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稳,罗帕化作道流光,朝天边去。
头一回上天的殷停异常兴奋,方才坐在鹤圆背上,风大得直糊脸,全程他都撑不开眼睛,心神都灌注在如何不被甩下去一事上,自然顾不上欣赏天边景色了。
现如今,流云过溢彩,粉鸾如蒸霞。身侧传来两声鹤唳,鹤圆鹤方从斜方飞来,好似两只开路神鸟。
风和煦,云轻柔。
殷停半压着眼,满脸惬意,心头不住感叹,果然是灵宝这类高级货,连挡风都做得如此到位。
吹够风,他像是想到什么,看向身旁的祝临风,问道:“师父不是带了秋珩去报仇吗?怎还未回来?”
“师父行事自有道理,该回来时自然便回来了。”祝临风语气平淡。
听他的敷衍回答,殷停也在意,他本想问的也不是这个,头向祝临风靠了靠,压低声音道:“那个……你问过掌门……是什么情况?”说得含糊,但他肯定祝临风能懂。
“别再过问。”祝临风不悦地说。
殷停还不罢休,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秋珩之事肯定和掌门手里那枚没关系,准是他不知去哪儿沾染的,或是什么人给他的。”
祝临风仿佛没听见,看也不看殷停。
“是不是和,”殷停边观察着祝临风的脸色,边缓缓吐出两个字,“余冲?”
祝临风眼神陡然一厉,直直射向殷停,“你从何处得知的这个名字?”
殷停并不怕他,白了一眼说:“若禁言真的那么管用,世人长嘴来作何用?自然是从别的弟子那处听来的。”
“不止如此,我还知道,当初你从天平回来后不久,余冲就被掌门罚下了苦寒渊思过,对外的理由是妄杀凡人,道心已失。”
殷停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不过我据我推测,这话只是用来糊弄不明详情的门人,真正的理由恐怕是伪造天平城除魔诏令,设伏陷害同门吧。”
初听余冲时,殷停便感到分外好奇,这么位余字辈师叔伯级的人物,不该在内门籍籍无名啊。
所幸即使是仙门中人,也和凡人一样,少不碎嘴子。经由多方打听,加上刘鹏的情报助力,他总算弄明白了这位余冲是何许人也。
余冲原不是门中直系,乃是一百年前加入门中的散修,因他骨子里狠厉难驯,在殷停入门的一年半前,据说犯下屠戮凡人大罪,被罚没入苦寒渊思过。
尽管不知这位余冲为何对麻烦精动手,但动手的人是他一准错不了,麻烦精的神情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
祝临风冷哼一声道:“净会耍小聪明。”他不屑对殷停说谎,这个反应相当于默认了当初对他下手的人确实是余冲。
殷停眼巴巴道:“祝师兄,您瞧我已经猜到这个份上了,秋珩的事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掌门又是怎么说的,您就告了我吧。”
祝临风默了会儿,才说:“余冲之事在门中属大忌讳,你不可再提。至于秋珩,师伯说他半载前,曾以为已故亲人扫墓为由告假离山,邪祟许是在他离山时沾染上的。”
这话细细推敲起来其实站不住脚,魔种只会被修士杂念吸引,进而附身。半载前秋珩尚未入道,何德何能得魔种青眼呢?
祝临风更倾向于,秋珩被魔种寄生,就在他从殷停处得到拓本的几天内,但如此一来,魔种的来路又成疑。
魔种究竟从何而来?是护山大阵出现漏洞让魔种潜入,还是门中有魔门细作?
关于这几点疑问,始终得不到解答。而门中看起来却风平浪静,师父师伯和祖母都无有表示,或许事情已经被他们解决了,却不想让弟子们知晓,以免引起恐慌吧。
殷停对魔种秘闻一无所知,但架不住他脑洞奇大,思路清奇。
“师兄,门中其实还有一个人可能有邪祟。”亲眼见识过魔种凶威的殷停,自觉的不再直呼其名。
“谁?”祝临风疑惑看来。
“余冲啊。”殷停咧嘴一笑。
“这不可能!”声音斩钉截铁。
“怎不可能,万一叫他跑了呢?”
“绝无可能。”祝临风语气虽笃定,心头却泛起狐疑,若镜师兄和降龙伏虎两位师兄没出问题,若不是魔门细作,便只有余冲……
见殷停眼珠子滴溜溜转,显然又起了兴趣,不想他接着追我的祝临风另起话头道:
“待见了我祖母,你只跟着我,不要说话。”
殷停:“?”
好悬,险些忘了正事。
他前天被人知会,断因果之时需有一法力高深的修士护法,而这人就是祝临风的祖母€€€€祝老太君,也是掌门避讳的尊者。
这位太君辈分极高,与闲隐门开派祖师是同辈人物,据说活了千岁以上,是真真正正的老祖宗,连掌门都对她敬重有加。
乍听此事时,殷停惊得不清,要知道那位老祖宗,正是当初想要他命的人物啊!
因此一听祝临风如此说,他顿时点头如捣蒜。
麻烦精,你这次可得靠谱啊,不然我非得被你祖母生吞活剥了!
……
“忆之,你退下,老拙和这位殷小友单独说会儿话。”说这话的老妇人,面貌在六旬上下,脸形和祝临风有些相似,消瘦中带着凌厉。
但不同于祝临风稍显稚气的圆眼,她的一对凤目未因岁月而浑浊,反而经由沉淀,更显威势。
她有拄一把龙头拐,鹰隼般的目光压得殷停不敢抬头。
听见老妇人这样说,他顿时慌了神,心中一万次祈祷祝临风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不要做那绝情负心郎,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龙潭虎穴。
“是,”轻微的应当声,簌簌的衣料摩擦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殷停顾不上唾弃祝临风的行为,因为那老太君已来到他近前。
“抬起头说话。”
殷停硬着头皮抬头,祝老太君比他略矮些,尽管视线是由下往上,他却产生一种被巨兽俯视的错觉。
殷停行了个有生以来最规矩的弟子礼,“弟子殷停,见过老祖宗,问老祖宗安,恭祝老祖宗,千秋万代,延寿绵绵。”
祝老太君微微一颔首,“老拙祝衿,不才添为闲隐门长老,既是余明徒弟,唤一声长老便是。”声音听起来并不严厉。
殷停从善入流,“祝长老。”
尽管祝老太君看似不像会为难晚辈的人,殷停仍提心吊胆,不敢大意。
如预想应验一般,祝老太君话锋一转,冷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引得忆之行忤逆之事,该当何罪!”
她眼一眯,殷停立刻感到无穷无尽的压力从四面八点压来,像要把他挤成肉饼。
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喑哑呻吟,殷停面色潮红,满头大汗地跪在地上,强行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长老息怒,弟子知罪。”
殷停委实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说句实话,他倒觉得是这老婆子对不起他呢。
但是当前情形,若不认罪,他真怕老婆子一狠心,直接给他摁死了。
“你罪在何处?”声音从头顶传来。
娘的,我咋知道!殷停心中暗骂不止,面上作苦思状态,“弟子错在和祝师兄因果相连。”
四周压力更重,却不知是哪句话触了这阴晴不定的老婆子霉头。
“无知小儿!你错在哄骗忆之欺瞒老拙,你让他说你死在天平好以此脱身,老拙岂是你这黄口小儿能随意蒙蔽?便是你不来闲隐门,老拙也自会去拿你!”
盛怒之下,她下手更重,殷停背上像压着万顷巨石,猛地被压趴在地,嘴角沁出血丝。
顾不上身体上的疼痛,殷停被这无端指责弄得脑袋发懵。
总算明白当初他引动金铃,为何祝临风让他来闲隐门。敢情是东窗事发,若不自己来闲隐门,说不准便被护犊子的老婆子找上门一掌劈稀碎了。
不知是被压得还是气得,殷停胸口发闷,只想仰天怒吼一句€€€€老子冤枉!
第35章 什么孽缘?
六柱上粗下细,长约一尺三的怪香。两只青铁铸就,两耳,两足,肚量浑圆,其上镂空绘青莲纹的香炉。
香和香炉放在一案台之上,祝临风手上把玩着一只金铃,不时看向门口。
叫殷停单独留下来,不是因为他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更不是因为畏惧祖母,而是他对祖母熟悉无比,只从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看出,她对殷停已无杀意。
单独叫他留下,大抵只是为了磨砺他。
对,磨砺,祝临风自我认同般地点点头,才不是祖母因他对殷停还活着一事撒谎而迁怒呢。
指腹压着金铃冰冷的表面擦过,他暗自思忖,不过以他这位静清师弟的性子,多半觉得是迁怒。
“嘎吱,”木门被从外推开,门框撞得咔咔作响,仅从这个动作便能看出来者火气不小。
祝临风循声看去,来者正是殷停。
目光在他嘴角未擦的血丝凝了一瞬,祝临风停下把玩金铃的手,拧着眉说:“轻些。”
原以为殷停会想以往一样变着法报复他,却不想殷停抬袖擦去血迹,怒容尽敛,盛着盈盈笑意向他走来,说道:“还没多谢祝师兄,当日天平城为我百般筹谋。”
祝临风觉得殷停有些反常,往日里最爱掐尖计较的人,今儿怎反豁达了起来?
“无需多谢。”
尽管知道他的道谢不是发自真心,祝临风仍觉得自己当得起这声谢,叫他说来谢得还不够呢,殷停便是装也该装出个五体投地感激涕零的小意模样。
殷停噎了下,显然是被他这幅理所当然的模样哽得无话可说。
但他调整得很快,不久,再次堆笑道:“祝师兄,说来,师弟却不曾见过师兄的男相,当然,前次那回没大看清,作不得数。”
“师弟实在好奇,师兄女相已如此容光摄人,男相又该是何等潘安之姿,玉树之态。”
这话说得漂亮,直直说进祝临风心坎。
尽管不知潘安是何许人也,但殷停向来知道些稀奇人物,想必是哪位以容貌俊美而被闲书编撰成册的美男子吧。
虽说自家没有自觉,但祝临风却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爱美。
这也是他分明对女相厌恶无比,却仍消耗大把精力€€饬的原因。
也不对,消耗的都是别人的精力。
祝临风的没有自觉,源自于常态。他上有门中长辈作荫庇,下有婢子成群侍奉,说将他捧上云端也不为过。
名副其实的芝兰玉树,吉光片羽。
美物华服才是常态,这也是他初见殷停时,感到分外厌恶的原因€€€€不洁,不美,不修边幅,粗鄙无礼。
他从未见过闲隐门外的世界,理所当然的不明白,风沙来自疲于奔命,仿佛永无尽头的流窜。血腥味来自数不清的死里逃生,命悬一线。
直到天平城,才算他第一遭,脱离长辈庇护,用初生的眸子谨慎好奇地打量这世人疾苦。
然后他惊奇地发现,他以为的反常才是这世间寻常。
基于此,他也愿意给殷停多一分的宽容。
“祝师兄,是有什么不方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