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宁微微一笑:“我知道的,老师放心。”
宋岚转身刚准备走,一个年轻男人急匆匆跑进来,正是女孩的哥哥。
宋岚看了眼手表:“这都半小时了。”
病床上,女孩挣扎着坐起来,死死盯着他:“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哎呀,我手机锁在屏蔽柜里没听见,同事跟我说我立刻就赶来了。爸呢?”那男人四处看,“爸在哪儿?”
女孩忽然“啊”地大叫起来,拎起提包不顾一切地往男人身上抡去,歇斯底里大喊:“你为什么要做那个破项目,连续几个月不回家,平时联系不上你就算了,为什么连爸出事都联系不上你!现在爸爸走了,你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爸爸还要你这个儿子干什么?!你滚你滚啊!”
盛宁静静注视这一幕,忽然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转过头对上宋岚的目光。
“把钱要回来。”宋岚不带感情地说,“然后来办公室找我。”
这场戏最后的画面是那男人抱头蹲下,脊背弓起号啕大哭的颤抖背影。
这两场戏情绪表达都比较激烈,拍摄时片场一片安静,喊卡后大家也久久无声。
一个工作人员把饰演哥哥的男人从地上拉起来,副导演走来夸奖演得不错,还让两个群演留了联系方式。
两场戏顺利拍完,江来从角色里抽离,往监视器后看去,可惜被机器和来来往往的人遮挡,他只能看到秦郁上一截衣服。
“哥。”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江来回头,就见裴颂走了过来。
裴颂旁观拍摄,抽着鼻子真心实意地道:“你们演得真好。”
“去外面说。”江来同他一起往摄影棚外走,“你感觉怎么样?”
一天下来,裴颂坐立不安,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无数目光,故而他只能让自己看起来更冷漠,把一切跃跃欲试前来搭讪的苗头扼杀在摇篮里。
做演员要和导演沟通,和其他演员对戏,还要服化道那么多人打交道,他光看着都止不住冒汗。
裴颂悻悻道:“我还是继续当模特好了。”
江来也觉得以裴颂的性格可能走秀拍广告更合适,没必要强迫自己做不合适的事:“那就跟你经纪人说。”
裴颂苦着脸:“我经纪人不听我的,再说这是我老板的要求。”
江来道:“可你才是真正做决定的人。”
社恐形成原因有多种,多数与童年时期不愉快经历有关,江来不知道裴颂的过往,也无意打探他的隐私。
“无论是职业规划还是人生选择,你才是真正做主的那个人。”江来看着裴颂的眼睛,“不要怕,把你的想法说出来,我相信你经纪人会好好考虑的。”
裴颂下意识问:“那他万一不考虑呢?”
江来道:“那我会建议你换个经纪人。”
裴颂愣了几秒,眼神一点点亮起:“万一,哥我是说万一我经纪人不同意,那我能跟他解约让钱哥带我吗?反正他手底下就你一个人,再加我一个也不多。”
“我没意见。”江来笑道,“不过你要自己去跟钱司壮说。”
裴颂仿佛一下子有了主心骨,握了握拳,下决心道:“那我现在就给我经纪人打电话。”
他在江来鼓励的注视中拿出手机,拨通经纪人电话:“我在剧组,不行,我没法拍戏。”
经纪人大概在那头劝他,裴颂道:“如果老板不同意我就解约,总之拍戏我干不来。”
啪一下,裴颂挂断电话,长长舒了口气:“好爽啊。”
江来失笑,拍拍他的肩:“有空去看看医生,不吃药也可以做心理咨询,也不必每次都去医院,线上就能做。”
裴颂目光闪动,静静注视着江来。此刻正值傍晚,衬着天边绚丽的晚霞,江来望过来时表情柔和,眼神却很有力量,已经不能用单纯的好看来形容。
裴颂不由酸溜溜地想,江来的那一位到底是谁啊,运气可真好,肯定是祖上积了大德。
他心里猫抓似的,没忍住又问出口:“哥,你家那位到底是谁啊,你跟我透露透露呗。”
江来似乎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扬了扬唇:“等我确定了再告诉你。”
“啊?”裴颂一头雾水,“什么叫确定啊?”
就在这时钱司壮走过来,打断两人的对话:“到处找你们呢,站在这儿干嘛,能走了吗?”
这地方裴颂一刻也不想多待:“能走了。”
江来沉吟片刻:“你们带崽崽先回去吧,我再待会儿。”
钱司壮狐疑道:“你今天戏份不是已经全部结束了吗,还呆着干嘛?”
江来说:“我有事。”
钱司壮追问:“你有什么事?”
江来深深地看他一眼:“好奇害死猫。”
钱司壮:“……”
他多嘴问那一句,还不如回去跟老师视频:“行,那我们不管你,先走了啊。”
钱司壮带裴颂和江棠承走了。江来目送房车开远,才慢慢踱回摄影棚。
打着灯的摄影棚里亮如白昼,秦郁上正在给下一场戏的演员说戏。江来放轻脚步走过去,小周见到他略微吃惊:“江老师,你还没走啊?”
江来冲他笑笑:“我再待会。”
“哦。”小周说完便把头扭了回去。
相比钱司壮,小周有个明显优点就是从不多问,这一点很让江来欣赏。
江来抱臂站定,目光垂落,一眼看到搁在监视器后头的那半包烟。
他眉梢微挑若有所思,很快又将视线重新移回秦郁上的身上。
片场内工作人员来往走动,背景喧杂吵闹,秦郁上如定海神针般站在人群中央,正亲身上阵示范走位和动作,表情是工作时一惯的严肃和沉稳,不仔细看并不会发现与往日的区别。
讲完戏,秦郁上走回监视器后头坐下。江来一半身体被机器挡住,他并没有看见。
说得有些口渴,秦郁上拿起手边水杯,正要喝才发现已经见底。
他冲后一抬手,小周立刻麻溜地接过来,正要去添水时被江来阻止。
江来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句“我去”,沿摄影棚边缘绕了一圈走到休息室,在饮水机下给秦郁上倒水。
水杯装满后他又沿原路返回,把杯子递给小周,下巴点了点,示意小周拿给秦郁上。
小周头顶冒出一串问号,但依旧没多问,按江来示意的,俯身把水杯递给秦郁上。
秦郁上全程背对两人,并未察觉,接过后喝了一口。
水温不冷不热,刚好入口,从干渴的咽喉咽下,如甘泉般一直滋润到了他心里。
这场戏拍完已经是晚上,工作人员扫尾准备收工,秦郁上没着急走,拿起那半包烟,走到片场外一处无人的空地,按下打火机。
火苗在风中摇曳,秦郁上嘴里叼着烟,凑近正要点燃,忽然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一道修长身影从浓重的夜色里一步步走到眼前。
看清是谁后,秦郁上微微一怔,手下力道一松,打火机瞬间熄灭了。
他记得江来戏份已经结束,将烟从嘴上取下,打火机也收起来:“还没走?”
江来不答,反而道:“没事,你抽吧。”
“不抽了。”二手烟不健康,秦郁上不想熏到江来,顿了顿又补一句,“我平时也没抽烟的习惯。”
江来问:“那今天怎么抽了?”
空地上没架灯,唯一的光源便是几十米外的摄影棚。在不甚明亮的光线里,秦郁上似乎勾了下嘴角:“你想听?”
江来侧头去看他:“你说我就听。”
秦郁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地抬起头。夜空辽远,他忽然指着一个方向问:“你知道那是什么星星吗?”
江来顺着看去。影视基地位于城郊,远离市区没有污染,视野非常开阔,能看清深蓝夜幕中散着的点点繁星。
其中,有三颗星格外闪亮,组成了一个不太标准的等腰三角形。
江来眯眼辨认,很快道:“夏季大三角。”
在秦郁上惊讶的注视中,他伸出手,在虚空中勾勒出那个三角的形状,每个顶点分别停顿,一一报出名字:“牛郎星、织女星、天津四。”
秦郁上震惊的表情不加掩饰。
江来收回手,似笑非笑地问:“看我干吗,我知道很奇怪吗?”
仿佛一颗石子落入湖中,秦郁上眼底泛起难言的情绪,几番变换,最终归于沉静。他往那三颗星的方向看去,过度使用的嗓音在夜色中听起来格外低沉:“你听过一种说法吗,人死之后会变成天上星星。”
江来平静地回道:“听过。”
“其实我以前是不信的,人死了就死了,跟星星扯什么关系。”秦郁上似乎嗤了一声,稍一停顿后才道,“但我父亲去世后我就开始信了,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想,想他会是天上那么多星星里的哪一颗。”
江来凝望着漫天星光,像是在回答秦郁上,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定是最亮的那一颗。”
秦郁上目光微微闪动。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周遭气氛安静下来,只有附近草丛中长长短短的虫鸣,以及背后摄影棚里断断续续的人声。
沉默片刻,秦郁上才继续说:“我父亲也是车祸去世,那时候我正在山里拍戏,差不多三个月没回山里信号不好,出事后我妈给我打了无数电话,最后辗转联系上我,我便立刻往回赶。”
一顿,秦郁上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做了个深呼吸:“可惜山区路远,好不容易进入市区又遇上晚高峰堵车,在离医院三公里的时候我终于等不及,跳下车沿人行道一路跑到医院。”
那是他这辈子跑过最长的一段路,时隔六年仍仿若昨日,他清楚地记得那种感觉,在奔跑中周遭一切都成了模糊虚影,耳边风声呼啸,心脏不堪重负地疯狂跳动,仿佛随时可能跃出胸腔。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跑,再跑得快一点。
然而就算拼尽全力,他也没能见到秦霆焕最后一面。
等到医院后,等待他的是秦霆焕已经开始僵硬的尸体,以及哭昏在病床前的梅瑛。
江来从秦郁上反常的举动中已经有了猜测,此刻听了这番话,仍然觉得胸口发闷。
秦郁上把那根没点燃的烟放在鼻端嗅了嗅,似乎想从浅淡的烟草气味中寻求某种慰藉,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后来我听护士说,我父亲一直坚持不肯闭上眼,大概就是想等我到。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当时赶到了,他会跟我说什么?”
江来眼前浮现出另一道身影,他凝视着虚空缓缓开口:“我想,他会跟你说好好生活,永远不要放弃你所热爱的。”
秦郁上摆弄香烟的动作顿时一僵,喉头哽咽,一时间竟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江来给足他时间,直到察觉身侧的人不再紧绷,呼吸也恢复正常频率,才继续开口道:“你就是在这件事之后才出国的?”
秦郁上朋友圈里的那张星空照片,再结合他当年出国的事,江来猜了个七七八八。
“嗯。”秦郁上声音轻缓,“我父亲去世后,我妈状况不好,我怕她睹物思人就带她出国,最近才回来。”
秦郁上不是沉溺于过去的人,只不过今天这场戏让他触景生情,他才会想借尼古丁放纵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