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师兄,送吾师最后一程。”刘鹏顿首。
殷停郑重回礼,深吸了口气,踏上孤峰。
孤峰上只一间草堂,三处有五处漏风,像随时能垮塌了去,朽烂的木门摇摇晃晃,发出吱呀的响声。
殷停叩了叩门,说:“英师叔,弟子殷停拜见。”
呼呼€€€€
只闻穿堂冷风。
不知过去多久,殷停听见了一声敲击床榻的沉闷响声,响声断断续续,像是临终之人吊着的最后那缕不上不下的气,既不清脆,还带着几分死气的拖沓。
殷停推门而入。
往里走五步余,入目是将里间遮挡得密不透风的厚重隔挂帘,帘脚直拖曳在地,积累着厚厚一层层白灰。
“殷……停……”
殷停听见了一道残破如风中烛火的声音,那几乎不像是一个人在说话,两个字之间的停顿足够装下一整个生死,她像是不屑去唤殷停的名字,抑或是在攒足说话的力道,足过了良久,那声音才接着断续道:“我早……早说你是……祸害……”
殷停始终垂着眸子。
只听那声音又道:“既是祸害,就给我……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
“就给我,祸害至千年!”
最后一句话说得响亮,像是最后的残响,殷停仿佛看见了那位严苛到不近人情的师叔再次站在了自己身前,从上方投来了带着称量意味的一眼,这次,那一眼中却带着看待自家子侄才有的,严厉的温情。
呼呼,又一道穿堂风,撩动起挂帘,露出床榻的隐约一角€€€€那是一只白骨嶙峋的手。
余英的气,散了。
殷停跪倒在地上,眼圈压着红,哑声道:“恭送……师叔……”
是日,阴云不散。
刘鹏领着门人弟子给殷停送行,直至送出大阵法之外,殷停才摆手道:“便到此处罢。”
他深看了眼刘鹏,顿首道:“掌门师弟,上有师门基业,下有弟子门人,全凭师弟一肩挑之,受累。”
刘鹏回礼道:“殷师兄,道途艰险,前路难测,只道一声珍重,还望百年之后,你我师兄弟,仍有夜饮之时。”
“珍重。”
“珍重。”
第133章 两相逢(其一)
无有天,碧蟾宫。
无有天被魔教围了半月余,那倒霉催的雨也下了半月余。
雨水中蕴含着魔气,从天上落下来就和大汉劳作之后三天没换鞋袜积累的脚气一般,不止熏得碧蟾宫十里“飘香”,连那腐蚀力也是一等一,地面烂得像张蛤蟆皮。
金光闪闪的碧蟾宫也免不得沾了晦气,霉斑顺着墙根一路攀到正殿匾额上,响当当三个碧蟾宫大字打眼一看却成了“蛤蟆宫”。
宫殿像裹了层灰暗黏腻的苔衣,真真是晦气至极。
至少迎面走来的那位大爷是这么想的。
那位大爷身形高挑,穿一身骚包红衣,那红还不是一般的红,里头还混了金,隔着老远便一阵阵的晃人眼,人还没到,气派已先飙了过来,是为€€€€本大爷降临,凡人速速退避!
大爷不仅衣裳穿得霸道,脸也霸道得很,黑压压的和世人皆差了他大吊钱一般,手中持拿着根鳞骨鞭,丈长的毒鞭上镶嵌着层妖蛇鳞,鞭尾有个机关,一按,闭合的鳞片便翕张开来,像妖蛇暴起似的,一鞭挥在人身上能将皮肉都撕咬下来,狠毒非常。
鳞片与鳞片的间隔间沉淀着擦不去的猩红,这鞭子显然是见过血的。
此时这把渴饮魔血的鞭子,却被用得极其掉价€€€€辣手摧花。
大爷一路龙行虎步,路边本就被脚气雨打得蔫蔫的灵花更是遭殃,鞭子一卷一落,不知多少花魂惨死。
从随着大爷一路走来,一路跪倒的侍卫来看,他不止穿得嚣张,长得嚣张,身份也是有嚣张本钱的。
“拜见天主!”
天主,也就是绮秀,顿在了碧蟾宫前,微仰着头扫向“蛤蟆宫”的匾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手一挥,蛇鞭骤然拔长,正如蟒蛇似的,卷着“蛤蟆宫”扯了下来,一脚跺了个粉碎。
他犹觉不解气,一腔邪火全发在了站岗的侍卫身上,侧着头对其中一人冷笑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换副新的匾额来,要等本天主亲自动手么!”
“天主……天主恕罪!”
见侍卫被自己吓了个屁滚尿流,马不停蹄,绮秀这火气才算稍微顺了,他将鞭子卷了收起,挂在腰上,马靴往门槛上一踏,昂首阔步地进了碧蟾宫。
转过曲水流觞,雨巷连桥,直至一角雅致的阁楼前,空气倏然像沉入水中,静谧起来。
左脸霸,右脸写着道,额头上还隐约带个王字的绮秀到了此处,不知缘何浑身的气势生生矮了三寸,额头的字一细看,却是个“喵”。
他在门口顿住了脚,将一身的灰尘抖落,顺带抬起胳膊嗅了嗅,确认没有异味之后,这才推门进了去。
阁楼中竟是一处小秘境。
天是一整块的透蓝琥珀,地上是剑影重重,空间在割裂和弥合中交替复生,留下道道如惊鸿般的残痕,呼呼的剑鸣声像三伏天里好死不死扯着嗓聒噪的鸣蝉,吵得人心烦意乱。
绮秀堵了耳眼,眼珠子盯着脚下,走得步步小心,生怕一个行差踏错就被四下纵横的剑光给搅成碎肉。
短短百来步的距离,待走到秘境中心的剑气风暴前时,他已出了一身后怕的白毛汗。
似是感觉到他的到来,剑气忽地顿了顿,而后如长鲸吸水一般,在风暴中心汇聚成一个点,约莫刻钟后,呼啸的剑影消失一空,风暴中心隐约出现了道颀长人影。
只见人影着一袭暗蓝长袍,长袍上绣着流云纹,边角散漫,待到胸口,又像是团聚在一起的纷花,素雅中透着丝慵懒的奢靡。
人影向绮秀站的位置转了转身子,随着他的动作一头鸦发顺着肩膀倾泻,他手一弹,袖中飞出枚金环,左右两侧的一缕头发自发地将自己缚在了金环上,拦在脑后。
脸露了出来。
此人正如灵字的化身。
偏圆的眼形在眼尾上翘,勾出一丝女相的精致,斜飞入鬓的长眉却又将柔气中和得恰到好处,镶在眼窝中的眼珠黑白分明,好似清泠泠一汪山泉,神态中自带一股漫不经心的悲天悯人,万事万物好似都被那双清透的眸子倒映,又好似万事万物皆不入他眼。
雌雄莫辨,面如冠玉不足概,唯有钟灵毓秀才是人世对他最好的捕捉。
正是祝临风。
绮秀不知缘何有些怵他,见他看来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不过绮秀这人向来是个二百五,自他老爹战死,继位天主之后,这一身的二百五之气就更压不住了,浑然不知“说人话”三个字怎么写。
只见他后退的脚硬生生定在了原地,眉头一扬,语气讨打:“哟,这不是国师大……你干什么!”
剩下那个人字尚没吐出来,已被祝临风弹指射来的的一道剑气给憋回了肚子里。
祝临风懒得搭理他,挥手变出张梨花躺椅,半歪了上去,指尖玩弄着一缕剑气,一时捏成火凤,一时捏成白鹿,姿态闲适,好似全然将他忘在了脑后。
绮秀憋得脸上见了红,取下鞭子隔空挥了挥,凌厉地鞭风下,他的声音听着愈加气急败坏,“你倒坐得住!白莲妖人都堵门都少天了?你既不让打也不让杀,连喊一嗓子出出气也不许,如今那班子妖人日日上门叫阵,将我无有天当面人揉捏!白莲妖人便罢了,连那起子蜃楼门也敢跟着吠几声!我今日是来给你下最后通牒的,国师大人请接着静观其变罢!我无有天儿郎却受不得这般欺辱,今日我就要带着儿郎们杀出去!”气喘吁吁。
“杀出去,”祝临风将剑气掐成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土狗,模样瞧着有些像绮秀的妖狼真身,一面逗弄着土狗,一面轻飘飘道:“然后带你的儿郎们送死么?”
绮秀被噎得喘不上气,手中鞭子呼得更响,却只敢对着地面耍耍威风,不敢冲祝临风去。
“两人,”祝临风竖起两只手指,“万象修为的法王来了两人,你如何能战?”
“你出手不就成了么?”绮秀强行将这句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嘴硬道:“谁不知道他们白莲教的法王都是从坊市批发的,眼下这四个法王,除了你那好师兄,另三个不都是魔主的人形大补丸么,功行不过是被强行灌上去的,算得上什么真人,假人才对,未必然……未必然我就斗不过……”声音越来越小,好似说话的人也知道自己底气不足似的。
祝临风冷冷戳破了他的自欺欺人:“再不济那也是万象。”
他指尖的剑气分成了两缕,一缕仍是只土狗,另一缕则化作了只面目狰狞的草人,虽是草人,体量却比土狗大得多。
“你受得了这气?”绮秀沉默了一阵,反问道:“那两尊假人你分明弹指可破,为何要受他们禁锢?你忍得?再者说了,白莲妖人编排这好一出大戏,指摘我无有天窝藏人皇玺人柱,笑话,我乃无有天主,自家中有没有人皇玺我能不知?他们分明是……”
“若人柱果真在无有天呢?”祝临风截话道。
所谓人柱,即是承载人皇玺碎片的假神,昔年虚为天中的六方假神便都是人柱。
一百年前,大略恢复元气的魔主派出座下四大法王围攻虚为天,夺得人柱两名,并前法王明水在内的人柱四名下落不明,而就在月余前,白莲教突然发难无有天,指其窝藏人柱,并称人皇玺原为白莲教所有,后被褚寂盗出,无有天需尽快将人皇玺“物归原主”。
绮秀原以为这不过是白莲教随意扣的黑锅,目的是覆灭无有天,剪除姜国盟友€€€€以白莲教为首的魔教诸修修行魔功离不开由凡人怨气产生的浊气,而姜国却展露出一清寰宇、涤荡污浊的气魄,被魔修视作大道之敌。
若非是惊才绝艳的心意剑主横空出世,而魔主又尚未恢复元气,白莲教恐怕早就对姜国下手了,即使不敢贸然涉及凡间因果,也会暗自煽动支持姜国内忧外患€€€€事实上他们不少这么做。
但一听祝临风这话,绮秀却愣了愣,喃道:“竟还真在无有天中,”然而他这人嘴硬却是娘胎里带的,对上修为高出他许多的祝临风也敢顶一顶,更遑论远在天边的魔主了,当即不服输道:“便是人柱在无有天又如何?既是进了我家的东西,那就刻上了我绮秀的大名,凭什么交给白莲妖人?”
祝临风一见绮秀傻不愣登的模样便忍不住连连叹气,暗想道:蒙妖虽有妖的体魄,人的修行速度,可这脑筋却像是定死了,突突往外冒傻气,可见贸然杂交不可取啊。
他把手中的小土狗揉碎,拉长成“白痴”二字,当着绮秀的面展示了一番,才大发慈悲地解释道:“神基尚未出世,便是夺了再多的人皇玺残片也是炼不出真正的人皇玺的,因而目前人柱对白莲教来说并不大要紧,据我推测,他们是故意将人柱驱赶至无有天,放出消息引诱我前来。”
尽管绮秀努力想装出一副听懂了的模样,可那对几乎快翻出眼白的纯真眸子却出卖了主人€€€€压根没听懂。
祝临风又叹了口气,耐了耐性子€€€€近年来他的性子变得极有耐心,接着解释道:“连你都知道那两尊万象假人挡不住我,魔主会不知?想必他们的目的只是装腔作势,以人柱子为饵拖我一拖罢了。”
“这出戏唱的从来不是什么‘强取人柱’”,祝临风顿了顿,手一划,空中出现了一片水幕,渐渐浮现出坐落的巍峨宫殿,殿宇间似乎有预示着不详的暗影潜行。
绮秀一呆。
霎时间他像是反应了过来,面目骤然狰狞,獠牙凸出,两只人手变作兽爪,咬牙切齿道:“调虎离山!!!”声音里闻得出血味儿。
说着,他豁然转身,脖颈上青筋暴起。
“站住,”祝临风呵住他:“你去做什么?”
“做什么?!”绮秀头也不回,声音压得发紧,“回去救太平!倒是你,既然早就猜到了,缘何能同他们耗这些天!”
对全凭一股子情感行事,脑子只是摆设的蒙妖,祝临风只剩扶额叹息的份儿,但他又不能坐视绮秀坏事,只好接着苦口婆心道:“太平用不上你救。”
绮秀步子一顿,猛地转过身来,一口蛮牙咬得咔咔作响,一对眼珠子几乎快渗出血,从齿缝里逼出断续的一句话来:“你就……你就这般瞧不起我么?”
话音一落,祝临风一改懒散姿态,从躺椅上坐直了身子,目光泛冷地盯向绮秀,说:“是你轻看了太平。”
“我?我怎会……”绮秀像被看穿了心思似的,再说不出话来。
祝临风收回视线,又歪回了躺椅上,说:“他们唱一出调虎离山,我们便还上一出请君入瓮。”
他低笑了声,说:“这才叫礼数。”
绮秀被他笑得直打摆子,目光惊悚地打量了这个姿态懒散歪坐在躺椅上的玉仙人一眼,好似那里坐着的是什么恶鬼。
意识到自己又吃了好大一顿憋,绮秀心里的不服几乎快溢满而出,他眼珠子在祝临风波澜不惊的脸上转来转去,愈发觉得今日若是不能叫眼前这人破了功,自己就永远抬不起头来。
他心思转了转,忽地眼睛一亮,心道:有了。
他清了清嗓子,还没意识到自己将会作多大一个死,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道:“你说神基尚未出世,可我却听说,神基北斗圭是被殷停那小子带走了,他这一走就是一百七十年不归,是生是死……”
€€€€唰!
一道直刺幽冥的剑气冲他面门奔袭而来,绮秀感到犹如实在的死气,身子因恐惧丝毫动弹不得,视线被这道从幽冥而来的剑光摄满,瞳孔急剧缩小成针尖大小。
他感到眉心传来道刺痛,鲜血汨汨而下,模糊了视线,他无不惊恐地想道€€€€会死!
终于,剑气在刺入眉心寸许后消散一空,绮秀软倒在地,身畔有人走了过去,他听见了一道像是从地底黄泉传来的,结满寒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