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惊雷,照亮了姜太平的眼窝,“千年前,打碎人皇玺的无妄生为了防止人皇玺再现世,组织魔教将真王血脉屠戮殆尽,其中也包括师父的生母。师父当时只是一不足月的胎儿,却因此残存了一丝生机,没了母体庇护,这丝生机本该烟消云散,但上代人道最后的气运却应在了师父身上,他从死灵中诞生,是残存气运的化身!”
“也是气运使然让他来到了闲隐门,掺和进先掌门的布置。”
“无妄生之所以有恃无恐,正是因为他认为千年前世上就没了真王,即使我们费尽力气,也炼不成人皇玺,他便好整以暇地观赏我们自作聪明的丑态。”
听着,殷停脑海中突然闪过了溪止山上,师父让自己活得痛快的叮嘱,以及最后看向自己的落寞眼神。
他原觉得不解,师父的一生堪称快活过了头,做弟子时逍遥,轮到自己做师父了照旧当甩手掌柜,怎会不平到临死之时将“痛快”的执念寄托在他身上呢?
时至今日,才彻底明了€€€€师父这一生,从不曾痛快过。
死灵诞胎,气运化身。每走一步皆是命,步步皆是身不由己,被名为天意的棋盘耍弄了个彻底。
就算是死了,也要被从阴曹地府中挖出来,被“命”彻底利用得最后一丝魂魄也不存。
偏偏最后操着名为“命”这柄刀的,还是他最最偏爱的小弟子。
殷停眼神平静地望着姜太平,道:“你是想让我借助水月鱼和师父间的因果联系,追循他最后残存的魂魄。”他说出了姜太平的目的。
姜太平避开了他的视线,默不作声地点了回头。
殷停的语气依旧平静:“你怕早说了我不同意,便拖到箭不得不发的现在,让我也不得不同意。”
姜太平冰封的眼眸下有情绪在剧烈的翻滚,她却克制得一丝不泄,张了张嘴,正要说话,一言不发的祝临风却突然来到了她身后,伸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嘴。
“我们小太平,越长大越爱逞强,”祝临风看着殷停,笑着道:“你也是固执,我告诉过你,我们师妹的性子不比从前,想知道她怎么想的,不能听她的嘴怎么说,要看她的€€€€”
祝临风指了指姜太平的眼睛,笑着问殷停:“怎么说的?”
殷停一怔,后知后觉地看向姜太平的眼睛。
自从见到如今的“姜太平”后,他就下意识抗拒如今的她,刻意将杀伐果断的女帝和自己的师妹做了划分,说话时也刻意回避看对方的眼睛€€€€他怕啊,怕得不行,怕看着长大的师妹望向自己的目光是一片冰冷。
如今的她眸子中结了片冰湖,冰湖后却蜷着一道泪眼婆娑的瘦小身影。
“她在说,‘师兄,我害怕’,”殷停走上前,摸了摸姜太平的头,歉然道:“抱歉,是师兄没发现。”
姜太平的睫毛动了动,眼中的冰湖裂开了条缝隙,闪过道水光。
殷停弯腰拿过了她手中的琉璃瓶,道:“事是我做的,师父若是要罚,就罚我罢。”
说着,他一把捏碎琉璃瓶,两手捧着游鱼,闭上眼,循着游鱼上的残存的因果线追溯。
末了,他忽然掀开眼皮,目光怔愣地望着在手心中欢快摆尾的小鱼。
毫无征兆地,眼泪漫出了眼眶。
祝临风松开捂着姜太平的手,三步并两步地来到他身前,摸向他的脸,目光担忧道:“怎么了,师父没有残魂了?”
殷停强压着哭腔,声音发哑,道:“压根没有什么水月鱼,这就是师父的残魂,他一直看着我们呢。”
祝临风怔住了,眼神不敢置信的落在游鱼上,喃喃道:“是了,他是冠绝当代的算仙,他知道的,他全知道。”
这师父当得可真混账,活着的时候不管事,死了却要为弟子百般筹谋地留下后手,这不是成心叫弟子记他成千上万年么,记一个再见不了面的死人……
真是混账至极!
姜太平突然像被抽了脊梁骨一样瘫软地滑跪了下去,先是手指发颤,最后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
最后,她强撑着站了起来,走向殷停伸手道:“这缕残魂没有神智,算不得师父,别辜负了师父的心意。”
殷停正要说话,便听一道异响,山顶的某一处生生裂开了一条灵道,一袭青衫的人影踏出一只脚。
这才半刻钟不到!
祝临风瞳孔一缩,抓起游鱼递给姜太平,“快去!”接着毫不留情地一掌打在殷停后背上,道:“别顾着悲春伤秋,过了今日,随你到师父坟前哭去,哭到他不堪扰闹鬼把你吓出来为止!”
姜太平抓着游鱼朝祭坛掠去。
殷停被他打得回了神,便见无妄生已从灵道中踏了出来,他摩挲了回下巴,待看清姜太平的动作,不由得勃然色变,两袖一招,通天的魔焰一路向姜太平烧了过去。
祝临风身形闪现挡在魔焰之前,霜白的剑意喷发而出,将魔焰分成了两道,姜太平从中间穿了过去,顺利落在祭坛上。
这一出手,祝临风顿觉不对,自己便是有仙剑之助,无妄生也实打实的比自己高个境界,这魔焰怎会如此轻而易举就被斩开了?
还不等他细想,殷停已直向无妄生面门冲了过去,他只得跟上。
“轰隆隆€€€€”
身后三人缠斗的产生的巨响几乎要将人震聋,扩散的余波将除玉衡山外的山脉夷为平地,姜太平取出北斗圭放置在祭坛上,接着将游鱼化入其中。
下一刻,其上镶嵌的人皇玺如同被唤醒,爆发出一道从未有过的强光,光柱冲开云层,和大日接连,整个大乾隐士高人到平民百姓都能看见这道冲天而起的光柱。
两道流光仿佛被吸引,直从尸骨海中射出,直奔玉衡山而来,轰然嵌入北斗圭中。
光华更盛!
姜太平缓缓握住滚烫的北斗圭,神识在一瞬间被放大到极致,借由连接在她身上的因果,她感知到了天下的芸芸众生。
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走卒贩夫,既有人族百姓,亦有妖族生灵。
几乎在同一时间,听见了同一道浩大的声音。
“凡大乾之生灵,无外乎人,无外乎妖,皆为天下之民,以汝等之血,全汝等之人道。”
他们下意识举起手,血珠从手指中飞了出来,无数的血珠在玉衡山汇聚,像落了一场血色的瓢泼大雨,北斗圭在血雨中被融化,闪烁的七颗星子缓缓聚拢在一起,玄奥的铭文在聚拢中不断变形的光团上生成。
世间的花鸟虫草,山风雨露,江河湖海,无不铭刻其上,又是轰隆一声巨响,这次连不可撼动的玉衡山都急剧颤动了起来,像是要崩。
是大道在震动。
三千大道缓缓浮现,如环绕着大乾的光轮,人皇玺将所有血雨彻底吸收,模样逐渐凝实,又在不断变化,有时像帝王家的玉玺,有时又像将相家的传世匾额,有时是富贵老爷把玩的手串子,有时又是寻常人家灶台上的火引子。
一轮新的大道慢慢凝时,其上遍布凡间烟火气,是人道、神道,是天下之民自上古走来,开辟出的“路”。
人皇玺铸成的刹那,凡间涌动的妖邪如污雪见春阳,顷刻间被蒸发得一干二净,人道的气运被“定”住了。
被魔修挑动的怒气,怨气,憎气一被定住,无数场潜在的战乱就此消弭,连白莲教视之为性命的尸骨海中的血水都蒸发了大半。
人皇玺真的成了!
大道三千渐渐隐没,一道金色的华光落入姜太平的体内€€€€是她促成人道得来的飞升天命。
然而,姜太平的眼中却无半点喜色,反而一片凝重。
为何会如此顺利,顺利到她心惊肉跳,一股不详的预感笼罩在心头。
人皇玺一成,无妄生的根基便会毁于一旦,他岂会坐视?她虽对两位师兄有信心,但不会自信到认为,无妄生拼命之下,他们能将他拦得如此滴水不漏。
简直,简直就像无妄生是故意的,故意让人皇玺重炼一样!
目睹金光落入姜太平身体的无妄生的五官剧烈地抽搐,他低下头,随即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笑声愈加癫狂,“天命!简直可笑!”
他手一抬,放出滚滚黑烟。
与之交手的祝临风眼皮突然跳个不停,正当他想向殷停传音商议时,一道剑光突然自东方攒射而来,倏忽已至眼前。
剑光落在山顶,继而爆开形成一排鲜血淋漓的狰狞字迹。
€€€€无妄生携白莲教魔修奇袭剑宗,主脉已失守!
祝临风豁然抬头。
第151章 人胜天(三)
戚巍低着头巡查京中,看着心事重重。
这时,副官脚步匆匆地上前,“大人,各要处已排查过了,未见魔修踪迹……大人?”
戚巍回过神,掩下了眉宇间的愁色,道:“再排查一次,陛下和两位真人不在京,难保有宵小之辈动心思。”
“惠、磁两州的魔修可退了?”
“两刻钟前就退了,”副官语气迟疑,“不过,下官觉得,这次陛下前往玉衡山,国中空虚,前来袭击的魔修似乎太弱了些?”
他皱着眉头,犹豫片刻道:“不像是真心进攻,倒像是……声东击西。”
“声东击西€€€€击得哪门子西!”戚巍突然大声质问,一对虎目瞪了起来。
副官被吓得退了一步,道:“下官乱猜的。”
戚巍在眉心重重一跳,焦躁地原地转了几圈,心中像点了把躁火,片刻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自己的腰牌撸了下来递给副官,压低声音道:“将京中的大阵打开,疏散百姓去阵中避难,我要暂时离京。”
“离开?”副官惊得声音都变了调,欲要劝阻上峰,但当视线一触及到上峰通红的眼珠,嘴角起的几个火泡€€€€像有什么可怖的事即将发生似的,就住了嘴,转而道:“大人早去早回,京中……”
他咬了咬牙,道:“我等一定守住!”
戚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继而脚步不停,一路行至巡查属总属,沿着地下的密道悄无声息的离开京城,出京后,又一气遁出五十地,到了一鸟不拉屎的荒山中,他终于停住了脚步。
戚巍手中多了只骨哨,透着洗不净的血色。
他犹豫片刻,对准一吹。
“嗡€€€€”
哨声尖锐,像在一万只怨鬼在脑海中狞笑。
戚巍的视野被蒙了层血色的光,身前凭空裂开了道漩涡,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吸力从漩涡中爆发而出,扯着他坠入其中。
入目满是血红。
戚巍发现自己穿过漩涡,被扯到了一处陌生的地界,像是水底……头顶是一整块浑浊的血色琥珀,光穿过,被折成只只扭曲鬼影,脚底是松软的泥沙,盛不住半点力道,足陷一整节小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风,诸多邪念丝丝缕缕的从泥沙中钻了出来,生着狰狞地鬼面,就要朝人就灵台中钻。
戚巍觉得心口发闷,一股暴虐的情绪突兀产生……糟糕,邪气入体!
他顿感不妙,手中多了只铜铃,连连晃动,一圈圈的波纹扩散开,将邪念震了出去,然而对无处不在的邪念来说,这却是杯水车薪。
在神智即将蒙昧之时,他突然想到了骨哨,忙又吹了一声。
“嗡€€€€”
千钧一发之际,血色漩涡再度出现。
戚巍按着胸口大口喘息,“喀喀喀喀……”剧烈的几声咳嗽后,他弯着腰蜷曲得像只熟虾,捂着胸口不断痉挛,“呕……”张嘴呕出了一团生着触手的漆黑淤泥,是入了体的邪气。
他站起身,擦了擦嘴角的污渍,一脚将淤泥剁得粉碎。
“操!”
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传送到了何处€€€€这般邪门的地方,只有尸骨海!
被那混蛋玩意儿坑了!他恨恨地想:当务之急,还是得先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