己大腿上。
喉结滚动,呼吸过了几轮,他才很拙劣地安慰:“云碎哥,我是一直在的。”
“我比你小,会给你养老,比你晚死,你不会再经历失去的。”
另一个区,U大的学生们正在倒数。
维宏医院里,应云碎埋在迟燎大腿间,在新年交错之时,用泪水染深了他的运动裤。
一月一日中午十一时,温琴停止了呼吸。
一月三日,鉴定报告出来,应云碎与应建明确实并没有叔侄关系,与应家任何人都没有血缘关系。
应云碎一直以为,自己拿到的命运脚本,是从一个孤儿穿成纨绔落难的真少爷。
结果跨了个年,他又回到孤儿了。
而且本也一直是。
他情绪恍惚,又想起那一天,他昏睡后从迟燎床上醒来,走出卧室看到温琴和迟燎在餐桌上打牌。
霞光那么好,他们循声看向自己的眼神那么温柔。
奶奶,丈夫。
他们一定早早聊过很多,只有他,还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两段关系,和如此沉甸甸的双份爱意。
但他或许就不配这本来就不属于他的爱意。
穿书送给他的亲情福利原来只是一场泡影。然后,在温琴葬礼那天,他竟又鬼使神差碰见了迟燎照片里的白月光。
那一刻他想,新一年新气象,他可能也要失去爱情的福利了。
第43章 葬礼
葬礼在1月4日举行。
说实话,应云碎还从没经历过丧事。他是属于自己经历生老病死、而不是面对生老病死的人。温琴离开得又很突然,这两天都很恍惚,晚上也睡不着。
迟燎也睡得不太好。
应云碎因为失眠,看得很明显。迟燎睡觉的样子总是很纯净安和,但自医院回来总会皱着眉头频繁出冷汗,时不时就动一下,第一晚应云碎以为他是做了个噩梦。
第二晚就见迟燎左手用力掐着右手臂,像是要捏皱一张纸,得把肉都掐下来。
这力量动作与自残无异,应云碎根本无法把他的手掰开,急着想把他拍醒。
结果紧闭着眼的迟燎突然就笑了:“那你们把我打死在这吧。”
然后他自己就松手了,摊开,倒是睡得平稳了些,与其说是从梦魇里逃了出来,更像是放弃挣扎。
应云碎本就有些难过,且最怕的就是他死,听他说这种梦话,突然就流下了眼泪。
是医院。
去找温琴时,迟燎带着他穿梭有余,他完全忘了他是不去医院的人。
是不会,也是不能。
迟燎总在为他做些他明明不愿做的事。
就像拍脸都没醒过来的人,竟因为他一声没压抑住的啜泣立马睁开了眼:“咋了云碎哥?”
把自己掐得通红的手臂伸长,他把应云碎揽过来,嗓音疲惫沙哑:“做噩梦了?”
应云碎想问他“你做噩梦了吗”,但话都堆到舌尖他又咽了下去。
这种关照只会让迟燎再回顾一遍他不愿回顾的阴影。
便只是嗯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