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一筹莫展隐匿着身形飞过一座凡人城镇时,一道清脆悦耳的铃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透过云雾向下望去,只见两个幼童在街道上追逐,提着的花灯上赫然悬挂着一枚小巧的铜铃铛。
他猛得一拍脑门,怎把这茬给忘了!
压下飞剑停在人家的房顶上,他从戒子中取出一枚流光溢彩的小巧金铃,轻轻晃了晃。
……
“叮铃!”
系在腰上,没有铃舌的铃铛发出道除了自己无人能听见的脆响,美人榻上的祝临风豁然掀开眼皮,取下铃铛注视良久,回应似地摇了摇。
“殷停……”他低声喃喃。
这是间布置堪称奢靡的屋子,地上铺着洁白如雪的灵兽皮毛,正中的香炉中焚烧着一两便需要百块灵石的蓝渡香,焚香日夜不觉,连桌角门缝都浸透了,一日的恐怕要花销去数百块的灵石。
叫那些个为了几块灵石而地里乞活的散修见了,恐怕要咒骂老天为何要如此不公,而道心受损了。
窗户和木门上铭刻着隔音保暖用的阵法,阵光流转,将室内隔绝成静谧又温暖如春的小世界。
外间靠近大门的位置一左一右立着两尊人高的大花瓶,一个比花瓶尚且矮上大半头的俊俏小厮,眼观鼻鼻观心地垂首侯立着。
片刻后,他耳尖动了动,抬起头,脚下步子放得轻,来到内室,撩开了以宁心玉穿成的珠帘子。
一整片玉石,被他撩了个举重若轻,一丝碰撞的杂音都没有发出。
他扫了眼从美人榻上坐起来的祝临风,又飞快压下眼,低声询问道:“郎君有何吩咐?”
这小厮原也是个修士,修为不高,却也开了耳窍,将祝临风放方才的喃喃声一字不落地听了去,故而有此一问。
祝临风哑了哑声,起身绕到书案后,挥毫在宣纸上写了起来。
那小厮站上前,边伸长脖子看纸面上的字迹,边点头道:“我明白了,这就禀告少主安排人手迎接贵师弟大架。”
祝临风将纸撕开,又写下几个字。
小厮看过后,却并未立时搭话,似乎祝临风的要求让他很为难,磨蹭良久,见祝临风面露不霁之色,方才点头道:“按理说郎君与师弟见面我们没有立场阻拦,只是如今北地一带并不太平,时有妖人出没,待我请示少主之后,再给郎君答复。”
听完他这套说辞,祝临风的脸色已经说不上难看了,几乎可以说是风雨欲来。
小厮见过不少性子古怪的修士,自是修炼出张滚刀肉的厚脸皮,他像是没瞧见祝临风不善的神色,自顾自地解释:“郎君勿怪,也是为了郎君的安危着想。”
随后取出个专供联系用的法宝,渡进道法力,不多时法宝上闪过带有独特频率的灵光。
“少主已是允了,”小厮将法宝收了,对祝临风笑道:“郎君,请吧。”
祝临风对他连个眼神都欠奉,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
他的性子在接二连三的风波中,已有了些许长进,至少能做到客居在外时,能稍微的委屈自己了。
他不由得想到殷停,若是殷停尚还跟着他,定能阴阳怪气又不着痕迹的将小厮骂上一通,还保准别人听不他话里的机锋。
他心情稍微松了些,但转念想到殷停不知还有几日才到,又不免急迫了起来。
……
广陵丹坊背靠溪止山,位于一块盆地中,占地广阔,方圆足有百里。
坊市根据功能不同划分出几个区域,人头攒动见比凡间的坊市热闹百倍。
天际时不时划过到灵光,那是修士御剑飞过的痕迹。
这日午后,人流量最大的坊市正阳门,却有几个打扮如出一辙,虎背熊腰,满脸横肉,手臂上系着红白巾子,头上包着方巾的修士赶鸭子似的,将正阳门地上天下,所有的修士全赶开了。
因动作过于粗暴,加之又没有正当道理,几个按捺不住的修士险些和他们起了冲突。
那几个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修士却也不怕,亮出一双拳头,眼含警告地扫了圈地上站的,天上飞的所有人。
一个面容沧桑,似乎有些阅历的散修忙拉住了几个急头白脸的愣头青,从天上落了下去。
低声劝告道:“道友勿要冲动,那可是这坊市二尊首豢养的力士,千万勿要和他们起冲突,他们是向来不怕杀人的。”
愣头青不愧是愣头青,既毫无敬畏之心,又自命清高不凡,闻言甚至有些不屑的扫了眼好心劝告的的散修,哼道:“既是修士,却做了伺候人的奴仆,如此奴颜屈膝,简直羞于与之为伍。”
散修闻言,面露惊恐之色,好似见了鬼一般,一个大撤步离了愣头青三丈远。
下一刻,随着道闷重的呼啸声,一柄足有腰粗的大杵自天际袭来,对着愣头青一杵子下去,直将他捣成了肉酱。
众修士避之不及。
无人注意,那滩烂肉中浮起了丝隐晦至极的黑烟钻进了大杵的铁投中,随着大杵在空中缩小,倒飞回力士的手中,那缕黑烟如狡猾的狸猫,顺着力士的耳眼钻了进去。
力士眼神怔忪了片刻,随即恢复清明,随着同伴一道离开了。
第98章 顽石
灵兽开路,宝车相随,彩云低垂,排场铺开到十里外。
身穿飘逸宫妆的仙子飘在天上,将彩带环飞的宝车围了个香风阵阵。
聚拢地散修看着这阵仗,低语道:“这是谁家的真传出行,排场竟这般大。”
“二尊首公子的宝架。”另一人低声道。
广陵丹坊是由广陵丹派牵头,另几家门派搭台子,一齐挑起的大梁。
广陵丹派虽是龙头,另外几家门派却也不弱势,其中九聚门势力只在广陵丹派之下,被称之为二尊首。
这些年由于广陵丹派门徒青黄不接,年轻一代上反倒被九聚门压过了风头,而掌门独子齐至言,更是其中的龙凤人物,能与大门大派的真传相媲美的。
近日更有广陵派掌门丹涯子欲要将膝下最受宠的二女儿下嫁给齐至言的传闻。
几个散修正说着话,便见天上,一只脚踏流云的灵驹载着方才他们提及的齐至言靠近了香车。
“咦?那宝车中竟不是齐至言,那是何人?莫非是丹涯子前辈的千金?”
几人面面相觑。
被众人议论的齐修文在靠近宝车之后,将灵驹交给了侍候的婢女,脚踩着厚实的祥云,手向车门探去,又收了回来,仔细地理了理略显褶皱的腰带,看向婢女,问道:“我看起来如何?”
婢女牵着缰绳,说:“少主容光慑人,无一处不妥。”
他松了口气,这才拉开宝车门。
门内另有洞天,一座雅致的小院子坐落,绕墙的花开得正热闹,白的清新,红的热烈,紫的典雅,蓝的高洁。
他却连一丝余光都舍不得施舍给这些卖弄风骚的庸脂俗粉,好似满心满眼里只看得见坐在石凳上的那一道清丽人影。
他款款地走前来,拱手道:“临风道兄。”
祝临风本在心中默默数着时辰,听闻声响,便掀起眼帘,向他看去,颇感意外道:“你怎来了?”
他这话虽说的不够有礼,但就凭他愿意张开尊口和齐修文说话这一点,也能说明,齐修文在他眼中已脱了猴子的形,是半入了他眼的平庸之流了。
莫问为何仅是平庸,在他眼里能够上高洁的,大抵只有自己。
“听闻道兄在此等候贵师弟,在下也想一睹闲隐门高徒的风采,”齐至言拎着酒壶,亲自给祝临风斟了一杯。
沾着祝临风的光,素未谋面的殷停也得了齐修文一句高徒的赞。
祝临风一锁眉,没领他的情,却说:“你今岁八十,我今岁不过二十,何德何能当你的兄?”
对妄图扭曲他年龄的人,祝临风向来是不手软的。
八十岁,那岂不成老头子了吗?
他想着,心中直发毛。
齐至言手僵了僵,但和祝临风相处这些天,他也不是第一次领教祝临风的刁钻古怪,因此不过片刻工夫便调整了心态,继续笑得如沐春风,将酒壶推开,温声询问道:“道友似是心绪不宁,可是下人招待不周?”
“你家下人确实没规矩。”
祝临风直言不讳,他丝毫不懂人与人相处之道的分寸二字怎么写,说话的目的只有一个€€€€让人下不来台。
齐至言:“……”
他喘了口气,说:“我一定好生教训。”
见祝临风又出神了,他试探着开口道:“我早听说令师余明真人,前几年新收了两个真传弟子,外间却从未见过他们,也不知究竟是何等的天生美玉,竟能得了余明真人青眼?”
由于祝临风从未遮掩过自己的古怪刁钻,因此短短时日齐至言对他也有些了解,知道他万事不过眼,万人不放心,颇有种遗世独立的飘渺之感,一时竟然好奇起来,能让祝临风早早便来等着的师弟,究竟是哪路神仙了。
“是两个不成器的,”提及殷停,祝临风的眼眸中便像注入了一汪活水般,闪动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润泽,好似那漫不经心的仙人,朝人间投来了缱绻眷恋的一瞥。
暗暗观察的齐修文只觉心惊肉跳,隐有大事不妙的预感。
“大的那个是猴头,小的那个是应声虫,”祝临风说着瞥了眼齐至言,说:“修行上虽马马虎虎,却比……”祝临风似是终于想起自己如今是寄人篱下,顿了顿,将滚到嘴边的“你”字咽了下去,改口道:“比大多数人强些,已至凝丹。”
齐修文露出丝苦笑,他拿出百折不挠的精神,殷勤道:“既是凝丹,可寻全了三味地药?”
祝临风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铁面无私地帮殷停和姜太平把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推出了,说:“这是他们的劫难,此时事事求人,来日天雷降下,也能央人帮了扛去不成?”
“是在下冒昧。”齐至言忙拱了拱手。
祝临风低垂下眼帘,又是无话了。
“道友……”
齐至言正想令起话头,却被祝临风一个堪称洞察秋毫的眼神,扫得手脚发凉,说不出话了。
“道友,”祝临风指尖摩挲着酒杯上的纹理,学着齐修文的样子客气了句:“我句句说话刺你,你还却还能自欺欺人,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话好生直白,竟将不能放在台面上讲的隐晦心思,全挑开来,不给人容身的余地。
齐至言只剩苦笑了。
祝临风接着道:“你莫非当我是个天生的刺猬?抑或是对人情往来一道痴愚至此?我不愿半推半就收了你的好,也不屑明晓得你的心思,仍是占你的便宜,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一场,相聚于此是为了各自的筹算,就不必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他将酒杯推远了。
齐至言看着那被推远的酒杯,感同身受地仿佛看见自己一般,萌动的春芽被一脚踩了个稀巴烂,他捧着不知如何安放的心,不死心地问了句,
“你说我的心思为何?”
祝临风上下扫了他一眼,露出副我都如此给你留脸了,你却不知好歹,就别怪我无情的表情。
“自然是想借机攀附我祝家,攀附我闲隐门了。”他理所当然道。
齐至言:“?”
见他不说话,祝临风权当自己想得准,他这是被挑破心思无地自容了,接着道:“你借我歇脚屋檐,投桃报李我带你入五阳会,给你接触剑宗的机会,能不能一步登天是你自家之事,但我闲隐门向来不问俗事,断断是不会牵扯进争权夺利的浑水的,劝你尽早熄了不该有的心思。”
齐至言:“……”
您说得是。
见祝临风误会的如此南辕北辙,他心头庆幸的同时,又不由担忧€€€€这般一窍不开的顽石,如何才能叫他通晓世间的情爱之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