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弟子,他的传人……
感到腹部一凉,元应春将视线从莫摇光身上移开,落到自己的胸腹上,那里贴着一只手,掌心中燃烧着一团魔炎。
程商和元应春虽同为剑修,但他们二人走的路子却不一样,前者修的是心剑,后者修的则是法剑,因而程商能将根植于心的魔种斩出,元应春却不行,之所以能不受影响的和无妄生争斗,是因为将魔种强行封印在层层剑气之下。
而此时,被魔炎一入侵,魔种与之里应外合之下齐齐作祟,元应春一身的法力动荡不止,魔种竟有突破封印的迹象!
元应春静静地看着莫摇光,眼中先是不解,而后很快释然,他喟叹一声:“报应。”
他背弃了程商的,最终都会以同样的方式回报在自己身上,真真是报应!
他缓缓向莫摇光抬起手,莫摇光身形晃了晃却没有躲开,像是在动手之前就已做好了死在恩师手上的准备。
然而,元应春却没有动手,手掌凌空在莫摇光头顶一抓,他摊开如枯木般的手掌,看着莫摇光,欣慰道:“比为师当年出息,是自己入魔,非为魔种所控。”
神情看似平静,甚至说得上死寂的莫摇光,眼中突然划过诸多情绪,像是要炸了,一瞬间,那剧烈的情绪似乎要将他烧成灰烬,可最终他平静了下来,只是说,
“师父,当年在虚为天,是您将我从妖族的魔窟中救了出来,让我摆脱了出生即为人畜的命运,然而,您虽救了我,给了我做人的机会,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当一个人。”
元应春没有说话,只是嘴角含着笑,听着莫摇光的讲述,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午后,师父在听自己的徒儿诉说心结。
莫摇光眼眶中淌下血泪。
“也是您告诉我,一时的不知所措不算什么,但终有一天,我会找到自己的道,自己的路,自己从牲畜成为人所必须去实现的意义,而这生的意义是谁都不能给我的,只有我自己去寻找。”
“你找到了吗?”元应春仍是笑着问。
“找到了,”莫摇光声音微不可闻,紧接着嘶哑着声音,仿佛用尽了全身力道般吼道:“遍诛群妖!”
“我要这天上,地下,幽冥,黄泉,再寻不到一个妖物,我要这世间唯我人族昌隆!我要这所有的妖,无论善恶,不分老幼,永坠无间,不得光明,日日夜夜,月月年年,为己身之罪,为同族之罪去忏悔!”
“而您,就是我的大道之敌!”
“既然找到了,那便去做吧。”元应春温声答应,好似没听见弟子将自己比做大道之敌一般。
莫摇光愣在当场,不一样,这不一样,和他想的不一样。
师父为何不训斥他,为何说€€€€既然这样就去做吧?
周身法力逆流,元应春疼如钻心,缓了半晌才攒够了说话的力气。
“你且去做,来日若你有悔,也不要恨自己,”元应春说:“为师这些年受魔种影响,行事偏激,竟将你也教得偏激至此,凡事做绝,不给自己留下后悔的余地。”
元应春眼神包容,看莫摇光的目光柔和得哪像看欺师灭祖的逆徒,倒像是看一个偶然走岔了路的孩子。
“来日你的悔,你的恨若无处发作,便冲为师来吧。”
说着,他作势想摸上莫摇光的头。
“我决不后悔!”
莫摇光像是被激怒的小兽般,通红着眼打掉了元应春的手。
“如此便好。”
元应春低喃一声,强压下了沸反的法力,弹出一道灵光没入莫摇光肩膀上的贯穿伤,而后离开在原地。
莫摇光看着肩膀上弥合如新的伤口,忽而笑了笑,一个手刀劈下,将自己的左肩其根斩了下来。
“嘭!”
热血喷洒,他却没有止血的意思,就那么一步步地走向神情怔愣,脸上不知不觉淌满了泪的姜太平。
似是怕吓到她,他扯出张披风,系在左肩上,挡住了狰狞的伤口,低下头,放低了声音道:“抱歉。”
话音落地,人也消失不见。
姜太平愣了片刻,终于抱着头,撕心裂肺地痛哭出声。
“师兄,你在哪儿,师兄,我害怕……”
……
“是太平,”
仿佛心有所感似的,殷停突然眉头紧锁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半揽着祝临风,目光急切地看向一个方向。
“殷停,站住。”
褚寂叫住他,殷停回过头,说:“劳驾放开阵法,我要去找师妹。”
“站住!”褚寂又重复了一次,神情颇为无奈。
“我必须去找她,她胆子小,想是在哭了,”殷停自顾自地说着话,看模样是完全听不进去褚寂的话,也顾不得考量那些利害了。
褚寂颇感头痛,在心中权衡了一番是将殷停打晕带走,还是将他药倒带走之后,他选择了退让。
“你这样神魂不定的出去,只怕走不出五里路便叫魔修发现了,也罢,我带你去。”
他算是怕了殷停的固执,也知道若是这会儿不顾他意愿地强行将他带走,日后只会惹出更大的祸端。
闻言,殷停将祝临风背在了自己背上,祝临风的本相身量比他略高一些,他走得略为吃力。
褚寂见状想搭把手,却被殷停拒绝了,他不再强求,召了朵云来,几人坐上。
按理说想在处处乱战的溪止山找出个特定的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但之前几人在虚为天分别时留下的追踪印记,到了此时仍是有用,虽不知为何莫摇光的印记消失了,但姜太平的却还在。
殷停根据着印记的指引,向溪止山深处行进,约莫三刻钟后,一座坐落在半山腰的半塌陷的大殿出现在众人眼前。
“太平就在此处,”殷停冲褚寂点了回头。
褚寂降下祥云,接近大殿,察觉上方布有禁法之后,他将云头停住,打出几道试探的法诀,又花了刻钟的工夫才得以进入禁法。
祥云落地,殷停一眼便看见了缩在塌了一半的墙角下的小小身影。
“太平!”他唤了声。
姜太平肩膀动了动,却没有抬起头。
殷停更是焦急,背起祝临风踉踉跄跄地朝姜太平跑去,看清路上凝固着的黑褐色血迹时,他的一颗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师妹,”殷停站在她身前,试探着伸出手指。
“师兄……”姜太平缓缓抬起埋在膝盖里的头,看他的眼里全是不敢置信,她喃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说着,也不给殷停反应的机会,一个猛扑,撞进了他怀里,他被撞得往后移倒,整个人失去平衡的仰面倒下,祝临风被压在身下,姜太平则扑在他怀里。
“师兄……师兄……”姜太平的声音委屈极了,在怀里连蹭带钻。
殷停被撞得一激灵,感受着身下压着的温热触感,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将姜太平从怀中推出,忙不迭坐起身,看向被压在最底下的祝临风,抬起他的手四下察看,见他没有被压坏,这才松了口气。
姜太平这才看见祝临风,嗷一嗓子又将祝临风抱住了,脸藏在祝临风衣物里,仍是哭。
殷停有心想提醒一句;你别把鼻涕擦师兄身上了,小心他醒了发作你。
但见姜太平模样太过凄惨,便硬生生将这句话憋了回去。
又过了会儿,姜太平实是没力气了,也宣泄了一通,心里好过不少,这才抬起头,拿一双肿得和核桃似的眼睛,盯着殷停。
殷停安抚性地拍了拍她,随着动作,姜太平嘴一瘪,哭腔又冒了出来。
殷停怕她哭坏了眼睛,强忍着酸楚劝道:“别哭了,太平,别哭了,师父的在天之灵若是见了,也要心疼的。”
“嗝€€€€”
姜太平的哭腔被一个嗝噎了回去,她呆愣愣地看向殷停,好半晌才反应了过来殷停话里的意思,哆哆嗦嗦道:“师兄,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师父……的在天之灵?”
殷停这才回过味来,姜太平压根还不知道师父死了,她方才哭得那般伤心是为着别的事呢。
殷停暗恨自己说错话,可转念一想,这事无论如何也是瞒不住的,便强撑着点了回头,说:“太平,师父不在了。”
话音出口,尾音带了几分颤,殷停再也忍不住偌大的悲意,潸然泪下。
出乎意料地,姜太平却止住了哭声,也不说话,她的眼神黑压压的,看得殷停心慌。
“太平,你哭啊!你哭啊!”
殷停一把揽过姜太平,将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却是在求着她哭。
直过了不知多久的时光,久到殷停几乎以为怀里的师妹也随着师父去了,他才终于听到了一声压抑至极的哭腔,像小猫崽似的。
殷停方才止住的泪滚滚而落,他紧抱着姜太平,一遍又一遍地承诺,“还有师兄呢,师兄不会叫你受半点委屈,咱们还像从前一样。”
或是因为两者的哭声过于悲惨,躺在地上的祝临风的一根手指忽然动了动,他蹭了一手的灰,这才费力地掀开了眼皮,僵硬地扭动脖颈,看向身旁哭成一团的殷停和姜太平,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声道:“扶我起来。”
殷停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谁说话,直到视线和祝临风的对上,他这才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来到了祝临风身边,笨手笨脚地扶着他坐了起来。
“师兄……”殷停嗓音发颤,一时竟不敢信这是事实。
“嗯,”祝临风应了声,眉头却还是锁着的,面上浮现出轻微的痛楚之色。
听见这声回应,殷停才觉得心像落了实地,心中涌现出狂喜,酸楚,失而复得,等等一系列情绪。
压得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缓了好一会儿,祝临风才觉得能指挥手脚了,他动作僵硬地将殷停揽进了怀里,另一只手则接住了扑过来的姜太平。
他不可避免地被再次扑倒了在了地上,压住喉底的痒意,轻声道:“我知道,师兄都知道,别怕。”
虽然解开封印后,他的真灵一度被无妄生挤压得无立锥之地,可发生在他身体上,以及外界的事,他都能感知到,就像一个漂浮于肉体之外的魂灵。
他看见了师父的魂飞魄散,看见了元应春的一梦春惊,看见了殷停的悲痛欲绝,看见了太平的孤立无援。
可论及悲痛与命运作弄,祝临风才是最无法承受的。
程商,师父,元应春,无妄生,这一齐的事压来,将他的思绪搅和成浆糊,一时之间,他竟有些分不清该如何从这些事情中理出个轻重缓急,好一件件的,挨个去痛不欲生。
师父真真是算准了他,知道祝临风这个人,是软弱的皮囊下立着根责任的骨骼,哪怕到了这会儿,悲痛比谁都多,害怕比谁都多,一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可一见到惶然的殷停和姜太平,他就悲痛也能咽下了,害怕也能藏起了,便是塌了天,也要扛起来。
“轰隆€€€€”
一声巨响打断了三人的风雨飘摇,只见那远方的天像是烧起来了似的,又如一轮红日降下,天与地的界限不再分明。
正当几人不知发生了何事之时,一直静静站在角落没说话的褚寂突然长叹了口气,看向天边的眼神中不乏落寞。
“赤霄真人,道陨了。”
话音未落,又是一道青光漫天,与红日二分天地,一道黯淡的流光划过,溪止山中的草木一夕繁荣,又一夕枯萎,眨眼间溪止山竟成了寸草不生的枯黄绝地。
“元应春,也道陨了。”
褚寂垂下眼帘,藏住了眼底神色。
祝临风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元应春,也就是掌门,他们情感无不复杂,其中又以祝临风为最。
“算不上彻底道陨,却也不远了。”一道温和中透着虚弱的声音传来。
天际的流光直奔几人而来,幻化作元应春略显黯淡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