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再开口,便见两侧绿草茵茵的天幕,突然从中间裂开到口子,如同被人撩开的帷幕般,露出了外间的天穹。
一道浑身乌七八糟,几乎辨不清男女的人影,御着把诸多豁口的木剑,正射向空无一人的正阳门。
祝临风注视着这道身影,猛地站了起来,他胸口起伏,手边的酒杯被打翻,琥珀色的酒液打湿了他的袖边。
见他如此失态,齐至言瞬间明白了来人是谁,约莫正是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猴头师弟。
祝临风脚步很快,不停顿地走到了小院门口,推开了石门,脚尖悬空,兀地掉了下去。
这时,齐至言想到了那个在大乾暗中流传,不辩真假的流言€€€€余明真人首徒,是个不能修行的废人。
他脸色一变,急急追了上去。
……
殷停飞得精疲力竭,眼见到了地方,骤然一放松,积压的疲乏便一股脑作起乱,各处骨节酸疼无比,连抬起一根手指也是不能了。
他上下眼皮子直打架,飞得歪歪扭扭。
意识沉沦之时,他却突然感到阵心惊肉跳,乖顺地当了一路哑巴的唤生铃也放开嗓子嚎开了,铃响一波比一波急切,活似个慕少艾的毛头小子。
他猛地抬头,只见一道身影翩然落了下来,大袖翻飞,乌发凌乱,脖颈纤细,好似振翅的雪白水鸟。
他连忙御剑迎了上去,将人接了个满怀。
感受着灼人的体温,轻嗅着熟悉的清苦药香,他这才敢确信自己不是做梦,而是碰到了真真切切祝临风,真实存在的师兄。
比起久别重逢,他首先想到的却是祝临风喜洁的性子,顿时有些手忙脚乱,生怕祝临风见了他如今的邋遢模样,赏他个久违的耳光。
出乎意料的,祝临风什么动作都没有,他只是轻轻将额头抵在殷停肩头上,黏黏糊糊地说了句,“真臭。”
殷停摸了摸鼻尖,心想:臭就臭吧,谁叫你挨那么紧的,两个大男人也不嫌尴尬。
胡思乱想着,他突然看见了连接在祝临风身上的,十数条粗细不一,如虚如幻的线。
其中最粗的一条青线几乎将祝临风从头到脚的笼罩其中,青线一头在祝临风身上,一头直直射向天际,如连接天地的气柱,其中玄奥非常,只看一眼便觉如数的道理纷至沓来,几乎将脑海撑爆了去。
他连忙错开视线。
青线上,两条约莫指尖粗细的线死死将青线缠绕,一是透着不详气息的玄黑,另一条则是中正浩大的蔚蓝。
两条线似是互为仇敌,如盘踞在神龙身上的两条蟒蛇一般,时时刻刻都在以最酷烈的姿态在厮杀。
玄黑之蟒在厮杀中逐渐占据上风,腹下长出两只爪子,将蔚蓝之蟒死死按在了原地,同时一丝一缕的青气被从青色气柱中扯了出来,注入黑蟒体内。
蓝蟒奋然一搏,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声,两条大蟒再次撕咬在一处。
而除了这三道线,还有另一道红得几乎滴血的线异常瞩目,只因它一头系在祝临风小指上,一头却系在了自己的小指上。
殷停疑惑地晃了晃手指,所有的线都如一场幻觉吧,消失无踪了。
他顾不上深思考,暂时压下疑虑,看准方位,带着祝临风飞向悬在头顶的宝车上。
那里正站着个眼巴巴望着他们的人,殷停眼前又是一晃,竟然看见那人手指上同样系着一条更虚幻的桃粉色的线,而线的另一头就飘在祝临风身前,求偶的大公鸡似地摇晃来去。
殷停看他的眼神陡然一利。
小伙子,你怎么回事?
齐至言眼睁睁看着祝临风被他那素未谋面的师弟抱了上来,看师弟的眼神同样不善了起来。
小师弟,你怎么回事?
第99章 五阳会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了个电光石火,火药味呛鼻。
祝临风却心大得很,半点没想到理应初次见面,又是装模作样惯手的两人,竟一个照面便互相看不顺眼了起来。
他此刻惦念的唯有一件事€€€€自个儿的面子。
一时糊了脑子的急迫心情消散后,他后知后觉地品品出自己方才跳下去寻殷停的行径很是跌份,像多急不可耐似的。
他既唯恐殷停发现自己在他心中有些份量而蹬鼻子上脸,又不愿折损自家超然的姿态。
“脏死了,”他板着张臭脸,甩了甩袖子,将殷停推开了,往后退了退。
他本就站在殷停和齐至言的中间,势必是要挨其中一人更近些的,这么一退自然就靠向齐至言去了。
齐至言眼神一亮,嘴角勾起抹浅笑,落在殷停眼中几乎等同于挑衅,他气了个仰倒,伸手拽住祝临风的手腕子,姿态颇为强硬。
他冲齐至言回了个不怀好意的笑。
终究是男人明白男人,那小子打得什么主意,他一看便知,无非是想勾搭上自家师兄,做那鱼跃龙门的腌€€货。
呸,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东西!
他眼珠子一转,看着齐至言,说:“这位道兄,初次见面,在下有理了。”
论装模作样,齐至言也不遑多让,掐了个比殷停更彬彬有礼的笑,微微顿首道:“想必道友便是余明真人高足,静清师弟了?”
殷停险些被他的不要脸气歪了鼻子。
呸,谁是你师弟?
你来就随我师兄的辈分唤我师弟,是打定主意要入赘我闲隐门了吗?
没门!
“在下九聚门齐至言,久闻师弟大名,蒙天之幸今日总算得见了,”他对祝临风笑了笑,不动声色地献了个殷勤,“这都是多亏了道友。”
祝临风正在废力地拨弄殷停钳制他的手,闻言,颇为矜持地将这句恭维收了下了。
在他心中,这世上所有赞美之词,他都是当得起的。
殷停听得牙酸,愈加得不肯松手,鉴于祝临风不配合,他干脆两只手一起用劲,将祝临风制了个严严实实。
祝临风正盘算着,要不要给殷停这个狗胆包天的玩意儿加深下门中规矩€€€€天大地大师兄最大,却听殷停突然挤眉弄眼地冲齐至言说道:“齐兄,你莫看我师兄是个好颜色的,实际却是个带把的兄弟……”
“殷停!”
话尚且没说完,已被祝临风喝断,他眉眼带着薄怒,索性也不再顾及着家丑不可外扬,彻底将这“师兄弟不合”的家丑倒了个干净,撩开裙脚,干脆狠利地蹬在殷停膝盖上,将他仰面踹下了宝车,径直掉下了云层。
“啊啊啊啊!”
殷停惨叫连连,有道是香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他已是得了其中真味,在空中连翻了十几个跟头,才勉强唤出了木剑,颤巍巍地稳住了。
祝临风朝他掉落的地方瞥了眼,确认他没摔成肉饼后,淡淡收回视线,对齐至言拱手,说道:“师弟无状,冒犯了。
”
“想来是静清师弟有所误会,”齐至言表现得颇为大度,说:“误以为我是个只看皮囊的浅薄之辈,遂同道友亲近。却不知我同道友是一见如故,天性使然,无关乎男女的。”
这话说得暧昧,便是祝临风那铁打的心,也稍微察觉到些苗头,他蹙了眉蹙,正要开口说话,又听齐至言又道:“道友托我打听的妙音仙草,却是有消息了。”
一听这话,祝临风瞬间将方才的逾矩抛之脑后,眼神颇为热切地追问道:“在何时何地?如今在何人手中?要价几何?”
他注意力全放在了齐至言身上,一时竟没发觉殷停狼狈地爬了上来,此时正目光阴测测地站在他身后。
齐至言自是看见了,却不知出于何种缘由没有立即出声提醒,而是接着道:“那妙音仙草在上古时由妙音门栽培,多赠予追求曼妙歌喉的仙子,本不是个值钱的物件,后来却因妖乱大地,妙音门沦陷,培育之法丢失,加之年岁又久,到了今世倒成了难得一见的奇珍了。”
祝临风奈着性子听着他说完仙草来历,财大气粗道:“只要是灵石能买到,无论多少,我都给得起。”
“若是只需灵石,不必道友费心,在下便可将这仙草寻来,我九聚门虽不比仙门大户豪阔,但为知己一掷千金却也是舍得的。”齐至言叹了口气。
祝临风脸色沉了下去,转而思及仙草若真是得不到手,齐至言也就不会主动提出来了,必是有法子的。
他神色一凛,说:“究竟在何人手中?”
“非也,并不在谁的手中,”齐至言说道:“说来这仙草和贵师门却还有几分渊源,正是五阳会中,论剑魁首的彩头。”
乍听仙草既没有在某个同样毁了嗓子,将仙草看成眼珠子的女修手中,又不是在凶兽守卫的绝地之中,祝临风先是松了口气,继而紧紧锁住了眉头。
五阳会的论剑魁首,却不比虎口夺食轻易。
昔年青阳陨落,遗脉有五,分别是擅长剑之一道的红莲剑派,精于丹道的广陵丹派,擅使五行道法的闲隐门,擅算擅卜的龟卜派,以及以儒学入道的渤海学宫。
这五家门派分家已有千年,在凡人看来几乎是漫长无涯,足够王朝更替几轮的光阴,但在寿元悠久绵长的修士眼中却算不得多久。
因此五派虽是分了家,原本同出一源的功法却是万变不离其宗,皆是从青阳本源经中改头换面出来的。
当初分家时闹得并不愉快,五部的经书被五脉的掌门各得了一部,因此细究起来,五派由残缺的经书中研磨出的功法都是存在漏洞。
时至今日,五门已是离心离德,全然忘了曾经同出一门的情分,各家的经书自是敝帚自珍,不肯相与外人。
然而这一行为的弊端却是,越修行至高深处,细枝末节的不圆满处则越致命,轻则修为凝滞,重则走火入魔。
碍于现实,五派不得不妥协,约定五阳之会,各自交流自家功夫的疏漏之处,以求功法圆满。
当然,涉及根本的青阳本源经却是不会出示,毕竟谁也不想被隔了房的兄弟从本源经中窥探出自家功法的漏洞,致使多出好几个知根知底的敌手来。
这是五门不得联合的内因,至于外因,恐怕便是大乾的大宗大派,再不想眼睁睁看着另一个青阳的崛起罢,便是有一星半点的苗头,他们也是要施以雷霆手段,除之而后快的。
内因其龃龉,外因成沟壑,深不见底的沟谷将五门隔开,莫说守望相助,便是山门稍微靠得近了些,也有各门弟子谁也不服谁,三天两头争论长短,抑或是各方来人轮番游说。
为了免除这诸多烦心事,五门你定山天南,我开派海北,离得几乎差出一整个大乾。
因着距离妨碍,这五阳会不好确立固定的时期,也不指定某个地点,随意得很,只看五家掌门何时都有空,便商议着搭起台子,谁也说不准何时在何处召开。
而最近的五阳会,便在三日之后的溪止山!
祝临风神色一凝,思忖着如何才能在高手云集的论剑之试中拔得头筹。
五阳会既是论道之所,也是各门年轻一代彰显自身本事的,以壮师门威望的盛会。
届时不止五门,其余的仙门大派也会派遣弟子前来历练,但其他门派的人下手都有分寸,不会闹出流血事件来,真正麻烦的还是五门内斗。
都是同一个祖宗出生,彼此间谁也不服谁的,都认为自己研磨出的功法比别家高深,而在论剑中力压群雄,无疑是证明师门为正宗的有力证据。
一则争名,二则争正统,三则为了少年人的血气。
五门内斗下手一个比一个狠辣,虽不至于伤残,稍微实力不济,重伤却是免不了的。
祝临风揪着心,将师门中可堪用的弟子挨个称量了一遍。
摇光师兄?
他修为已至百辟,亦符合骨龄百岁之下的限制,可另外四门亦有不逊色于他的高手,饶是祝临风对他怀有莫大的信心,也不敢百分百笃定。
殷停?
他虽也符合年龄限制,却也太过年轻,还未至元丹之境,道法修行亦稀疏平常,定是没机会的。
最后便是自己。
他虽自忖是个能用灵宝砸死人的富户,论剑也不禁用法宝,无论你有灵宝或是真器,那都算是你的本事。可除却他,另外四门也不是穷乡僻壤,能抡着灵宝砸人的土豪想也不在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