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拱了拱手。
话音未落,谢白已消失在原地。
褚寂看向殷停,手指一弹,一根毫毛粗细的银针悬空立在殷停眉心之上,后者眼皮动了动,于深眠中觉察到一股头颅将要被刺穿的危机感,下一刻,他豁然掀开眼皮。
殷停先是觉得后颈处发麻,近乎像是要断了,他抬手揉散,动作时却发现,自己身上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个人。
鼻尖嗅到股清苦药香,他愣了愣,紧接着面露不敢置信之色,缓缓将视线下移,待看清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是谁时,他不可抑制地鼻尖一酸,喃喃道:“师兄……”
殷停只觉身在梦中。
“这是要哭了?”
一道欠打的声音响起,殷停向声音来源处看去,待看清褚寂半依着树干,仿佛没长骨头似的褚寂时,他顿时面露戒备之色,条件反射般地紧搂住了祝临风的腰,想将他藏到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你竟然偷袭我?”殷停咬牙切齿。
“停兄弟,真真冤煞人也,”褚寂摊了摊手,神情好似受了天大的冤屈一般,说道:“你那会儿简直是疯了,要冲上去和无妄生拼命,我若不将你击晕,难道要眼看着你去送死吗?”
被他这么一说,殷停模糊的记忆回笼,似乎是真有这么回事。
他当时眼见师父魂飞魄散,师兄又成了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便是没疯,理智也不剩下些什么了。
“那我还该谢你?”
殷停嘴角抽搐,褚寂那厮下手忒黑,直至现在他后脖颈都痛得发麻。
“可不嘛。”褚寂脸不红气不喘地受了殷停的“谢”。
意识到褚寂没有威胁,殷停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些,他低头看祝临风千疮百孔的身体,一颗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你师兄没事,”褚寂走近了两步。
“那他怎么……”
“怎么还不醒?”褚寂接了他的话,道:“无妄生和程商在他灵台中大战一场,你师兄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在真灵恢复元气之前,一时半会儿想是醒不了了。”
知道祝临风没有性命之危,殷停心中终于涌上丝失而复得的实感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抱住祝临风,好似什么事都不能再叫他松手。
褚寂适时说道:“再这么把你师兄勒下去,他没死在无妄生的夺灵下,反倒是死在你这亲师弟手中,该找谁说理去?”
被他这么一说,殷停可算是回过神来,连忙将手松了松,小心翼翼地去看祝临风的脸色,可祝临风此时的脸色,说句面无血色都是往好处说,哪还能看出什么来呢?
殷停心下一痛。
他想,师兄为了自己遭了这样的大罪,待他好了,自己就再也不和他顶嘴,事事都顺着他,想要什么都给他,叫他日日顺心才好。
“看够了吗?看够了就走吧。”褚寂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传来。
殷停一愣,心想,走?师兄就在这儿,他还能到哪儿去呢?
没有师兄的地方,他哪儿也不去。
褚寂一见他痴痴傻傻的模样,便知这小子接连遭受打击,已是片刻都离不得他那好师兄了。
褚寂叹了口气,心想,这打鸳鸯的大棒,还得是自家来当。
“你想留下,可以啊,”褚寂虽仍是笑着,语气却冷了下去,听不出笑意了,“只要你不怕,自己这为天地所不容的外魔身份连累了你的好师兄。”
殷停浑身一僵。
“你师兄或许还能自保,”褚寂半点不留手,一刀一刀往殷停心窝子里扎,“可你那师妹呢?她弱质纤纤,被你护得如稚子一般,如何在正魔皆敌的处境下自保?你也舍得她遭你的牵连?”
正中软肋。
殷停不可自控的发抖了起来,他好似掉进了冰窟窿一般,冷得厉害。
是啊,是啊!
他是外魔,天地所不容的外魔,怎敢奢求能得到寻常人的幸福呢?
他已经连累了师兄一次,难道还要害了师兄第二次吗?那还不如杀了他。
还有太平,他看着护着长大的太平,是他的师妹,他的妹妹,有时他甚至想,便是养女儿也没有更过了。
就像褚寂说的,只要他一日留在师兄和太平身边,他们就一日处于危险之中,如何忍心,如何舍得!
殷停满眼不舍地注视着祝临风,取出手巾将他脸上的血污擦干净,又反复摩挲了几下,半晌才抬头看向褚寂,声音艰涩,“至少……至少等师兄醒来,让我再见他一面。”
褚寂沉下脸,没有说话,但从神态能看出,他并不赞同耽搁过久。
“若是不告而别,师兄会生气的,”殷停低下头,声音在喉咙间哽咽得有些艰难,“我答应过,不再让他生气。”
良久,褚寂终是点了回头。
……
朔风呼啸,天穹之上电闪雷鸣,三方法力余波让溪止山仿佛进入永日,不对,此地已没了山。
平山填海,疮痍币安地,这就是造化之威!
虚空之上,三道身影互为犄角,另两方隐约间有将中间那道漆黑魔影合围的趋势。
元应春和赤霄真人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出手,元应春法力一震荡,仿佛一夜春风来,一道看似温润实则杀机暗藏的碧绿剑气向无妄生袭去,初时剑光细弱一线,待至于无妄生近前,那剑光却如一壁山崖一般,不可挡,无处退!
赤霄真人眼瞳如火,那点炽热的火光跳跃,眨眼间他浑身已遍布火纹,稍黯淡的一头红发也蓬勃燃烧了起来,好似落日最后的辉光,他一声大喝,手中朱剑生灵,浮雕于法剑之上的朱雀活了过来,振翅提鸣间,口衔一朵灿灿火莲,向无妄生冲去!
被堵得前后无路的无妄生却不见惊慌,只见他冷哼一声,手腕翻转间,左手中多了杆狰狞骨旗,右手中则多了个表面有人头凸出的漆黑陶罐。
骨旗一挥,鬼啸凄厉,阴风乍起,遮云蔽日的白骨大军被唤出,飞来的朱雀身陷囹圄,被数不清的骷髅围困,骷髅以身为梯,攀上朱雀身躯,尽管一批一批如割麦子般倒下,但蚁多咬死象,不多时,朱雀火红的翎羽上便出现了一个个丑陋的黑斑。
朱雀发出最后的啼叫,从云端坠落,此时它身上爬满了白骨,几乎像一个硕大的圆球。
它吐出衔着的红莲,红莲涨大,像一朵翻腾的岩浆之花,天地只余赤红,红莲爆开,无数细如牛毛的剑气崩开,将骨灰烧了个一干二净。
难闻的焦糊味传出,纷纷扬扬的灰白骨灰洒下,地面上积有二指深。
另一面,漆黑陶罐的威视亦是不遑多让,只看陶罐升空,涨大至磨盘大小,表面凸出的人头像要挣脱出束缚似的,脸上浮现出清晰的五官,一对招子翻白,嘴咧到耳根,如长河一般的黑泥从中吐出,迎向袭来的碧绿剑气。
两者与之一撞,竟一齐消融了去。
两人围攻只剩下真灵的魔主,竟然无功而返,这看起来有违常理,实则却是有原由的。
一则,无妄生即使再落魄也是名副其实的魔主,哪怕只剩真灵,又被封印多年,功力也与造化相若。
而赤霄真人与元应春两人,前者是寿元将近,功行衰弱,后者则是压根还没到造化之境,是半步造化,虽只差了临门一脚,可这一脚所带来的境界差距,可谓是天壤之别。
二则,无妄生曾是当世绝顶,底子厚实,见识更是不凡,总能以生生相克的法术克制赤霄真人与元应春的攻势。
化解朱雀之火,用的是白骨之海,朱雀之火中蕴含的火之深意,恰好与白骨海的死之深意,互为阴阳,这才能互相磨损,否则他是万没有如此轻松的。
而元应春那道剑势则蕴含春发之意,选以蕴含寂杀之意的陶罐应对,正是恰当不过。
可不论无妄生如何能耐通天,他到底只是没有肉身做依凭的真灵,长此以往斗法下去,先撑不住的一定是他!
这点元应春两人清楚,无妄生本人更清楚!
外间那些魔教修士像是疯了般朝三人交战的罡云之上突来,意图帮魔主创造脱身的间隙。
而一干魔修中,又以三法王冲的最快,眨眼间就要突到罡云之上,正当这时,两道身影飞出,拦下了三法王!
一人气质儒雅,眉心一点红痣,手持拿一本古籍;另一人气如寒冰,三千白发纷飞,鸣寒剑嗡鸣不止。
正是渤海学宫,光运道人,与鸣寒剑主,谢白!
见三法王被挡住,元应春稍稍松了口气,但当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扫到落入魔修围攻中的两道人影时,眉心不由得一簇。
他向两人拍去一道气浪,试图将他们身边的魔修拍飞,这一意图却遭无妄生洞察,反手一道魔气,将他的气浪拦截。
赤霄真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落入重围的两人,向元应春传音道:“他们修为低微,在此恐有陨身之危,我能困住他刻钟,且去罢。”
说着,他持剑而上,道道如火丝般的剑气将无妄生缠住。
元应春也明白时间不多,耽搁不得,因而并未说话,转身向被魔修围攻的两人遁去。
“刺啦€€€€”
藏匿在虚空中的魔修遁至莫摇光身后,莫摇光已然察觉,一枪后捅,将魔修刺了个对穿,他甩手将魔修扔在地上,尽管浑身伤痕累累,但脚边已躺了数十具尸体。
魔修被他杀得不敢上前,藏在远处以远程法术攻来,想将他生生耗死在此地。
姜太平被莫摇光揽在怀里,外间杀得腥风血雨,她却连衣角都是干干净净的。
魔修自然不会放过她这么个现成的破绽,纷纷以法术向她袭来。
莫摇光一面要警惕不时抽冷刀子的魔修,一面又不得不分心回护姜太平,不由得分身乏术,终是被魔修抓住了破绽,一根漆黑的弩箭射来,将他肩胛骨射穿。
莫摇光连退数步,长枪刺入地面,单膝跪地,脸色苍白无比。
趁着他受伤,力道减弱之时,姜太平猛地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手持一柄木剑,小腿颤抖不停,却目光坚定地站在了莫摇光身前。
她明白,以自己的微末之能,压根对付不了穷凶极恶如狼群般的魔修,诚然,藏在大师兄的羽翼之下,她有可能活下来,可那活下来的代价若是大师兄的命,若是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她想,她能坚定地说:不!
绝不!
哪怕只能接住一招一式,也要去做,即使只能对魔修造成微不足道的伤势,也非做不可!
这就是她,不值一提又必须维系到底的渺小自尊!
“嘿!”
姜太平一声长喝,拔动软如面条的双腿,向环伺魔修冲了上去!
“呼啦!”
还不等她冲到魔修近前,狂风骤起,姜太平被突如其来的风沙迷了眼,待揉着通红的眼眶掀开眼皮时,便见多如潮水的魔修都消失了,而她身前正站着道高大的身影。
逆着光,她只能看清来人晦暗不明的表情,那人手一抬,轻轻揉了揉她的头。
“好孩子。”语气像是安抚,像是鼓励。
姜太平扑簌簌落下泪来,攥得太紧在手心留下道通红印子的木剑也落了地,她嘴唇动了动,那人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一展袖,将她和莫摇光兜入袖中。
元应春带着二人疾驰,转眼便来到一处半损的大殿之下,他将二人放了出来,又布下重重禁制,来不及叮嘱便要匆匆离开。
正当这时,一道沙哑的声音却唤住了他。
“师父。”
他站住身子,回过头,便见莫摇光向他走来,肩膀上还插着贯穿的弩箭,身上是大大小小的伤痕,步子走得踉跄,他眼中闪过丝疼惜,抬手想替莫摇光治疗伤势。
“师父,不必了,”莫摇光摇了摇头,向他走来的脚步不停,最后站定在他身前,定定地看着他。
即使距离如此之近,但元应春对莫摇光却没有丝毫的防备,甚至连护体的法力都未曾放出。
这是他的徒儿,亲手从魔窟中抱出来,亲手教养,看着他从骨瘦伶仃的稚子,一步步走到如今英姿飒爽的徒儿。
即使是当初身受魔种影响的情况下,他对摇光的爱护之心也未曾有丝毫减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