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声音,祝临风回神,将视线放在殷停脸上。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这话果真不假,换了身衣裳的殷停倒真有几分人样。加之闲隐门风水养人,他原本黧黑如瘦猴的脸庞逐渐有了几分俊秀的模子。
眼睛生得最好看,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天生一对笑眼,笑与不笑皆带三分笑意,看人时,直直望来,仿佛只看得见你。
嘴唇生得薄,许是幼时吃太多苦,唇色浅淡。在憋坏心眼之前,他总有个抿唇的动作,抿唇再松开,血色翻涌,他这张看似多情实则无情的脸上会生出绚烂光彩。
越长越开,祝临风对他的宽容又多了两分。
“也罢,”祝临风收回目光,矜持地点点头,探手取下了系在腰间的玉佩。
室内亮起朦朦青光,隐没在光彩中的祝临风身量拔高了几乎一个头,待青光散去,一个墨发及腰,身着鹅黄锦袍,唇红齿白,尚且有几分稚气的少年人出现在原地。
还不等祝临风说话,殷停眼中骤然爆发出道骇人亮光,丹田中少得可怜的法力悉数腾挪到腿部筋脉,他如一道离弦之箭,猛地朝祝临风飞扑而去!
“啪!”皮肉于皮肉相撞,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没有丝毫犹豫,殷停扬起拳头,由上而下给祝临风的下巴骨来了个下勾拳。
“你他娘的在装什么相?”将人扑倒,殷停把手心沾上的血擦在祝临风脸上。
生平从未受过如此粗俗对待的祝临风懵了一瞬,下一息他反应过来,眼神一暗,扯住殷停的腕子将他从身上拉了起来。
他像是忘了自家的灵宝,殷停也忘了自己有法力,两个人如乡野村夫般,以最原始的拳脚来确立地位。
祝临风比殷停高些,按理说近身肉搏比殷停更有优势,但他何曾打过架,纵使生了长手长脚也不知往何处支应,反倒是从小混迹在乡野间的殷停占尽便宜。
他一个铁山靠撞进祝临风怀里,再次将他扑倒,将他的两只手腕交叉按在头顶,喘着粗气问:“服不服?”
打从娘胎里爬出来至今,他从未如此酣畅淋漓过。
祝临风膝盖突然往上一顶,直直顶向小殷停。
殷停再不复神气,五官瞬间扭曲,捂着命根子倒向一边,蜷缩得像煮熟的虾子。
头发乱如鸡窝,下巴上一块青紫,再说不上美和洁的祝临风站起身,直勾勾看着殷停,突然道:“你不该辱及家母。”
殷停疼得嘴里吐不出连贯的字,只好拼命回想自己何时骂过他父母,让他竟舍得下贵公子的脸子,用此下三滥的招数。
好像也就一句,你他娘的……
待疼痛暂消,他两腿岔成八字从地上爬起来,真诚道:“没有侮辱伯母的意思,”他顿了顿,想到,假使有人当着他的面说你他娘,即使这句话只相当于口癖,说者兴许并无恶意,他心里也总不舒坦。
“对不住伯母。”语气诚恳,不掺杂半点敷衍。
两人各出手段地打了一架,气氛却诡异地和谐不少,或许男人之间的事总要靠拳头解决吧,少年人也一样。
鸣金收兵……
殷停把手枕在脑后,望着楠木吊顶,说:“伯母是什么样的人?”
值得麻烦精如此维护,想必是个极好的人。他记起供弟子查阅的玉册上的署名€€€€祝青瑶,这人和祝临风是什么关系呢?不知为何,他莫名觉得应该是他的母亲。
祝临风沉默片刻,仿佛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很难回答。
“记不清了。”
殷停试着回想了下殷母的模样,颓丧地发现自己也已经记不得了。
他另起话头,“不是来了断什劳子因果吗?”
祝临风:“先行洗漱。”
殷停想,也是。
两人分别前去洗漱,再见面时,祝临风又变作女相。
看着他下巴骨上稍微青紫,殷停竟然心生怜惜,觉得自己是不是下手太重。
他叹了口气,倘若祝临风一直作女相,他还真下不去手。
随着叹气的动作,胯下一抽疼,殷停瞬间释然了,麻烦精下手也不轻!
“唤生带来了吗?”
“带了,”殷停从怀中取出小巧金铃,递给祝临风,好奇地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
他先是将六柱香分作两份插进香炉,随后将两只金铃放置在香炉前的红绸上,旁边玉砧子上放着两把匕首。
似是想到倘若不解释,殷停又会追问个不停,他说道:“香名为三生神一,炉名抱元。因果之道玄妙无比,非万象真人之境不可追溯,不过你我之间的因果已被唤生捕捉到一丝气息,借助这两只金铃,能提前一探其中玄机。”
殷停似懂非懂地点头,万象真人他曾听过。
闲隐门中,讲究一个自然之道,门人万分瞧不上外界按照修为境界将修士化分成三六九等的做法,因此在门中修为境界之说并不时兴。
按掌门的说法,你我皆为求道人,若有幸驻足于同一片风景,互称一声道友便是。
门中所称真人也多是敬称,并无多余指代。
因此,殷停对入道后的具体境界划分不甚明了,只从童儿们的闲谈中得知,师父余明和冷面罗刹余英都是万象真人,至于掌门和那位被称作老祖宗的祝老太君是何等境界就不得而知了。
祝临风手上动作如蜂蝶穿花,令人眼花缭乱,准备妥当后,他撩起袖管,用小刀利落地在小臂上划了一道,手腕翻转向下,殷红的血顺着指尖滴入香炉。
殷停看得眼皮子直跳,但也知推脱不得,更不愿失了男子汉气概。
走上前来,学着祝临风的样子拿起另一把小刀,冲着自己手腕比划了两下,最终还是不狠不下心,眯着眼皱着鼻,往自己的大拇指肚上划了一刀,极其吝啬地往香炉中滴了两滴。
血珠陷进炉灰,如泥牛入海,毫无变化。
“不够,”祝临风冷冷道,他一把擒住殷停的手,夺过匕首在他小臂上割了一刀,用力挤压两边皮肉,直直血流如注。
“嗷嗷嗷!”殷停连连呻吟,跳着脚跑开,眼神恨恨,生怕祝临风再给他来一刀。
这绝对是公报私仇,蓄意而为!
祝临风没搭理他,将两柄匕首放回玉砧,专注地看着香炉。
终于起了变化,只见两人滴入的鲜血,如血线一般沿着香身向上蔓延,顷刻间六柱香都成了血香,空气中散发出一股诡异的香味。
殷停抽了抽鼻子,压着手臂上的伤口靠上前来,好奇地打量。
香燃起红烟,烟气凝成两股,分别注入两只金铃,霎时间,金铃大放红光,铃响如雷鸣。
殷停忍不住捂耳,却听祝临风大喝一声,
“持拿唤生!”
他赶忙将铃铛抓在手里,铃声更响,如海面上一波接一波的呜咽浪潮。
两只金铃上同时射出两道比最稀疏的光影还破碎不定的细线。
在祝临风和殷停的面前,在他们的注视下,坚定又决绝地交织在一起。
会是什么因果呢?反正是孽缘。注视着满堂红光,殷停想。
第36章 孽缘?姻缘!
自从了解到因果一说后,自家又牵涉其中,殷停很下过一番功夫。
俗话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句话在很大程度上反应了因果之道运行的规律。
假使张三杀了李四父母,张三和李四便结下了恶因,将来必得恶果,这类因果最为歹毒,甚至会波及到后人,以杀止杀,永无断绝之日。
假使张三扶危济困,帮助李四一家渡过难关,双方便是结一段善因,得一场善果。
最普遍的因果便是善因和恶因,另有特殊的因果又称缘线。
亲朋之间有一段亲缘。
殷停与殷家,及同门师兄弟之间便有亲缘。师徒之间有段师徒缘,正如殷停与余明。道侣之间有段姻缘,不过殷停至今没见过道侣。
修士修行,求逍遥,求自在,最终都是为了得法飞升与天地同寿。因果线的存在便如这方天地对他们的禁锢,更有大道之毒之称,若牵扯因果过多,会导致修为不进反退,道心污浊,永困囹圄。
因此,某些偏激的修士,为求了无因果,杀父杀母,杀师杀徒,凡与他有牵扯者无一不杀,此等偏激修士又被称之忘情道。
他们与魔道不同,在某些方面却又比魔道更具魔性。
大部分修士的做法是极力避免与人结缘,隐居于深山老林,这也是殷停在凡间待了十数年,却从未见过修仙者的原因。
以上几类因果,无一例外,结缘双方都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相逢是一切故事衍生的开始。
殷停想不通的也在这一点,他和祝临风此前从未见过,祖上也没什么仇什么怨,怎会有一段因果?
简直像凭空冒出来的。
“显形了。”
祝临风略显郑重的声音让殷停回神,四只眼睛,两个人,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连在两只铃铛上的飘忽不定的因果线。
虚幻的光影凝实,半指粗细。初时是浅淡的白色,眨眼间,像被血色晕染,呈现出带花纹的猩红。
殷停惊疑一声,“红色?会不会是血的颜色沾上了?”他回头看向祝临风,却见祝临风向来端着的脸上,竟然出现明显的受惊之色,很快脸色变得铁青。
见他反应,殷停意识到这颜色大概率寓意不好,说不准便是两家不知多少辈的祖上结下的恶因,他谨慎地退后,说:“你别不说话啊,板个脸怪唬人的。哪怕真是你祖上哪个先人杀了我先人,你放心,老黄历就该扫进簸箕,我是决计不会向你寻仇的。”他故意避开了,是他的老祖宗杀了祝临风老祖宗的可能。
祝临风转身,看向殷停,齿缝中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姻……缘……这是姻缘!”
他看殷停的眼神,有一股比杀父杀母之仇还深刻的狠劲儿,若目光为刀,想必殷停已被凌迟处死。
“哈……哈,”殷停尬笑两声,喉结上下滚动,“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祝临风神色依然铁青,殷停明白了,这不是玩笑,祝临风也根本不会开玩笑!
他,殷停!上辈子加这辈子,连小娘子的嫩手都没牵过,却被告知和一个男的有姻缘,世上还有这么惨的事吗!
殷停还不死心,两步上前,死盯着那根红线,伸手试图把线拍散,说:“有没有可能,是血把线染色了。”
“兴许。”祝临风迟疑片刻,说出了连自己都不信的话。
不止是殷停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他又如何能接受和土猴子有姻缘?这不等于指着他的脑门说,他和土猴子是同族吗?堪称奇耻大辱!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拔出自己身前的三炷香,重新点了一次。
第二次的结果和前次一样,盯着那血红的细线,两人眼中拉满红血丝。
殷停咬牙切齿地说:“姻缘线也是因果线,先别管是什么线,今日我们为的是了断因果,总有法子解吧?你说说,有什么法子。”
此时,殷停比谁都迫切地想了断这荒谬的因果。他的余生,早已有了美好的愿景€€€€平平稳稳过活,再娶个漂亮小娘子,生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祝临风的迫切不比他少半分,他此生要做人人敬仰的大剑仙,怎能和土猴子扯上干系?
苦苦思索一番,说道:“了断姻缘最是简单,只要有一方熄了心思,这线自然也就断了。”
他目含怜悯地看向殷停,说:“你是何时起了这等心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