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这群高吊眉、刻薄眼的清流,茯苓突然忆起桃源乡的论调似乎就是从茶坊间喧嚣起来的。
“姜国之乱,便是天下之乱!”
天下€€€€
熟悉的话将茯苓炸了个回神,她看了看侧脸红肿,眼神好似小兽的豆蔻,又不敢置信地看了看自己仍是扬在半空中的手,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豆蔻,对不住,我……”
她慌慌张张地向豆蔻伸手,却被躲开了,她只剩怔忪的份,豆蔻红口白牙,吐出诸多不像是能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和那些盘踞在茶坊食肆中的清流是何等一致!
茯苓心中忽然涌起偌大的恐慌。
正当她整顿起思绪,要开口说话时,搁置在桌面上、位于她手畔、熄灭了的提灯,突然忽闪着亮起一道惨白的冷光,一霎时,将茯苓的脸照得煞白一片,一颗冷汗顺着鬓角滑下,豆蔻也终于半退着住了嘴。
“时候已至。”
一道平铺直叙分不出男女的声音像凿子似的,直接在茯苓脑海中响起,她下意识握住灯把,灯盏冒出更刺目的白光,她被刺得眼前恍惚,再回神,她已然到了另一处地界。
此地像是一处石林,灰白的乱石堆砌成歪歪扭扭的石塔,高矮不一,有的只到人半腰,有的却像是通了天似的,那气势像要把天捅个窟窿。
周边弥漫着薄薄一层浅雾,像披在身上的浅纱。受雾气所限,五步之外的光景便全看不清了,茯苓虽来得猝不及防,但心下也有所准备,知道眼下的阵仗又叫仙选。
一载前她点亮了手中这盏灯,也就获得了仙选的资格,若是能中选,便能归入宫中,侍奉陛下,成为神仙中人。
这是茯苓梦寐以求的,但她本该雀跃不已的心绪却因临行前豆蔻那番疯言疯语而惊悸不已,一步登天她无暇去想,只挂心着何时能走脱去见自家妹子。
就这么心绪不宁的被手中的灯牵引着走了千数步,一条蜿蜒的小道延伸向前,直通向皇城根下,从小道出来是皇城下的一处角门,零零总总站了七八个年岁尚轻的提灯男女,皆是锦衣华服,眉目如画,见有人来了便含蓄的点一回头,既不失了自家教养,又无声无息,理所当然地划出了一条线。
茯苓有些局促地贴墙站在了角落。
皇城地势高,从她这个偏角落的位置远眺也能将划分成四四方方的豆腐块的坊间城下收入眼中。
北四坊,东四坊,南四坊,西四坊,她心下默默地数了过去,终于找到了小点样的育婴堂。
“人都到齐了?”
一道粗轧的声音从左侧方的角门中响起,场上诸人的视线纷纷向那方投去,茯苓也不例外,一齐人都眼放精光地盯着角门,看着比花楼里等着头牌西施亮相的酒客还“痴情”三分。
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后,“西施”一双毛手把半遮半掩的幕帘撕了个稀碎,一对大脚踏出,直叫众人面皮子跟着都抖了抖。
这“西施”似乎生得过于魁梧。
小山一样的壮汉,从鬓角到下巴都包裹着毛发,一对虎目也被过于茂盛的眉毛给埋了大半,足像个毛熊成精。
“在下戚巍,奉命来领一段路。”声音沉闷。
毛熊自顾自说着话,也不管众人做何反应,一转身又挤进了角门,这人身形实在过于魁梧,偏生不知变通,硬要从门框里正身挤入,门框被挤得咔咔作响,像随时要裂开似的。
众人心惊胆战地跟着入了角门,不时抬头打量一眼,生怕这角门受不住毛熊的摧残,倒毁下来将他们压成肉酱饼。
墙里便是皇城。
朱墙琉璃瓦像铺陈开的画卷,地上石板严整,凑近了看也找不出一丝拼接的缝隙,像一张块嵌在地上的墨玉,宫殿间往来无人,只听见几人回起回落的脚步声,格外空旷寂寥。
茯苓远远缀在最后,先头的队伍忽然停滞了下,她眼尖地瞥见为首的那个少年人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藏藏捏捏地递给了毛熊。
那毛熊喜不自胜地将锦囊揣进了怀里,为何说他喜不自胜呢?只听那打雷似的音量便能知晓€€€€“公子是问仙选注意事项?”
“€€!将这说成是仙选也能说得过,毕竟选在国师殿下侍候打扫,也算是半只脚入仙门了!”
毛熊拍着胸脯滔滔不绝,一脸你这可就问对了人的神情,相对的那行贿的公子一张脸却半青半白的,看毛熊的眼神活似看一个脑袋有坑的残障。
想他废了大力气行贿,却被这嘴上不把门、心里不上锁的夯货一顿大喇叭吵嚷出去,搁谁不得憋闷?
有几个蔫坏的,占了行贿公子的便宜不说,还装模作样地赞道:“兄台大度。”
行贿公子一张脸更涨了,隐约能瞧出点恼恨的红,不过他也颇会做人,见事情已被宣扬了出去,也不再藏着掖着,直接大方问道:“敢问仙长,国师大人选人又是个什么章程?是偏男还是偏女?对家族可有要求?选人时出的考题又是偏向哪方面?琴棋书画还是诗书礼乐?”
众人纷纷竖起了耳朵,一眨不眨地盯着毛熊。
“琴棋书画,诗书礼乐,”毛熊挠了挠自己后脑勺,半晌才支吾道:“未曾听过国师大人选人时看这些个……”
想是觉得自己答得委实对不住那一兜子贿赂,毛熊纠结了半晌,几乎快把自己后脑挠秃了,这才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吐出两个字,“眼缘……”
众人:“……”
信你个鬼!
茯苓原也是不信说了和没说一样的眼缘二字的,但当一行人只剩她跪坐在一座富丽堂皇的殿宇前时,她才不得不信了眼缘,否则该如何解释,最后入选的却是在一行人中黯淡如石子的她呢?
茯苓怀着撞大运的侥幸跪得诚惶诚恐。
“哎呀,怎跪下了?”
这时,一道温和婉丽的女声从身后响起,茯苓下意识回过头,只见一个峨眉粉黛,身着宫装,一举一动仪态万千,好似神仙妃子的妙龄女子向她走了过来。
她几乎看直了眼,看到那女子伸来的手,下意识缩了缩身子,那女子也宽和得很,见状便等在一旁,不疾不徐地说:“我是秋盈,如今少主不在,便由我代掌疏影宫,你快些起来罢,少主他最不喜人跪来跪去,待他回来若是见你这般,只怕要将你赶出去也说不准呢。”
茯苓站了起来,秋盈领着她一路往前,边走边说道:“无为天遭白莲教围攻,少主前去相助,没个把月想是回不来,你就跟着我学洗髓炼气的根本经罢。”
如此日子便过了四五日,茯苓一面心不在焉地学着晦涩难懂的经文,一面思虑着善堂中的幼妹。
因为“少主”也就那位国师大人不在,疏影宫上下看管极严,秋盈姑姑又仔细叮嘱了她好生参悟根本经,勿要随意走动,因为她一直没寻到适合开口告假回家的机会。
这日晌午后,宁静的疏影宫突然大乱了起来。
原因是国师豢养的一只灵猫儿咬开笼子逃了出来,在宫中四处作乱。
那灵猫儿本是妖身,常年又用灵物供养着,一身法术养得比秋盈还厉害,让它逃了出来,足把众人折腾得够呛,一时也不知该拿这祖宗如何是好。
所幸灵猫儿并无伤人之心,只是逗撩着众人陪它玩耍,茯苓也被分到了抓捕灵猫儿的任务,提着只绘了阵法的麻袋,一路跟着这灵猫来到了一处从未来过的草庐。
那灵猫显然早就知道茯苓跟着它,站在草庐的窗棂上,冲茯苓得意地一摇尾巴,撞开窗户跃进了草庐中。
茯苓一咬牙跟了上去。
草庐中布置得杂乱,几乎没有地方下脚,地上堆着厚厚一叠废弃宣纸,茯苓随手捡了一张起来,展开。
只见宣纸上绘制着一名神采飞扬的少年人,半倚着墙,挑着眉向人看来,姿态写满了肆意潇洒,好似随时要从宣纸中走下来,冲人吹个轻佻的口哨一般。
“喵€€€€”
又一声猫叫吓得茯苓一惊,她像是不经意间窥见了别人内心深处的隐秘而忐忑不安的孩童一般,慌慌张张将手中的宣纸卷了起来插进画筒中,追着灵猫儿的脚步朝里间走去。
里间就更了不得了。
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木雕人充斥在每一个角落,那只灵猫儿灵活地绕过这些木雕,动作娴熟显然是来过多次了,它落在正中间的桌案上,半蹲着,得意地冲茯苓挥了挥爪子,桌案上也摆着个木雕,从一旁的刻刀和散落的木屑来看,这分明是主人最新刻成的。
茯苓咬了咬牙,点着脚尖踩了进去。
然而,她却不知,这整间里间其实都被一座高妙的阵法包围其中,灵猫进去倒是无碍,可一旦嗅到人味儿€€€€
茯苓眼前闪了闪,里间内像落了道闪电似的,噼里啪啦地一阵响动,灵猫儿被吓得炸了毛,一个纵跳落在茯苓肩膀上,身子弓起,喉咙里发出警惕的低吼声,茯苓也被吓得不敢出声。
其中三个雕刻得格外活灵活现的木雕人在闪电之后竟凭空生出了一身血肉,有浑身脏兮兮,眼神中透着狡黠的乞儿;有穿着弟子服,一副怕死样的怂货;有逐渐长成,神情坚定的少年人。
茯苓愕然地发现,这些木雕人和宣纸上所画的居然是同一人。
三人齐齐向她看来,开口唤道,
“麻烦精!”
“祝银凤!”
“祝临风!”
声音各有轻重,像将她环抱了进去似的。
正当这时,茯苓听见桌案上传来了另一道响声,她向那处看去。
只见桌案上斜坐着一个体态风流,眉眼疏懒的“青年人”,他半坐半倚地看了过来,手中还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把刻刀。
“师兄。”
他轻声唤道,语气是说不尽的缱绻温柔。
第130章 人为造
“阿嚏,”
星夜时分,殷停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揉了揉鼻尖,心里寻思:莫不是有人在念着我?
这话其实是借着别人的由头说他自己呢,念着想着的归心似箭,一刻也暂缓不得,一日工夫就赶了快万里路,只是褚寂给他带的实在偏了些,如今连大乾最边上的人烟都瞧不见,也不知何时才能回闲隐门。
月夜星稀的夜空中,只见一道银白的匹练划过,拉出了一抹亮色。
日月轮转三回,殷停御着剑从空中落了下来€€€€法力耗空了。
他一面打坐提神,一面从戒子中取出了一块拳头大小寒玉芯,根琥珀似的,中间封着缕幽暗的魂火,一丝气息也不外泄。
这是褚寂的一缕真灵,殷停到了万象之境后已能将真灵中的魂灯取出来,但他却没打算将这缕真灵物归原主。
褚寂既然百般算计地将真灵藏在了他身上,一定是另有打算,褚寂帮着他藏身这百多年也帮了他不小的忙,他没想一直欠着这个人情。
另外也有殷停自身修为上进,对褚寂不似从前那般忌惮的原因,甚至隐隐猜出了后者跟脚。
褚寂曾是白莲教圣子,在教中地位还在四大法王之上,好端端的又怎会偷了人皇玺叛出白莲教呢?总不至于是想体验一把被魔道巨擘挨个追杀的感觉吧。
殷停只能想到一个可能€€€€尸魂灵。
褚寂是从无妄生尸骸上诞生的尸魂灵!
大能修士死后肉身不灭,为了避免肉身生出邪灵,大能修士道陨之时都会寻一个“送钟人”来毁去自己的尸身,而无妄生已是当世绝顶的修为,肉身想是无人能毁,经过几十,几百年的光阴,从尸身上诞生出新的真灵也不无可能。
若褚寂果真是尸魂灵,那他和无妄生之间就是决计无可共存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如此一来,褚寂寞千方百计阻挠无妄生破封的原因也就能说通了€€€€生死之争,道途之争!
殷停这番推论还真对了七七八八,只是他不清楚无妄生故意身死以夺天命的就里,因此没能想到,无妄生的躯壳是他故意保留下来的,只为夺命功成时重回旧躯,却不想中途出了褚寂这么个变故。
殷停转而想道:一具肉身只能由一个真灵做主,这是天道,无可违背的天道。若无妄生解决不了褚寂这么个与他肉身有一部分联系的真灵,即使真夺来了天命,也同样飞升无望。
褚寂才是无妄生目前的心腹大患。
换句话说,在面对无妄生时,褚寂算是最可靠的盟友,即使他同样是作恶多端、无可救药的魔头。
只是这魔头向来行踪不定,肚里揣着几百个主意,殷停也拿不住这厮如今又在哪处地界藏着谋划些什么事呢,虽找不见他,但殷停也不性急,他的一缕真灵都还在自己手中握着,不怕他不现身。
待法力回复完满,殷停起身,又赶了几天路,绵延的旷野上终于出现了人烟。
殷停御剑在空,能清晰地看清那一列如蚂蚁般流亡的人,为何用上了流亡这个词,实是那些人的衣着面貌过于惨不忍睹,烂成条的的破布挂在身上,头发杂乱得像鸟窝,无论男女老少几乎都是面带菜色,露出来的四肢像麻杆似的。
看他们行进的方向似乎是要去往南边。
殷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正在犹豫着若是捎带他们一程会不会耽搁自己工夫的当儿,突然感到阵被蓖麻草触了下的麻痒€€€€示警用的神识被触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