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的百姓总是向往神仙故事,说玉衡山是女娲大神补天时,遗留下的一块补天石所化。
凡间的皇室则说玉衡山是镇压龙气的神山,唯有功勋彪炳的帝王才有资格前往神山封禅,向天地祭祀,禀明王朝功绩,以求气运连绵,山河太平。
总的来说也讲是神山。
修士的说法却截然相反,他们修的是己身道,供的是肉身神。眼中的神山,仙山,唯能用灵气的多寡衡量。玉衡山的地理位置恰好避过了大乾所有的地脉走向,灵气稀薄到只能供养蛮野的草木,不见一点有灵智的生灵,堪称鸟不拉屎。
因此,对凡间敬若神明的玉衡山,修士是不屑一顾的。
自人皇玺碎后的一千载以来,玉衡山像是被所有人遗忘,在时光中蒙上厚厚的尘埃,然而今日尘埃却被一只翻云覆雨的大手擦去,露出其巍峨的真容。
玉衡山地势偏高,几乎所有的国度都以之为中心星落分布。
早年间最顶胜的大国会修建一条连通京都与神山朝圣路,白玉为底,翡翠做阶,黄金为铃,一气蔓延出千百里,从高处俯瞰,就像一条蜿蜒的白带。
姜国的巧机属于多年前便开始修整这一条朝圣路,历经二十年,在无数匠人的呕心沥血之下,朝圣路终是重现光彩。
次日寅时,也就是女帝向白莲教,魔道,乃至全天下下战书的第三日,一气排开的彩带飞车盘旋在京城上空,无数祥瑞踏空而来,将铅黑的天空照得亮如白昼。
在全京百姓的目送之下,祥瑞拱卫的飞车拖着绚烂的尾焰驶上了朝圣路。
及至日光蒙蒙的卯时,飞车终于到了朝圣路的尽。
彼时,出云的大日完全被巍峨如承接天地的巨人的山体遮蔽,视野被这份巍峨抢占,大日自山后徐徐升起,像给山描了层金边,足过了刻钟,大日逃脱了巨人的把玩,艰难地爬上了云头。
山势像是要倾,一些修士被骇得从飞车中掠了出来,一脸苍白地退出一二里去,却仍是被山势追着不放,好似永远飞不出五指山,正当心生惶惶然,顿感天地之广袤,自身之渺小而怆然泪下时,但听一道清越的剑吟,一点剑光自最中间的飞车中升腾了起来,横扫而出,将方圆百里的修士笼罩在内,如大梦被晨钟惊醒,怆然泪下的修士这才发现€€€€哪有什么山势将倾,那分明是山投下的影子!
自己竟被山的影子吓得仓皇不已,真是汗颜!
飞车之中,祝临风屈指轻弹剑身,道:“玉衡山虽灵气不丰,但受了千万年祭祀,又是人皇玺的诞生地,象征着部分的人道气运,有‘煌煌惊吓鬼神’的气势,心智不坚之辈一但靠近便会为山势震慑,生出幻觉。”
殷停站在车窗前,道:“玉衡山的种种神话传说,想必也是因前来祭祀的人看见了幻觉。”
祝临风弹了回剑身,第二回 剑鸣之后,修士已停止骚动。
他走上前同殷停并肩而立,道:“人造修士虽空有法力,却无心性,难免受山势所摄,只能以‘剑心’庇护。”
“只怕帮不上忙了。”他簇着眉头。
殷停侧头看他,微笑道:“那些个魔修的心性又能强到哪里去?”
话音未落,山前两侧的丛林里便惊慌地窜出了几道身影,满脸惊骇欲绝,被狗撵似的,鞋都跑掉了几只。
是前来打探消息,却被吓破了胆的魔修。
姜国的修士像撵兔子似的,轻而易举地便将人制服。
殷停和祝临风一对视,皆忍俊不禁。
殷停牵住祝临风的手,转过头,眺望玉衡山。
一时间,亦不由得为之叹服。
玉衡山整貌像是个正放的三角,绵延的山脉蔓延出百里,山势愈往上愈陡峭。到半山腰,鹰鸟不飞,繁花不生,唯有盘根错节的苍翠古松在峭壁上独自挺拔。山势再往上,几乎没有坡度了,笔直的绝仞像要刺破天穹了,到山顶,只剩一抹沉寂的白霜,似天神注视众生的眼瞳,冷漠,亘古。
万物或枯或荣,或生或灭,他自不变,即使是有通天彻地之力的修士,站在山脚下远望山之伟大,也只能生出人力有时尽的徒然之感。
殷停在看山,祝临风却在看他。
“你莫非也不成器到只见山势就动摇了心境?”祝临风攥着殷停的手指,忽然嗤笑了声,道:“半点长进没有。”
殷停感到从指尖传来的温度,不再去看那山,转头看着自己的牵绊,收起了眼中的落寞,笑道:“是没有长进。”
祝临风还要说话,却听一道悠长厚重的钟鸣声响了起来,钟过三声,接着便是“咚€€€€”地砸响的鼓声,足足响过七回。
钟鼓齐鸣,昭告天地。
两人对视一眼,从车中飞身而出,缓缓落在地上。
只见九十九名着正袍,抬三牲的祭司在钟鼓声和着的唱词中,步伐庄严的行至玉衡山脚下的一方土丘前。
三牲安放完毕,主祭的唱词声愈发高亢,像要洞穿人的三魂七魄。
头戴帝王冠冕,两手端着北斗圭的姜太平踏上土丘,正在此时,便听鬼哭狼嚎!
数不清的幽魂从地面挣脱而出,鬼哭之声将唱声压了过去,紧接着藏身在山丘后,树林中的魔道修士飞身而出。
一颗足有磨盘大小的森白的骷髅头直冲姜太平咬来!
她眼也不抬,冠冕上垂下的十二条珠链纹丝不动,仿佛看不见近身的危险。
“呼€€€€”
一道风声,一条鱼线从虚空中探出了头,卷起骷髅头向袭来的方向砸了过去,只听一道惨叫,乌云中一个魔修被甩回的骷髅头咬住半边身子,跌下了云头。
暗一自姜太平的影子中出现,手持一柄鱼竿,他向空出一招手,提前埋伏还的一众巡查属修士冲出,与袭来的魔修厮杀在一处。
喊杀震天,平稳的天地灵气被突然杀至的修士搅成了一团浆糊,处处看见纠结的漩涡。
殷停和祝临风遁在虚空中,悄然跟在姜太平身后。
“是试探,”祝临风道:“上回与我们交手的魔教万象和无妄生都没现身。”
殷停扫了眼山顶,眼含忌惮道:“如今是地祭,大头在山顶的天祭,我们手中的人皇玺残片多于魔教所持有的,一旦天祭开始,便会自行吸引剩余的残片,他们应当会在那时出手。”
果不其然,除了看似来势汹汹,实则银样€€枪头的数百魔教修士外,再没人出手。
祭祀的路被纷扬而下的血水浸透,姜太平已来到了小丘之前,在主祭最后一声唱词终了之时,弯腰抓了把泥土,撒在北斗圭上。
泥土化成青烟被镶嵌的星子吸了进去,闪过道华光。
钟鼓最后交和着响了一声€€€€地祭之礼已成。
残余的魔修落荒而逃。
姜太平扫了眼各有伤势的巡查属修士,道:“你们留下。”
暗一眼中闪过丝挣扎,却也明白山顶的局势不是自己等人能掺和的,低着头艰难地应了声。
殷停和祝临风从虚空中走了出来,一左一右地与她并肩而立,三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无言,同时飞升掠起,直冲山顶!
山顶之上,阴云压境。
魔气从天际倒灌了下来,像倒挂的瀑布,山顶本就不多的草木被糟蹋一空,叶未落先败,树未老先断,转瞬枯黄腐朽。
经年不停的霜雪像落进了漆黑的大染缸,眨眼便被染透成墨色,天地间似乎只余下这片蔓延着不详的漆黑。
从上古传来下的祭台前,四道虚玄的魔影伫立,其中三道气势皆是深不可测,位于左手侧的那道魔影却气息薄弱,像一团聚散的云雾,与另三位的凶危滔天比教起来,稍不注意就会将他忽略了过去。
祝临风踩在剑尖上,神识向下刺去。
其中三人的真身被堪破,骨上人、怨书生、另有一位面生的法王。
至于另一人,气势飘忽不定,轻时若浮毛,重时若群山,且散发出的气息在正魔两道间时时轮转,既有正道的凛然之气,又有魔道的邪肆难测。
这时,那人突然向云头上的祝临风透来似笑非笑的一眼,祝临风顿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还不等他将神识收回,一股冰冷至极,如毒蛇吐信的神识反咬着他的神识缠了上来。
祝临风手一抹,心意剑出鞘,竟直接将自己的神识斩断。
那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似是在赞他的果断,“小友,经年不见,可还安好?本想进小友的灵台再作客一回,却不想小友如此绝情。”
祝临风眼神森寒,咬牙切齿道:“无妄生!”
“劳小友挂念,正是鄙人。”无妄生打了个响指,驱散了身上迷障,露出真容。
他头戴方巾,一袭青衫,气质儒雅,半点不像名震天下的千古魔头,倒像是凡间常见的教书先生,然而这一安宁祥和的氛围却因袖口上的一角绣纹被破坏殆尽€€€€那是一枚象征着阴阳调和的太极绣纹,却缺了阴中的阳,阳中的阴阳,全黑的阴鱼和全白的阳鱼互相搏斗厮杀,全然失了调和的真意。
这是个违逆天道的魔头!
看清他样貌的殷停不由得瞳孔一缩€€€€无妄生的外貌和褚寂像了八分!
这时,无妄生也看向了殷停,拱了拱手,道:“殷兄弟,你我也有百年未见了,昔年无妄海上一别,不想再见已经物是人非。”语气感概。
殷停听得心中发寒,他已是将褚寂生吞了!
“师兄,动手,”姜太平传音道:“魔修狡诈多端,小心中了他的陷阱。”
此时,无妄生却直接窥破了他们的传音,冷笑道:“对付尔等小辈,还用得上陷阱?”
“动手!”祝临风一声喝断,心意剑上吞吐的良久的寒芒蓄势待发地射了出去,凝成一道锋锐匹的剑光,向四名魔修的立足之地斩去。
白骨上人和怨书生看了眼无妄生,见他背着手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便知这位让自己等人摸不清深浅的魔尊暂时是不会出手了。
两人在南疆与祝临风战过一场,清楚这位心意剑主的剑芒之锋,不敢托大,联手迎击。
白骨上人全身的骨骼咯吱作响,像是蜕皮一样脱出了一副骨骼,骨骼迎风见长,不一会儿工夫已高达十丈。
怨书生则是手一招,数之不尽的怨魂自地底钻了出来,怨魂与白骨迎着剑光一同扑上。
却抓了个空!
剑光在那之前,突地自行炸开,爆炸的中心形成一道灵气漩涡,卷得尘埃漫天,连万象真人的神识也一时被遮蔽了。
祝临风的这一剑,只是为了掩护!
殷停手在因果刀上一抹,四道肉眼难辨的刀芒闪过,暂时被遮蔽了神识的白骨上人和妄书生惊愕地感到冥冥之中,他们和玉衡山的联系被斩断了!
无妄生神态自若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有什么出乎他意料的事发生了。
四魔身上闪过道白光,身影已消失不见,他们被排斥出了玉衡山!
殷停额头见汗,他顾不上调息,对姜太平道:“你速去祭天,他们皆是万象修为,断裂的因果刻钟之后就会连上,无妄生已恢复至了半步造化,只会更快返回。”
接着他指了指无望生被斥出去的方向,说:“我和师兄前去拦他一拦。”
祝临风忽然道:“褚寂还能‘唤醒’么?”
殷停摇头道:“察觉不到他的气息,不成了。”
祝临风隐约察觉到不对,正要说话,就听姜太平道。
“师兄,”她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直视殷停,“即使祭天,也炼不成人皇玺。”
不止殷停,这话连祝临风亦是初次听闻。
两人齐齐皱眉。
“这是何意?”祝临风道:“你为何到如今才说?”
又是良久的沉默之后,姜太平手一抹,一只装着尾游鱼的琉璃瓶落入了她手中。
小鱼灵动至极,一见三人便欢喜得直吐气泡,呆滞的鱼目中闪过丝温和的光。
见到这尾游鱼,祝临风再也按耐不住,眼神近乎逼问地看向姜太平:“这是师父的水月鱼,重炼人皇玺和这水月鱼难道有关系?”
姜太平看似没什么表情,握着琉璃瓶的手却攥紧了,解释道:“要重炼人皇玺,需要其残损的器身、器运……器魂,前两者已得了,缺的是第三样€€€€真王血脉的魂魄。”
“我进过师父的水月鱼,因此知道,师父就是世上最后的真王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