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殷停做什么祝临风还真没想好,把玩着腰上的香囊说:“暂时先欠着,”他加重了语气,“不过,我得先收利银。”
“听掌门师伯说你也拜入了师父门下,那暂且先叫声师兄来听听响。”
殷停憋屈无比,哼唧道,
“祝师兄。”
第19章 静清
“白诅,凡人死后产生的怨气凝结成的诅咒,会纠缠生前怨恨之人。”
“凡人的怨气能对修士造成的损害几可忽略不计,然,若常年身染白诅,会产生腐臭尸味。
“若遇修士身染臭味,弟子需速速远离。”
“注,非为善类。”
合上木屋案上的玉册,殷停心想,意思是天平城中的死去的人中有人在怨恨我和祝临风。
好没道理,怨恨杀害他们的帮凶和主谋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怨恨我?
最后他左思右想,勉强得出个尚算说得通的理由,兴许是他们认为,如若他和祝临风不去天平城,他们就不会死,哪怕活得像待宰牲畜,那也是活着。
殷停腾起些怒火,但随即消散了,毕竟无论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也不可能拎着死人的衣领子问清楚。
殷停在屋子里转了转,他觉得有些不对,既然白诅对修士几乎没有影响,那祝临风身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
此时,一道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师兄,你起了吗?”姜太平的声音隔着木门响起。
“起了,稍等。”殷停应了声,随后抓起搭在床上的衣服穿上。
这是统一发放的弟子服,葱绿的长袍,雪白的里衣,殷停私心里评价,穿着像蠢透的水葱。
打开门,和他穿着一样服装的姜太平就站在门口,他轻声道:“师兄,师父回来了,让我们去思源堂见他。”
“在哪?”殷停面露疑惑。
满打满算,这是他来闲隐门的第二日,但就弟子居住的桃林都还没弄清楚有几座楼几条道,他听洒扫的童子提过,他们现如今居住的木屋叫抱朴斋,徐明道人并不寓在此处。
姜太平倒对闲隐门中的布局颇为熟悉,他辞行了专来领路的童儿,带着殷停在桃林中熟门熟路地几经辗转,约莫半个时辰后,桃林渐隐,在碧色山林中,一条阡陌小路蜿蜒上山顶。
殷停好奇地:“你来过这儿?”
“和师兄一样,都是初来,”姜太平一面拨开垂下的藤蔓,一面摇头。
殷停大为不解,既然没有来过,为什么熟得像自己后院?心眼有些许小的殷停,立马联想到了昨日择徒时,各位长辈待他格外不同的态度。
简直就像除了他,所有人都是师门里的搭头,捡来凑数的。
说不准是便宜师父私下里给他开了小灶。
姜太平对殷停揣测一无所觉,对头一个对他释放善意,一路上多有照顾的殷师兄他怀有一份天然的信任。
殷师兄是好人,他总这样想。
“昨日师兄睡了,秋珩师兄带着我把经常要走的路熟悉了一回。”他转过头,羞涩地说:“若师门来日不幸罹难,逃命起码得找得准路。”
说着他补了句,“当然,我会带师兄一起跑。”
殷停:“……”
他不禁怀疑起门中师长选弟子的眼光,一个肚里小算盘哐当响,一个看着胆小纯善,背地里却在大逆不道地想,师门罹难如何跑路。
将来师门若真遭了难,他们这些歪瓜裂枣能靠得住吗?
路至尽头,几座坐落在山顶的书斋在云雾间若隐若现。
书斋造型古朴,多为木制,间杂青石,中开两扇小窗,四处檐角挂香蒲,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清香。
书斋中间围着空旷场地,用眼估算,几乎望不着边际。
殷停靠着凸出的青石喘气,姜太平站在他身侧,擦了把汗,他问:“师父呢?”
姜太平左右看了看,摇摇头,意思是他也不知道。
两人一时面面相觑。
“扑簌簌,”
从脚底传来异响,两人着眼看去。
原是一只半手掌大小的稻草人,有手有脚,还用木炭画出了五官,响声正是他动作发出的。
在殷停和姜太平惊奇的视线下,稻草人挥舞着四肢往前扑腾,猛地一下扑到了殷停脚背上,直掉草屑手指着一个方向。
姜太平不愧胆小如鼠的评价,一只会动的稻草人便将他吓得一气跑出几丈远。
殷停弯腰掐着稻草人的头拎起,对他说道:“这应该是师父派来给我们带路的。”
手上用劲把稻草人滚远的头捏扁。
稻草人笔画的五官挤在一起,线条嘴里发出叽叽的叫声。
居然还会说话,殷停挑眉。
姜太平凑上前来,低声说:“草师兄。”
殷停收起玩心,把稻草人重新捏圆,端着手,把它放在掌心里,叫它指路。
背过身,殷停才发现稻草人背后的干草中,露出了一点黄色的符角。
他忍不住手欠,按着稻草人把叠成三角的符纸抽了出来,谁知失去了符纸的稻草人竟像失去了动力源泉,跌在手心一动不动。
姜太平探头来看,“师兄把草师兄杀死了。”
殷停嘴角抽搐,心想,再塞回去不就结了吗?
他把符纸塞进稻草,然而不知是不是塞的位置不对,稻草人始终没有再动起来。
这下殷停也有些急了,他把稻草人推向姜太平,说:“劳师弟暂时保管,我去找人,看草师兄还有没有救。”
姜太平半信半疑地接过,说:“师兄你不会想把杀死草师兄的罪责推给我吧?”
殷停:“……”
不等他说话,姜太平扬起痴傻的笑,“我永远相信师兄!”
看着傻孩子的笑脸,殷停心里升起浓浓的负罪感,他忍不住扪心自问,我难道是个畜生吗?
他僵着脸夺过草人,姜太平的瞳仁黑亮无一丝杂色,就那样看着殷停,疑惑道:“师兄不去找人了吗?”
殷停心中有了明悟,啊,我真是个畜生。
就在草师兄咽气的刻钟后。
“嗒嗒,”一阵金石交击的脆响从远处传来。
殷停下意识把稻草人藏在身后。
那是一道颀长人影,越来越近,待看清,殷停和姜太平一齐行礼,口称,“师父晨安。”
余明嘴角挂着无奈的笑,他转头看向几乎把额头贴在地上的姜太平。
这孩子生在充斥着阴谋诡谲,人心魍魉的糟粕之地,多年旁观着经历着人和人的残杀,比寻常人更能觉察出人心阴暗,但难就难在,他依旧留存着赤子之心,即使明白,仍愿相信。
他先觉得宽慰,但一想到姜太平身上的祸端,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视线再转向殷停,他心里重重叹息,方才的情形他看得分明,这小子不止手多脚多,而且小心思极重,他绝对是想把责任推给师弟。
还好,没有一坏到底,最后还是良心发现,尚且不算无药可救。
但这小子若不好好约束,来日必入歧途,加上他那杀气腾腾的命格,余明更觉头疼。
他揉了揉太阳穴,一想到往后日子再不得太平,顿生出想甩袖就走的冲动。
师父久未说话,一直维持着躬身姿势的殷停觉得腰酸背痛,他小幅度晃动身子,缓解酸软。
他用余光瞥了眼姜太平,见他也抖得厉害,再不动声色地看向师父。
由于视线问题,他只看见了余明一截冷峻的下巴,再尽力往上瞧,总是浮着浪荡笑意的唇线绷成一条直线。
殷停大觉不妙,攥紧了背后的稻草人。
师父该不会想为草师兄讨个说法吧?一命抵一命?殷停打了个哆嗦。
“跟我来,”被他揣测的余明并未在意横死的草师兄,不兴波澜的先行转身。
玫红色的大袖在空中甩出洒脱的弧度。
殷停和姜太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两人一齐跟上师父余明。
思源堂是一座略显简陋草堂。
房顶上盖着用茅草编织成的草席,泥墙上糊着草木灰,用来保湿通风。
门前用篱笆圈出了小小一块菜地,根根耷拉着脑袋的不知名细草被几只白色母鸡按在爪子下折腾,不时发出咯咯的叫声。
殷停瞧着眼熟,这些鸡和他们昨天抓来煲汤的那只母鸡简直一模一样。
顺着篱笆往前看,贴墙的外檐下放着一只水缸,葫芦菜密密泱泱地把水缸侵占,几乎没留出一点缝隙。
殷停吸了吸鼻子,再次闻到了熟悉的清苦香味,抬眼一看,泥墙上果然挂着香蒲。
师父轻轻招了招手,茅屋上的茅草分出几根来,被无形的手操控着,编织成三只草人。
草人被手托着来到师父近前,他依次为三只草人装进符纸,最后吹了口气,三只草人如初生驯鹿,舞动着不笨拙的四肢,跌跌撞撞地落在地上,朝篱笆跑去。
草人从缝隙里钻了进去,抖落出身体里的草籽,草籽落进土壤,如竹节攀升般飞速生长,转眼成了亭亭玉立的娇俏模样。
还不等新生的草叶抬起害羞的头,恶毒的母鸡已经用尖喙把新草连根拔出,一只草人躲闪不及,也成了鸡嘴下的亡魂,剩下的草人叽叽叫着逃命,场面堪称血腥。
殷停北逗笑了,转头看向别处。
草堂处处有人长久生活的痕迹,屋外抻着的麻绳上挂着淌水的衣物,大开的门能看见室内光景,木桌上放着一碗稀粥,两侧百宝柜上层放着各式小玩意儿,有木头做的水车,狗尾巴草编织的草蚱蜢,最下层摆放着玉册,和抱朴斋中放置的玉册极为相似。
毫无疑问,这处草堂正是余明久居之所。
殷停一时从背后看向余明,一时扫向草堂。
不由得产生了强烈的割裂感,仅从外在来说,余明打扮不羁,样貌有种慵懒的荼蘼美感,和印象中清风雅静的道人绝不相干。
若是硬要从中抠出一丝半点的干系来,大概便是余明这个道号吧。
殷停想,他这样的人,或许会住在凡间的高楼妙宇,流连徘徊于馥郁芬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