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迟燎说,“你等我缓一会儿,抱歉。”
他又低下了头,卢阿斌只看见他用左手大拇指刮着右手食指,食指上一圈一圈的,借着光芒闪着一串银光,不知道是缠着根什么。
过了几分钟,他站起来,人还是微晃了下,手去扶身后的孔雀屏风。
“我揸车送你吧,”卢阿斌道,“你要去哪儿?”
以往这个时候,迟燎是自己打车,天气太差会叫叶森,去酒店对付一晚。
但如今他有了新的牵挂,叶森还在养病,他也并不确定能打到车,就也没客气,毫不犹豫吐出两个字:“回家。”
他垂眸看着卢阿斌,近乎是感激的神色,果决干脆道:“我要回家。麻烦了。”
但一上车,迟燎扯松了领带深呼吸一口,在卢阿斌“你家在哪儿”的问题中却改了口:“算了,麻烦还是就近把我送到个酒店吧。”
他发觉自己今天可能真有点醉,人是清醒的,但竟有些头晕,视线也挺晃,胸口闷闷的不舒服,人更困了。
回家得坐两个小时的车,他从来没醉过,怕自己睡死,叶森不在,他绝对不可能让体弱力轻的应云碎面对一个沉重拖不动的自己。
卢阿斌应好。迟燎打算给应云碎发个短信,拿出手机握在手里,眨了下眼就把自己眨睡着了。
漆黑的屏幕隔一会儿就开始不间断地闪烁,深色的来电界面穿透脱力松开的指缝。
不知第几次亮起时,卢阿斌从迟燎手中拿起手机,看了眼“媳妇儿哥哥”的怪异备注,按了接听。
对方嗓音清冽如雪,却又仿佛带着略哽咽的砂砾,匆忙焦急地问:“迟燎你在哪儿?”
卢阿斌解释说他不是迟燎,迟燎有一点儿醉了,他把他送到酒店去。
媳妇儿哥哥就要了酒店地址。
到达酒店大门前时雪势变得有些大,绵雨一样,卢阿斌花了几分钟把迟燎叫醒,发觉这个二十三岁举止还算稳重的太子爷睡觉却只像个不谙世事的细路仔,让他想起了在港城念书的孙子。
再对上他睁开的眼睛,混沌的黑色。
他知道他是真醉了,说把他送进去。
迟燎摇头,咬字有些黏:“不用了,谢谢伯伯。”
怎么叫起伯伯来了?
更细路仔了。
卢阿斌还是跟着他下车。
迟燎一身酒气,被雪一扑味道更重,他不放心,况且待会儿他那个媳妇儿哥应该要来,他也得帮他给前台打个招呼。
迟燎接过他的房卡时,从兜里拈出来根平安结。
□□联免费送,他当时抓了一把,这会儿用食指挑出来一根,塞到卢阿斌手里:“春节快乐伯伯,谢谢你,你走嘛。”
说完他就转身,大步流星的,很稳,肩膀盛着的雪都落不下来。倒又不像醉了。
卢阿斌握着手里的平安结,有些怔愣地目视着他浓缩成一点,进到房间。
他眼睛里闪过不明的神采,若有所思地转起手腕上的朗格表。
迟燎在车上睡了一觉,好像就没怎么困了,只是头晕又反胃。一进房间就趴着马桶吐了个昏天暗地。
也不知吐了多久,反正吐一会儿他就按冲水,到最后冲的都是红色的水,他也没在意,头更重了,身体却轻了。还有余力漱了个口。
他慢慢走出去,靠着墙拿酒店自备的矿泉水喝,第一瓶喝完,他拧开第二瓶。
门突然被打开。
应云碎站在门口,苍白的脸有些红,是赶路来被冷风吹的。下巴埋进围巾里,嘴巴微张喘着粗气,深色的冲锋衣上星星白点,一闪一闪地跳动融化。
看到人在喝水,他才松了口气。
随即又皱起眉。
这房间味道过于沉重了。
大概有好几种,酒店的除臭香薰,以及隐隐有些黏腻像金属的怪味,但通通都被酷烈的酒味霸道所盖,很不好闻,门打开一瞬都不像扑鼻而来,而是直接从头上浇灌的。
帮着刷卡的服务员已经毫不掩饰地拿手挡住脸,往后退了一步。
应云碎让服务员离开,关上门。
“哥哥你怎么在这儿啊?”
处于味道漩涡中心的迟燎睁大眼睛呆呆望着他,问道,像是碰见了绝不可能碰见之人,手指不禁把手中的的矿泉水瓶捏紧。
水都满溢了出来,顺着袖口往手臂淋。
应云碎心里跌宕起伏的。赶过来也有些累,得平复一下。他有太多话堵着,一时竟不知怎么开口。就先去打开半扇窗户。
“我来找你,我来向你道歉。迟燎,是我误€€€€”
根本没说完,迟燎好像压根儿没听清他的话,只慌张地跟在他身后,把他手一挡:“啊不用你来,得我招待你!”
应云碎一愣。
迟燎伸手:“你把围巾取给我,我帮你放好吗。”
应云碎仰起头,迟燎脸色如常,只目光像只鹿,激动中又有点奇怪的生疏。
他咬了咬唇:“我穿的太厚了,你帮我取下围巾吧。”
“可以吗?”迟燎露出惶恐又惊喜的表情。
应云碎点头。
迟燎便小心翼翼撩起围巾一角,像带人转华尔兹一样,一圈一圈地把围巾顺着应云碎脑袋绕出来,一手则无所适从地搓着裤腿:“没想到我们再见面会是这样,我好意外,都还没准备好。”
每一道鼻息都如凝结着酒精,也一圈一圈落在应云碎脸上。
应云碎知道他是醉了,但没判断出这是在唱哪一出,试探着问:“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就前几天我妈的展览啊,我看见你了。好开心。”迟燎说到这才想起来似的,挠挠头发,低头垂眸,在对视时又害羞般瞥开眼神,
“噢忘了介绍了,我叫迟燎,山鸦是我妈妈。我还不知道哥哥你的名字。”
应云碎好不容易要平静的心海又泛起酸酸的涟漪。
这小鬼,是把自己当14岁那会儿了吗?
喉结上下滑动,冒出口才发现声音仍有些抖:“……我叫应云碎。”
“噢,云碎哥。”迟燎点头,把名字放在舌尖砸吧品了几秒,“那你随便坐。”
应云碎笑了笑:“坐哪儿?”
迟燎环顾四周:“好像只能坐床上了,你介意吗?”
说是这么说,他自己却先麻利地把鞋一蹬,外套一脱,坐到床上。
应云碎忍俊不禁,坐到他旁边,迟燎又小声道:“我们还是躺着说话吧哥哥,我有些累。”
“好。”应云碎便躺下了,迟燎立马也躺下了,露出他的虎牙。
应云碎给他脖颈下垫了个枕头,然后拥了他一下。
他情绪交杂,又太自责,好想因为晚上的事儿给他说声对不起,问问他的房间,问问照片,把一切讲开。
但迟燎此刻的状态又很不清醒。
几小时前还穿着西装舔他的男人,此刻却变成个小孩。
他只能先不受控制地、心疼地拥一下,
这个亲密动作让迟燎一激灵。
笑容凝固,他眨了眨眼,长长呼了口气,轻声嘀咕道:“哦原来我在做梦啊……”
应云碎没听清,天气这么冷,迟燎不知咋的脑门子在出汗,碎发贴到额头,他把他头发往后赶:“什么?”
“在做梦啊……”做梦就可以肆无忌惮些,迟燎四肢放松,把应云碎的右手抓住,放到胸口,“我就说,展览时我也没给你打招呼,你怎么能出现在我眼前。”
是啊,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眼前?
应云碎也想问这个问题。
为什么穿书却能穿到当年那个铁栅栏外的小男孩的眼前?
而我以前为什么从来没这么想过?
“因为你想认识我吧。”应云碎这么说,侧躺看着迟燎。
迟燎也想翻个身侧躺,与他鼻尖对鼻尖,但身体跟上了锁一样无法动弹,不停往下陷的感觉,就只是絮絮叨叨地开口道:
“我认识哥哥,但哥哥不认识我。小时候我差点儿被打死,他们把我送到一个地方养着,我好难受,想死,是你拦住了我……不知道哥哥你还有没有一点儿印象?就正嘉区那一块儿,你在疗养院,我那个……差不多算疯人院吧,和你一铁门之隔,有很多蔷薇花。我到处都绑着绷带,你看不到我,但我能看到你,在画画儿,天气很好,我也不觉得痛。”
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应云碎却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明白得眼眶都有些发热:“迟燎€€€€”
迟燎却有些急促地用话头堵住:
“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免得待会儿我就醒了,我好不容易这么清楚地梦见你一次。”
有多清楚?
就是牵着的手有温度,不热,但也不凉,很实。人影也不是那种虚幻的缥缈的,呼吸都如此真切。他捏着应云碎的手,像捏要从他指尖溜走的虚幻宝藏,
“我当时控制不住想自虐,你就用耳机线把我手指缠住,你记得吗?你牵着耳机线画画儿,然后和我说话,说了好多好多话,有说鼓励我的话,也有说自己的,我记得你说你以后想艺考啥的,从事艺术领域吧。我当时想说我妈妈就是雕塑家,但我那会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只想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儿。”
“那个铁栅栏一格一格的,还被那些花叶子挡住,我每天都在,”迟燎顿了顿,回忆着,“就像,像那个拼图一样,就今天看一格,那一格可以看到你的脖子鼻梁什么的,明天再看几格,可以看到你的手臂,然后大概记住了你长什么样。想永远记得。”
“你根本不知道你对我的影响,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就是不要让自己恨的人开心,还有自救什么的,我都记得……”说到这,迟燎有些累了,轻轻喘了口气,“然后彻底改变了我,我就不想自暴自弃了,我想他们欺负我的同时也能利用我……”
冰冷的雪拍打在半开的酒店窗棂上,竟发出像柴火燃烧的温暖声音。
应云碎的心也像被丢进炉子里烤了。
只是烤得太干了,都起裂缝了,溢出酸涩的汁水。
他那会儿也才14岁,随口说些好为人师冠冕堂皇的鸡汤,轻飘飘的,哪儿知会在迟燎心里留下这么沉的重量?
“后来你走了,送了我一幅画儿。我之后也回去了,就努力变成现在这样,长高一点长壮一点,今年终于被我爸发现有利用价值了,”迟燎笑了一声,
“我以为我可能要很久以后才能找到你,但前几天雕塑展,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我想给你打招呼,但又不好意思,你来了三天,我就观察了你三天。你要抽奖,我就想你抽到特等奖,因为特等奖那个木雕是我刻的,你喜欢吗?”
应云碎呼吸微滞。
哦,原来那个他觉得好运的木雕也是迟燎的手笔,难怪。
难怪……
他好像有太多“难怪”,散落在拼拼凑凑的记忆里,穿书前、穿书后,明明是两个世界,却鬼使神差在迟燎和他的记忆里汇成同一条河,一条杂沓失序却又像从一而终的时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