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不正经 第136章

面对将视线投来的缘生,殷停认真地点了回头,说:“请讲。”

缘生笑了笑,忽然从上到下,一寸寸的仔细看过殷停,眼神中流露出歆羡,和释然后的落寞,说:“一开始,我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只能做一把剑。”

他说:“纵使我与师兄性命交托,默契无间,可我也仅仅是一柄剑,没有血肉,没有呼吸,纵使师兄握着我,我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我很不甘心,”他又重复了一次,接着道:“我想做人,想知道,假使我是以人的身份同师兄相识,能否得到他的偏爱,如若能€€€€”

缘生的声音突然高亢,紧接着却陷入静默,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接着开口道:“无妄生找到了我,他说能让我脱了这兵器之身。”

“你答应了?”殷停不由得追问。

他心下思忖,若缘生果真信了无妄生的鬼话,那昔年末代青君为何会身死道消,也就有眉目了。

“自然没有。”缘生回答得斩钉截铁,紧接着他话锋一转,道:“可我却因此生了心魔。”

他苦笑不已,说:“一柄心魔横生的锈剑,只是师兄的拖累。”

话至此,殷停对之后发生的事有了几分猜测,缘生是青君命剑,或说一半的功行都在这柄剑上,缘生生了心魔,青君必定实力大减,此后发生的事便都能想见了。

“当年我心蒙昧,对魔主的意图并不清楚,借你的眼,看了那元真人行事之后,这才分明了。”

缘生道:“魔主只怕是为了夺师兄的天命,这才百般筹谋,假意战败身死,师兄既死,天命便应在了那人身上,魔主此次筹谋被元真人挫败,但他定不会善罢甘休,你一定要……”

“我一定会护师兄周全!”

殷停截话道:“此志,百死不改。”

缘生重重稽首,道:“未尽之志,全仰仗道友了。”

说着,他忽而勾唇一笑,讥讽道:“纵使魔主老谋深算,也被他漏了这唯一的变数。”

“什么变数?”殷停面露不解。

“你。”

缘生点了点他,顿首道:“昔年师兄助我飞升,我却辜负了他,以全副修为、真灵做祭,向天缔结了一道因果。这因是我求来的,可我当时却没了承接这道因果的躯壳,机缘巧合之下,因果交缠,于缘生剑的废兵之上诞生了€€€€你。”

“若说魔主有何遗漏,那就只有你,自因果中诞生,承接因果之力的你€€€€因果刀。”

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殷停仿佛顿生明悟€€€€他即是刀,因果刀即是殷停!

灵台中金光遍洒,盘膝而坐的三寸真灵缓缓站直身子,拔出了刺透胸腔的缘生剑残魂,明灭不定的光团崩散。

因果刀的觉醒,也代表着缘生的彻底寂灭。

土台之上的少年缘生身形随之分崩离析,空气中只余下声如叹息般的,“珍重。”

殷停在原地待站了片刻,手一招,法力蜂拥向手心攒聚,构成一把约有半人高,单边开刃,形似柳叶的修长长刀。

刀身通体乌黑,仿佛能将所有光线吞噬,血槽从刀尖下三寸延伸到尾部,如红绸的血线细细流淌在血槽中。

不同于大砍刀的粗苯,这把刀修长宽厚中又带着锋锐的灵动,这才是因果刀的真容。

曾经的因果刀之所以生得有碍瞻观,一则,那大砍刀本就是含章阁中的一块废铁,因得了殷停的法力灌注,这才成了因果刀暂时的器身,二则,因果刀的形状一定程度上正是对殷停自身心境的映射。

该说,殷停当年的心境,正如杀猪刀呈现出来的一样乌漆麻黑吗?

如臂指使地挥舞了阵长刀,殷停散去法力,摩挲着下巴思忖道:

自己究竟算个什么玩意儿?人修?灵修?

也罢,不论是什么,他总是殷停。

他纵身飞掠,向远方去。

此地空余鸿鹄信,游子不见。

作者有话说:

六一礼物,儿童节快乐!

第129章 木雕心

昼伏夜雨,天寒微凉。

虽是入了夏,但经由连日的密雨冲刷后,天气仍是转为微凉,住在皇城西坊育婴堂的茯苓甫一推开窗格,湿润中间杂着冷意的凉风便一股脑地灌了进来。

冷风拂面,她积攒了一夜的激动稍微降了降火,从窗格中向院子中探出手,没有雨丝滴在手上的独特黏腻感。

雨停了。

尽管整夜未眠,听着雨打房顶的嘈杂响声止步在四更天时分,但茯苓依旧为雨势或许会卷土重来而后怕不已。

茯苓将窗户彻底推开,探出半边身子去,于此同时树林阴翳间终于跳出了第一抹昭示着今日好天气的鱼肚白。

她松了口气。

这时,院子中重叠的梧桐树阴影中,一团明显不属于树影的影子动了动,发出踩断树枝的“咔擦”响声。

茯苓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冲那团阴影喊道:“豆蔻,是你么?”

院风吹过,树影抖动,那特殊的一团却僵在原地,更显得不合群。

不多时,一名年岁约莫在十二三岁上下,穿着粗布麻衣,身形瘦弱,头发用红头绳绑起的小女童从梧桐树后转了出来,往前走了两步,却又顿住脚步,掐着手,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你等等,”茯苓朝她喊了声,披上外袍,提起台架上的手灯,推门走了出去。

手灯通体木制,像一个圆滚滚的小柿子,肚腹掏空,本该放置蜡烛、油脂的凹槽中却放着一块形状尖凸,像从某块完整石头上敲下来的指甲盖大小的灰白碎石。

手柄上雕刻着一枚小孩涂鸦似的符号,但就是这枚茯苓每每看了都犯晕的符号,却有不可思议的仙家法术,只要像现在这样,将指腹按在其上,摩挲三下,肚腹中的碎石头就会散发出足能照亮整间屋子的柔光。

看着手中亮起的提灯,那光好似是嫦娥玉宫中点缀的灯火,茯苓一时恍惚,思绪被拉回一载前。

那是如今岁一般的夏季,无休无止的暴雨。

临近五更天时分,地处偏僻的育英堂前来了两个身着茯苓从未见过的,如水波般顺滑的绸衣的官差,他们递给了茯苓一盏灯,茯苓将之点亮,至此一生的轨迹也随之改写。

茯苓回过神,握紧灯把,快步向院中走去,随着她的脚步,豆蔻苍白的脸色被灯光照得愈加清晰。

“豆……”

“都怪她,一切都怪她!是她倒反天罡,逆乱阴阳,连年争战!是她害了我们所有人!”

茯苓刚要出声询问,却被豆蔻突然的尖叫打断了,她瞳孔剧烈收缩,一面捂住了豆蔻还欲说话的嘴,一面熄灭手中提灯,拉着豆蔻快步进到屋内。

大门和窗户都堵得严严实实,一丝声音都泄露不出去,她胸膛剧烈起伏,转身看向攥着拳头、眼眶中噙着泪水,身子紧绷的豆蔻。

“豆蔻,和阿姊说说,你这话是听谁说的?莫非又去听了桃源布道?”她尽力柔和语气,但当“桃源布道”四字一出口,却不由得带上了质问的意味。

果不其然,豆蔻的情绪更加激烈。

“桃源仙师说的才是对的,正是因为逆帝,天下才征战不休,百姓流离失所。姊姊,我,阿恒,我们所有人,都是拜她所赐才做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她却假仁假义布置什么善堂,这样就能让我的阿父阿母回来吗?”

“啪!”

一声脆响,茯苓手掌发抖,豆蔻侧向一边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清晰的红掌印。

她维持着偏头的姿势,呢喃道:“如今就连姊姊,也要死在她手上了……”

育婴堂中的所有孩子都是因战乱失去双亲的孤儿,尽管都是孤儿,其中却还有着些微的差别,如茯苓,她的生父生母皆是姜国之民,而豆蔻则出身自西边的齐襄国,于八载前,亡国于姜国的西伐之中。

齐襄国的平民百姓虽得到了妥善安置,但两军交战怎会没有伤亡?

豆蔻的双亲正是死于交战,间或说死在姜国将士手中。

此等事本不该被双亲身死之年仍是学步孩童的豆蔻知晓,但育婴堂、姜国的稳定,却因桃源布道掀起了风浪。

那是个谁也说不清来历,谁也不清楚具体人数的团体,人人以桃源仙师自居,着白袍,面戴绘制独眼的面巾,他们宣称姜国、逆帝是灾厄之始,若非逆帝挑起战乱,人间本该太平无恙。

而面对如此危言耸听,扰乱民心的团体,朝廷不知为何却对其视之不见,这一反常的举动,由不得人不多加联想€€€€是否是身为姜国柱石的那位女帝身上出了变故?

是的,女帝。

豆蔻口中的逆帝,姜国,甚至半边天下的共主,是个实打实的女人。

这位女帝登上皇位的第一级石阶,便是与之同宗同源的皇室之血,那日血红映透半面天,女帝提着先代君主的项上人头加封冠冕。

那日的血日似乎是一切不详的开端,自女帝登位之始,隔年便天象大乱,旱灾、涝灾,几是连年不绝,似乎是上天在降下雷霆之罚。

有人说女帝是一切灾厄源头,恨不能生啖其血肉,还复天下正道,但有更多人,却将其视作启明星。

恨其者欲其死,爱其者欲其生。

二者如此极端,却是没办法的事。

盖因那女帝是一位凡间不曾见的,从天上玉宫中来的谪仙人!

随着女帝降生的虽有数之不尽的天灾人祸,但亦有更多实打实的便捷,观宁三年,大雨连年,陇西道、陇南道……多地突发涝灾,国师亲驾驭水,救多地于涝灾之中,救助之民何止万数。

观宁七年,江南道突起地龙,同年,京中在各地设立巡查属,属中仙师一齐发动,抽拔龙筋、拆剥龙鳞,生生平了这场地动山摇,又不知救下了几多人也。

至今那两地还有多座仙师庙。

女帝即位至今,只择了个年号观宁,今岁两月前刚过了定朝日,满打满算也走过了七十个年头,到了观宁七十年。

先头那几年的事,茯苓也只是大约听善堂的掌事先生提起过,知道的并不分明,可近些年,从观宁六十四年算起的这六年间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豆蔻是实实在在看在眼中的。

就拿寻常人家的生活作较,猪油白蜡原本是普通百姓用不起的,但在观宁六十五年,京中的巧机属将仙术与机关融合,制作出了不需要猪油,麻油就能发光照明的“新便民灯”,民间又给取了个俗名,叫“永明”的。

这灯要价也不贵,在巧机属公出的商铺就能买到,只需六十文钱。

永明灯和茯苓手中这灯却不一样,她手中这盏灯更明亮,更轻巧,是被宫中选上的凭证。

除了永明灯,还有能省力一百倍的“便民水牛车”,这是仿造黄牛的木水牛,不需那一把精草料,也不怕拉稀过窜误了农时,只需要农忙时到巧机属领一块“废石”,镶嵌在木水牛专留了凹糟的前胸上,周边鬼画符似的纹路一亮,木水牛便能吭哧哧犁出好几十里地。

若连这些都被好事者指摘不能提及,就说说今岁入夏以来,好似龙王发怒、天河倒灌一般,下了有半旬的暴雨罢。

换了前朝,只怕这京城的积水都能没过小腿了,百姓也不能和往日一样该出摊的出摊,该务农的务农。

听说书的先生说,京城底下有一座“大阵”,能吸恶水,化润泽的,因为京城才没被淹了去。

那说书先生是个不入流的闲汉,平日里靠着走街串巷的乞食过活,茯苓也不知他口中的话有几分真假,但在大雨中安然无恙的京城不正印证了几分他说的话吗?

没有“大阵”,想也是有“中阵”,“小阵”的。

城里的闲汉不止说书人一个,还有些聚集在茶坊食肆中,带着垂丝绦的纶巾,穿半酸不酸的褪色长衫,自诩为清流门下。

因善堂日子艰难,茯苓曾在茶坊中做跑堂的活计,听过一耳朵清流门下的高谈阔论。

话里洋溢着令人不适的偏激论调,他们好似对“天下”有仇一般,不论谈论何种话题,口舌交锋、面红耳赤间总要提一嘴“天下”,你一句天下百姓苦战乱久矣,我一句天下局势因姜而乱,个个都是天下离了他不能活的口气,也不知他们是否真的重要到了这般地步。

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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