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
第134章 两相逢(其二)
无有天外,人妖共衍之地。
在殷停年少时,曾被其师余明真人带着来过一次,当时此地人妖共衍出的奇异景象给他留下了至今也难以磨灭的印象。
阔别一百七十载,亦是物是人非。
这方可称桃源的地界,此时已被魔气染成了乌云吞日的魔窟,原本颇具异族风情的树屋上站满了模样千奇百怪的魔修,路上不见妖族与人族住民,高耸入云的巨木林被伐断,取其材矗立起座座€€望塔,连纵横在巨林中的大鹰也被捉了来,剪其翅羽、缚其尖喙,视如玩物。
殷停通过法术千里目窥见的便是这副光景,他隐匿在二十里外的荒山上,收了法术之后,稍作沉吟,将攫取的两个蜃楼门魔修的因果气机取了出来€€€€无有天外各门的魔修来了泰半,这两人可能也在其中。
两缕细丝在他手中如臂指使,一时被拉长得若隐若现,一时被团聚成黄豆。
殷停取出两张黄符,将两缕气机分别封入其中,手指骈起,飞快在其上勾勒出了个符号,两缕如被封在符纸下的两尾游鱼,游弋摆动间有一种玄之又玄的韵律,像人的一生似的。
殷停夹着两张黄符,轻咤道:“招来!”
做完这一切,静静等待了片刻,不多时,果然有两道身影目光呆滞地落在了荒山上。
谨慎观察了片刻,确定没有别人跟上了之后,殷停解开隐匿,走了出去,打量着两名蜃楼门修士,他冷笑了声,嘀咕道:“敢惹你殷爷,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可见他修了这些年道,道行虽是修得人模狗样,那心眼却没给撑大一星半点。
他手一挥,其中一人如的躯体瞬间如泡沫消亡,一丝血腥也没溅起,端的是一个云淡风轻。
对这些个作恶多端的魔修,殷停压根没有留情的打算。
另一名魔修却像是丢了魂,哪怕目睹同伴身死,也僵直地站在原地。
殷停将手中的一张黄符贴在自己面门上,下一刻,他的身形骤然矮了半个头下去,面部五官大改,气质也变得天翻地覆,阴鸷中透着丝狡猾,从内到外,截然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此伪装之法乃是他参悟出的因果之道的小道用法,截取别人的一缕因果,进而从因果层次伪装成另一人,比大乾流通的换面隐匿之术不知高明多少倍。
殷停自忖,这世上或许无人可堪破自家的变化之术。
有失必有得,这般便利的术法自然也有限制。
因果之道,存一不存二,世上不存在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因而若想伪装成目标人物,就非得先将之抹杀不可,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取而代之。
另外因目标人物已死,其之因果便是无垠之水,仅能存世刻钟,若是想以此法潜入,刻钟之内无法得手,便会因暴露而深陷敌营。
三刻钟,对殷停而言也有些仓促。
若是换了往日,他定是要有十成把握再行事的,可他如今却焦躁难安,容不下许多稳妥的计较€€€€刘鹏说师兄在无有天,现下无有天深陷重围,是否是冲着师兄而来?
师兄安然无恙否?
他稍稍定了定思绪,将这些纷杂念头强压下了。
接着将另一张符纸撕碎,封锁的因果线如乳燕投怀般回归自身,幸存修士的眼神亮了亮,像大梦初醒似地看向自家“同伴”,殷停询问了一通关于祝临风,关于魔教为何围困无有天的消息。
然而这名蜃楼楼修士却是个小卒子,上赶着来凑热闹的,看大门都排不上号,对无有天内的情况和魔教的目的一无所知,只反复念叨着‘国师,国师’。
殷停暗想:看样子魔教是冲着这个所谓的国师来的,师兄想是无碍。
虽如此安慰了自己,不知为何,他心头却总萦绕着不详的预感,搅得他心惊肉跳。
殷停跟着蜃楼门修士顺顺当当地进了魔修驻地,潜入无有天界内也出离顺利,甚至还没用上刻钟。
进入真正的无有天后,殷停愈发谨慎了起来,神识周周密密地外放,不漏出一点眼儿,力求将方圆十里内掉一根针的动静探听得一清二楚。
无怪他如此慎重,实是情况古怪,
无有天界外那些魔修虽看似乌乌泱泱,围了个密不透风,却是个银样€€枪头,轻而易举叫他过了防线进到界内来,这情况像极了口袋阵€€€€专放他进来,等着围剿呢。
若非殷停对自己的伪装之法有自信,只怕这会儿已是风紧扯呼,来日再战了。
就这么谨而慎之却安然无恙地在无有天界内潜行了百里路,殷停顿时有些怀疑是自己多疑了,哪有什外松内紧的口袋阵,偌大的无有天像是闹了蝗灾€€€€连个鬼影子都瞧不见!
该说他倒想碰见个把活人,活妖也成,好捉住了问一问师兄去向呢,漫无目的地想找人,那得找到猴年马月去。
想着,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小巧别致的金铃来,正是结了他和师兄姻缘的唤生铃。
轻晃。
金铃微微颤动,牵引着系在铃铛上的红线,呼唤着红线那头的彼端。
接着便该响起清脆的铃响,仿佛互相呼应着似的。
然而等来的却是寂静无声。
殷停一派淡然地将金铃收进了怀里€€€€自溪止山一别,他有事没事便拿了铃出来晃,往少了算也得有万儿八千次。
这样的寂静、得不到回应,他早就习惯了。
许是师兄的那枚铃铛坏了,又许是丢了,想得更美些,师兄是为着不泄露自己的位置,这才掐断了唤生的回应,谁叫自己是外魔呢。
殷停总能将自己安慰得妥帖。
这时,外放的神识突然被触动,殷停瞬息回神,看向东边的一处山脉,飞掠而去。
无有天是妖族地界,不养闲山,每座山头都依着数目分了山大王,小妖们平日里就在山左近巡逻,热闹得很。
但殷停神识被触动的这座山头的小妖们,却像是在惧怕着什么东西似的,山大王和他的妖子妖孙成了一窝的缩头乌龟,连个头都不敢露。
鸟雀的尸体像下饺子一样从天上落下来,殷停摄住一只察看,翅膀上凝固着漆黑的粘液,尸体干瘪,是被吸干了血。
邪物€€€€
殷停眉心一蹙,还不等他动作,便听一道怪声:“呼呼€€€€”
迎面撞来一团灰影,还带着股直往鼻腔里钻的腐臭气,殷停手中出现一把长刀,正欲斜斩,却被灰影凄惨的卖相恶心退了€€€€那是个半人半鸟的怪物、鸟足、鸟身、披羽,长长的脖颈上却安着一颗眼珠吊在眼眶外,头盖骨半掀开,露出腐烂脑浆的人头。
一股像死了多天的烂鱼拌馊饭的恶臭弥漫开来。
殷停收起长刀,挥手一道震空的法术将怪物撞了出去,怪物连连后翻,以一个脸刹的姿势撞在了后方数十步开外的树干上,树干剧烈地晃了晃,落叶如雨下,受撞击的位置崩出了一圈白里带青的树茬,却顽强地没有彻底断开。
正当殷停思量着是将那怪物火葬还是土葬时,便听那怪物声音粗轧地笑出了声。
他像是撞懵了,一时想不起自己该说鸟语还是人话,笑了那么一声之后,足过了四五息工夫,才接着断断续续地开口道:“道友,我……”
“唰”
殷停掐了道火诀,断了他的话,熊熊大火从他的羽毛上烧起来,他只来得及发出声不剩多少气的惨嚎,便被烈焰给烧成了烤鸟,连带着靠着的那咳老树也跟着倒了血霉,火势嗖地窜了起来,烧成了根晒脸的火柱。
殷停一面念叨着“放火烧山牢底坐穿”,一面变出了个罩子,将火柱和火烧鸟人隔绝了起来。
若是一般的话本子主角遇见这么个濒死的,瞧着还有几分来历的怪人,那他一准能乐得放花炮。要么是遇着临终托孤的侠客,回头一见,托的孤赫然是位美娇娘;要么则是遇着高人临死时善心大发,既给法宝,又送神功,从此走上草根逆袭之路。
但殷停不同,他对自己的丧门星运势很有信心€€€€这等好事决计没有他的份,大祸临头还差不多。
在送了鸟人一把火之后,他就迅速飞身后退,生怕惹上一身腥。
正是这清楚的认知,让殷停对突然从火堆里射出,直奔自己而来的一点灵光甚至保持了游刃有余的态度,心里淡淡地不屑€€€€果然如此。
只见他从容转身,避开了撞来的灵光,然而,还不等他松口气,另一样东西却从他的戒子中不受控制地冲了出来!
是北斗圭!
而殷停也终于看清了冲他而来的灵光是什么东西€€€€人皇玺残片!
二者一经相逢便如久旱逢甘霖,迫不及待地合二为一,天地间骤放华彩,金花如雨落,一道宏光自山头冲天而起,耀耀百里之间。
这金光足足闪了四五息工夫才算消停,北斗圭哑了火一样从天上往下落。
这时,只要是身处无有天的人,只要眼不瞎,心不盲,都能明白出了变故。
殷停面色难堪地接住了北斗圭,勺柄上的四颗凹槽已被填满了两颗。
北斗圭跟了他百多年,一直安分守己,未曾出过变故,若非今日这一遭,殷停几乎快把这烫手山芋给忘了。
魔教摆出这般大的阵仗围了无有天就是为了人皇玺?殷停揣测。
若真是如此,那他可真是平白惹了一身麻烦,不,不是惹麻烦,是被麻烦长着腿找上了家门!
殷停恨恨瞥了眼被烧成炭的鸟人,心道,果然不是什么好鸟!
正当他想收起北斗圭离开时,外放的神识却接连被触动,两道自西边来,气息邪肆诡异半点不带遮掩,一探便知是不走正路的魔修,仅从气息来看,两者亦是万象修为。
不过殷停却无惧这两人,气息虚而不实,功行将涨将落,要么是有大伤在身,要么便是常年受人采补。
万象真人已是当世少数的大能,居然会被人采补,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可殷停却知道,白莲魔教那位魔主,恰恰能做到这一点,被他魔种寄生之人,非为余醒真人那等惊才绝艳兼之大毅力之辈,穷其一生都受魔主所制。
两具傀儡而已,若早知无有天中的布置只有两具傀儡,他也不必小心至此了。
殷停持拿长刀,反是向那两人来的方向迎面掠去。
这时,殷停灵台突地猛烈晃动了一回,他顿住脚步,眼神惊疑不定地望向东面。
那里,又有一道气息袭来!
那该是个剑修,剑意霸道绝伦,如摧枯拉朽般将他沿路留下的神识尽数斩断,显然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
从西面而来的两名白莲教修士也意识到了东方来人,掠来的速度愈来愈慢,最后更是几乎却步。
殷停转动身子面向东方,神情紧绷如临大敌,眼底却浮现出一丝疑惑€€€€他为何觉得这道剑意有些许熟悉?
为何会有些像师兄?
他摇了摇头,将这荒唐的念头压下了。
他印象中的师兄,虽言辞刻薄、得理不饶人、脾气硬、剑也硬,但就和他的人一样,他的剑也是坚韧不拔中带着春风化雨的润泽,抑或说,那生生不息才是师兄从师父,从掌门处传承来的真意。
而袭来之人的剑,就只剩下死寂了。
冲霄入云的杀意惊得十里云雾散,在酷烈的刺白,风声的呜咽中,直取殷停而来!
殷停深吸了口气,缓缓拉出架势。
剑意刺骨,近了,近了,更近了!
十里,一里,百步,十步!
就当看清来人的一刹那,殷停却愣住了。
他手腕上的力道全松,因果刀溃散,肩膀垮了下来,低着头,瑟缩着,像被抽空了所有力道。
来人却不会放过这个致命的空当,一剑直取殷停灵台!
正当时,三刻钟到,变幻之术骤然失效,殷停的身形拔高。
他感到一股湿润的气从胸膛里升腾了起来,裹挟着无尽的思念和酸楚,蒸得他眼圈泛红。
他扬起脸,扯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轻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