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停点了点手臂,一眨不眨的注视着祝临风,像是在等着他主动开口。
祝临风也很稳得住,既不问殷停和他单独相处所为何事,炙烤在炎炎烈日之下也不急不躁,像是拿定了殷停沉不住气。
该沉不住气的是你吧!殷停气结,看祝临风这副不急不忙的模样,他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在对峙与僵持中,他好像还从未赢过。
他泄了气,找了块屋檐下的青石坐了,拔了根野草吊儿郎当的含在嘴里浑身的气势放松下来,这是认输的信号。
“你到底瞒了什么,眼下人也救出来了,总能据实以告了吧?”
祝临风垂下眉眼否认了,“没有。”
“得,”殷停也没指望他能爽快的承认,那也不是祝临风了,“那你说,你在那螃蟹身上想找到的是什么?”
“妖丹。”
“好,”见他如此油盐不进,殷停只好发挥久违的三寸不烂之舌,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礼了,他站起身,和祝临风对视。
“师兄,你该知道,这虚为天中险恶无比,稍有行差踏错出了差池,便有可能害了我们性命。”
“如今你没有法宝护身,别管师弟说话难听,仅靠心意剑,师兄能自保吗?又何谈保护太平?”
祝临风的脸色难看一瞬,殷停知道这话正戳中了他的心坎,于是又加了把火,接着道:“咱们三人中,能勉强有一战之力的,只有师弟我,若师兄有事连我都瞒,真遭难时,我措手不及,岂不是害人害己?”
祝临风眸色闪动。
“我先时能明白师兄为何不告知事情,无非是担心我知道后不肯前去救人。但到了这一步,人我救了,妖我也杀了,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真有何隐患,我还能自个儿跑了不成?”
殷停说这话时,心中极其忐忑,既希望真如祝临风所说的没有隐情,只是在找妖丹,又希望若真有什么事瞒着没说,祝临风能坦白,好让自己有掂量和应对的时间。
然而,祝临风接下来的话,却让殷停心中不详的预感一一应验。
“已经迟了……”祝临风喃喃道。
殷停耳中嗡的一声,只觉大难临头,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见殷停郑重的模样,祝临风也知道再瞒着也是于事无补了,吸了口气,缓缓道:“你可还记得,我曾告诉过你,如今大乾中神道不存,仅有寥寥几人得神道遗泽。”
殷停自然记得,他当时还纳闷过,为何被乡人供奉的黄大仙从未显出什么神异。
“那螃蟹精和神道能扯上关系,你不说他是伪神吗?”殷停拧着眉头问。
“那是诓你的,”祝临风说得顺畅。
殷停:“……”
好有道理,竟无言以对。
“那蟹妖所使用的是传统神力无疑,也就是香火信仰之力。”
“你不是说神道道统早已断绝了,他一小小蟹妖哪来的能来?”殷停忍不住插话。
“能不能先听我说完。”祝临风语气加重,师兄的派头出来了。
殷停闭了嘴。
“神道道统断绝,要牵扯到千四百载之前,青君与无妄生双双道陨之后。”
听到青君二字,殷停心中一咯噔。
“神道根源所系是一件神器。古有皇者封禅于玉衡山,天下万万生民之念系于皇者一人之身,诞生出这么件承载凡人气运的神器,人皇玺。”祝临风道。
这倒是殷停听说人皇玺,但既然能被尊称为神器,那想必也是神道中和仙道仙器等阶的至宝。
“此后,凡是一统诸国山河,得天下民心之人皇,便能于玉衡山中封禅,得此神器青睐。”
“开煌煌之国祚,定乾乾之山河,荡魍魍之妖魔,是为人皇玺。”
殷停心中涌气个猜测,猛地看向祝临风,“难道说……”
“人皇玺有封神之能,”祝临风肯定了他的猜想,语气凝重道:“分八千地神,共治山河安定。”
“保家安户者为土地公,传达福信者为福神,斗治精怪者为门神,引领死灵者为城隍。”
想象着那诸神灿灿的光辉时代,殷停颤栗不已。
很快他想到不妥,如今凡间连年征战,人皇不显,百姓民不聊生,也从未见过诸神踪迹,见过能称之为神的也只是明水法王那等邪神之流。
以前的土地公,城隍都去哪儿了呢?
“死了。”
祝临风像看穿了他,吐出两个字。
“所有地神依托于人皇的册封,人皇玺的神力,如今人皇不现,神器已碎,八千地神自然也烟消云散了。”
“死了?碎了!”殷停惊得窜了窜。
我的老天爷啊,那可是神器,谁有能耐将神器打碎?
他如此想,也如此问,含糊地说:“莫非是你说的那位?”
“无妄生?”祝临风不像殷停一样忌讳,冷笑了一声,说:“他虽有心却被青君钳制无力施为。他二人已道陨,如今这世上除非神器、仙器自毁,否则无人能损伤宝体万一。”
殷停问:“那究竟是怎么碎的?”
祝临风叹了口气,说:“这就是神器较之于仙器的弊端,神器威能随宏,却极为依赖外力。人皇玺是从万民气运中诞生,换而言之,他就是万民之运的具现化,如今凡间人皇不出,人心涣散,邪魔阴郁之气滋生,气运被坏得一干二净。”
“你觉得人皇玺还能有好下场?”祝临风反问。
殷停咽了口唾沫。
那是早八百年前就该碎了。
祝临风话锋一转,语气中戾气外显,充斥着深恶痛绝之意。
“不过,神器陨落虽不是无妄生直接施为,却和白莲魔教以至于魔道脱不了干系,”祝临风说:“正如我等修士注清灵之气,远离俗世红尘,那魔道修士也剑走偏锋,下品浊气对他们的修行有极大裨益。”
“包括邪魔妖宝的炼制也少不了下品之浊气,若人间乾坤大定,山河清明,他们又该从何处夺取浊气,寻觅豢养邪魔之所呢?”
祝临风声音冷得掉冰渣,“青君死后五百余年,在魔道的摆弄之下,彼时的夏之王朝分崩离析,天下大乱。魔道传人挑拨离间,加之暗下毒手,杀戮有治国之能的明君诸侯,挑拨各国征战连年,将人间变成他们的蛊场。”
殷停没问为何正道不出手制止的蠢问题,以他对修士的了解,正道虽自诩正道,却都大多性子孤介,恐怕不愿伸手沾染一身腥。
况且还有因果之罚高悬,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君不见猖狂如魔道也不敢直接对人间下手,而是选出傀儡操纵,逐渐蚕食吗?
殷停不由得想起了,初见褚寂时的天平城,狡诈难测如褚寂也是以张佑麟为靶子,将大多因果转嫁到他头上。
他叹了口气,终于明白了,自己幼时横遭苦难的根源,既不是姜国,也不是和之征战的诸国,而是高高在上,如神明拨弄棋盘的修士了。
但若说殷停至此便不痛恨姜国了,那也不能够,谁叫他心眼比针尖还小呢。
听祝临风说了如此多的隐秘,殷停也渐渐厘清了自人皇玺碎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脉络。
人皇玺碎,却还能出现明水法王等邪神,只有一种可能,人皇玺的碎片,被明水法王得一块去,因此他才能转生神道。
这也是应有之义,毕竟人皇玺之伤正是魔道在白莲教的牵头下一手造成,大部分的碎片应当也在白莲教掌握中。
“那这螃蟹精走狗屎运得了块碎片,因而封神了?”
前因后果一串起来,殷停立刻明白过来,祝临风再找什么,正是人皇玺碎片。
只是碍于他也没见过人皇玺,并不清楚齐碎片的模样,这才在水府中四下翻找。
祝临风一反常态的翻箱倒柜,和手掏生蟹的举动也有了合理解释。
“你找到了吗,人皇玺?”殷停的声音颤抖,既兴奋,又忧心。
喜的是,人皇玺啊,若是真找到,岂不是发了?
忧的是,人皇玺碎片可是魔教禁脔,即使真找到,他们恐怕也是有命找没命拿。
在殷停既忐忑又兴奋的视线中,祝临风缓缓摇头,“他身上没有人皇玺残片。”
“什么意思?”殷停迷糊了。
“依我推测,蟹妖的神力应当是被赐予的,他只是主神的从神之一,真正用人皇玺残片封神的,恐怕另有其妖。”祝临风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给了殷停足够的消化时间,但殷停始终是一副瞪眼张嘴的模样,好似打击过大而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
见状,祝临风一咬牙,把最后的,最可怕的猜测说了,
“这虚为天,或许是同当初的夏朝一样的€€€€”
“神道之国。”
轰隆隆,平地起旱雷,厚重的云层被一只手拨开,日光下澈,照得殷停脸色青白,不见一丝血色。
殷停:?
您再说一次?
第74章 人皇玺
“祝临风!”
虽嘴上不说,对这个大师兄,殷停是很有几分敬重的,几乎很少有直呼他姓名的时候。
殷停如此气急,实是事情已坏无可坏。
须知,自人皇玺碎后,大部分碎片应当在白莲教的掌握中,而如此至关重要的宝物,竟然出现在了虚为天中,足以说明一个可怕的事实€€€€妖族盘踞的虚为天和白莲魔教有勾连,更有甚者,虚为天或是已被魔教偷天换日,塑成自留地了!
他们这是进了狼虎窝!
事态演变至此,实是祝临风瞒而不说的过错,殷停什么也顾不上了,疾言厉色道:“我只问你一句,你想着做好事当好人,为了素昧平生的人能豁出去的时候,可有一时片刻,在你宽厚仁慈的心里装进过我和太平?”
祝临风脸色煞白,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殷停自嘲一笑,“是我恬不知耻了,你心里只怕是从未装过我的,我在你眼里只是讨嫌。”
“不!我……”祝临风往前迈了一步,想要说些什么,可一对上殷停沉痛的眼,那话就卡在胸腔里,酿成一股股的钝痛,吐不出来了。
“可是太平呢?”殷停吸了口气,直勾勾盯着祝临风,手指着远处蹲在地上,傻里傻气地翻垃圾的姜太平,“太平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拿她当爱哭鬼,闯祸精,更拿她当师妹,”他顿了顿说:“我是当着师兄的命,操着爹娘的心,他是我的师妹,我的妹妹,我看着长大的姑娘。”
“你若是敢拿他的命去赌,我绝不饶你!”
“我难道不是吗?”
祝临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极少像现在这样把自己的心剖开了,明明白白,不扭捏地,把心血都剜出来给人看,因此他的声音极为艰涩。
“我何尝不是拿她当妹妹,”他向来只有讥诮,矜持,傲慢的眼里,翻涌着剧烈的情绪波动,如冰山下滚滚流淌的岩浆,“师父座下向来只我一人,内门的弟子怕我,敬我,能称得上师兄弟的没有一人,我从来都是一人,只有一人。”
他胸膛搏动,突破羞于表达的关隘,将藏在心里的话挤压了出来,
“直到你和太平入门,我才第一次体会到,原来没有隔阂的相处,没有参杂利益之情的手足情是多么的让人无法孤独,”他看向前院,依偎着的三兄妹,再看向殷停,“你们让我第一次做了师兄,让我做了兄长,你如何能说出我心里没有你的话?”
他急促的喘息,盯着殷停,一步也不肯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