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临风耳尖一动,来了心思。
女妖口中的尧道友应当是指闲隐门中素有丹仙美名的尧云。
尧云精于丹道,脾性却狂妄自大,不通人情事故,得罪了不少人,由此托庇于闲隐门下。
此前姜太平被秋珩所伤,门中丹师却都被指派了出去,如今听这女妖的话,似乎是都被指来无有天,看顾天主了?
祝临风觉得有意思,他知道门中向来有教无类,便是妖族子弟,但凡真心求道的也都尽心教导,却不想,门中已和妖族眉来眼去到如此亲厚地步。
这在向来贬斥不容妖族的各大仙门中可谓是骇人听闻了。
何况,既然天主已康健,为何无有天对外仍宣称天主即将不久于人世,大张旗鼓的接绮秀回天呢?
€€€€作戏。
祝临风下了论断。
那厢,似乎是生性谨慎,哪怕在不见人烟的野地,菖尤仍是张开了道禁音屏障,以隔绝外人探听。
在探听师父隐秘和当个循规蹈矩的乖徒儿之间,祝临风几乎没有犹豫地偏向了前者,他取出张上上品隐匿符贴在身上,大着胆子往前迈步。
在约莫十五步之遥时,他暂住脚步。
这个距离,是不触动万象真人灵觉的极限了。
若说旁人想探听万象真人间的谈话,无异于茅房里打灯笼€€€€找死。
但祝临风可不是寻常人,他伸出手,掌心中出现了一个形似喇叭花,半个巴掌大小,浑身流光溢彩的灵宝。
此宝名谛听,原是大乾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五胡手的法宝,本身并无攻伐之利,但在窃听消息上,可谓做到了极致。
非但能“听”到口口相传的消息,便是修士间以神念交流,也逃不过谛听耳目。
五胡手依靠此宝,无数次料敌于先机。
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再奸猾狡诈的人物也逃不过天理昭昭,五胡手死后,这件宝贝流落暗市,几近辗转落入祝临风手中。
他将喇叭花的花蕊捻了捻,将花朵贴在了耳朵上,屏息凝神地听着两人说话。
“此番主上身危的消息传出去,别有用心之辈果真按耐不住,露了马脚,”菖尤声音泛冷,“待将这些硕鼠剪除,无有天真正铁板一块,内外一心,贵门所谋,吾族必举全族之力襄助。”
“这是天主托我转告余醒真人的话,还望真人转达。”
“道友言重,”余明声音疏懒,听得出来是应付。
祝临风皱了皱眉头,虽说他并不清楚门中和妖族交好的内情,但既然师父对此事并不上心,掌门为何会指派他居中转和呢?
一瞬之后,他释然了。
想必掌门也是无奈之举。
与妖族来往极犯忌讳,外人指定靠不住,可用之人也就只余英,余明二人。但思及余英师叔那副嫉妖如仇的模样,若是把她指来,怕是不论什么来往筹谋,都能给搅和黄了。
真正能差使的,也就只剩下了一个,自家不靠谱至极的师父了。
设身处地一想,祝临风不由得为掌门感到头大。
“这是公事,”菖尤声音缓和了下来,带着笑意说,“接下来谈谈私事。”
“分魂定神盘一事,天主应下了?”
余明的声音像终于长出了骨头,正色起来。
“圣盘虽不能为外族启用,但贵门自不与其余人族相类,加之此番妖圣的再世身是真人勉力护送而归,于我族大恩无尽。”
“天主已是应了。”
听到此段,祝临风眨了眨眼,内心一时委屈酸楚,几乎落下泪来。
他是根倔骨头,平生最恨便是不能修行,但若说这恨的根源在何处,那一定是余明真人首徒是个根骨粗劣的凡人。
他可以忍受自己的不堪造就,却无法承受来日的一天,当真相大白于天下,因自己的粗陋让师父被天下人攻讦、嗤笑。
这是祝临风孤枕难眠时,最深的梦魇。
然而此刻,亲耳听到师父为自己的万般筹谋,祝临风突然觉得自己此前的担心,就像殷停说的一样€€€€庸人自扰。
有这样好的师父,他该高兴才是。
谈话未停。
菖尤话头一转,声音无奈,“只是意外和再世身结契的弟子,却无法让他和真人回门了。”
余明声音陡厉,仅从他的语气中就能听出毫不退让的坚决,
“我带了四个孩子出来,也定是要全须全尾的将四个孩子带回去,这话也请转达给天主。”
两人的话,成功将祝临风从多愁善感惊醒。
他先是愣了愣,随后很快反应了过来,取下喇叭花,维持着隐匿的状态转身,大步往回奔了起来。
那话里说的分明是€€€€刘鹏!
“殷停!”回到宿处,祝临风推开虚掩的门大声唤道:“出事了!”
室内清静,适才断裂的围栏已经修缮完毕,窗屉却大开着,一阵冷风潜入室内,吹动榻上帷幔,露出埋在锦被间睡得不省人事的姜太平。
室内却不见殷停的影子。
祝临风抓住姜太平肩膀,将她从酣睡中摇醒,问道:“殷停人呢?”
七荤八素的姜太平揉了揉眼,左右看了看,慢半拍地反问,
“师兄人呢?”
第53章 魂灯与静水
殷停一贯的处事方针€€€€无论再糟糕的事,睡一觉起来就坏无可坏了。
待祝临风走远后,他揩干净鼻血,在姜太平的搀扶下,晃晃悠悠摔进榻中,蒙头便睡。
梦正酣时,一阵急促,催人性命的连续叩门声将他吵醒。没睡饱,他头疼欲裂,烦躁地在榻上蠕动,用锦被将自己裹成蚕蛹。
照理说,室内既未点灯,又久未有人应声,再固执的人也该觉得室内没人,折身离去了才对。
但外间的那人却仿佛顽石成精一般,颇有股没人给开门他就能把门板拍出个洞的倔劲。
敲门声随着时辰的推移越来越大,简直震耳欲聋。
殷停没法子,只得怨气满满地坐起身来,蹬开被子,光着脚怒气冲冲地去开门。
门板“哗”地被拉开,门外的人显然没有预料到,敲门的手僵在空中。
殷停和他来了个脸对脸的亲密接触,眯着眼打量着面前这个数日未见,略显清减的小胖子,惊诧道:“刘展翼?”
“正是小弟,”
刘鹏贼笑一声,矮身从殷停胳膊下,钻进了室内,精亮的小眼睛打量了一周,口吻嫌弃地说:“你们这住的也太磕碜了!”
说着肥屁股一压,往椅子上坐去。
玩累了铜钱趴在椅面上睡着了的姜太平险些被他压断气,发出细小的哼唧声。
殷停赶忙把刘鹏拽了起来,摇着姜太平肩膀说:“榻上睡去。”
“唔……”她困得很了,发出了几声意味不明的哼哼,睡昏死过去。
殷停拿她没办法,从后边架住她两腋,给人拖到了榻上。
刘鹏面色尴尬,“谁知道他睡在那里,又没掌个灯啥的。”
反正压的也不是自己,殷停大方的摆摆手,代姜太平表示了不介意的宽博胸怀,随后大刺刺往椅上一歪,问:“你这些天都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来找我们,绮秀那小子呢?”
面对这诸多问题,刘鹏捧着心口,作不慎娇弱状,看得殷停直倒胃口。
他吸了口气,说:“说来话长……”
“那就简单点说,”殷停打断。
他顿了顿,幽怨地看着殷停:“师兄好没良心,一点都不担心奴家。”
见殷停黑了脸,他才正经道:“长话短说,那日情况混乱,我和绮秀逃命误入了一处秘境,踩中了上古残留的传送法阵,也是命好,正好将我们送到了无有天疆域附近。”
“你们命是真够好的,”殷停由衷道。
据他所知,这些上古流传下来的传送法阵,要么是年久失修成了堆破铜烂铁,要么则是传送之地凶险万分。
他曾当趣闻在书中看过一个倒霉兄弟的记载,他亦是误入上古传送阵法,却没有刘鹏他们这般好命,直接被传送到了无妄海深处,生生给淹死了。
“好有更好的呢……”刘鹏神秘兮兮地凑上来,压低声音说:“我在秘境中发现了个宝贝,现下被我藏在一处隐秘之地。”
“师兄,想不想看?”
“起开,”殷停站起身,绕到他身后,硬推着他往前走,“送客嘞!”
“停停停!”刘鹏用脚后跟蹭着地,不肯出去,说:“你不好奇?”
那也得有命去好奇啊!殷停翻了个白眼,在这妖孽横生的地界,若不夹尾巴做人,他怕被生吞了去。
刘鹏两手撑住门框,憋了口气,不再遮遮掩掩,大声道:“魂灯!是魂灯!”
……
一盏茶后,两人鬼鬼祟祟的离开。
刘鹏轻车熟路地在前方领路,七拐八绕下来,殷停彻底蒙圈,打量着周边陌生的事物,处于相顾两茫然的状态了。
妖界的日头古怪,前一刻还是青天白日,下一息,太阳像被天狗吞了一般,黑影沉沉的压下。
黑夜深邃,伸手不见五指,就连随处可见的苔衣上闪烁的绿色荧光也消失了。
殷停打了个哆嗦,前后望了望,没找见刘鹏的身影。恐惧袭上心头,他对自己的莽撞决定愈发后悔。
委实怪不得他一听魂灯二字便方寸大乱,跟着出来了,实在是……
“殷停?”
前方有隐隐绰绰的火光亮起,摇晃在空中,火光渐近,刘鹏的轮廓若隐若现。
“你发什么愣?”
殷停松了口气,说:“没事。”
“走吧,就快到了。”
殷停刚想说要不算了,却见刘鹏提着风灯,已经走出去一截了,只得赶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