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泛海集团反做空案(二)

大年初六,经鸿约了他的大伯一边吃饭一边谈谈,而大伯订了某间日料。

日料店的口碑很好,里面全是专业仿造的樱花树,不过花瓣十分逼真,一间一间的小包间被布置在走廊两侧,包间的顶是真空的,包间里头吃饭的人可以瞧见那些“樱花”。包间也是日式的,日式的拉门、日式的布置、日式的矮桌、日式的蒲团,不过,为了照顾客人的习惯,说白了是为了照顾自己的生意,包间整体被抬高了,客人要上两级台阶,而矮桌下又被挖空了两块,拱客人们放脚。

经鸿先到了十五分钟,他叫司机也去吃点儿,而后独自进了经天平预订好的小包间。

刚坐下,茶都没喝一口呢,赵汗青就来了事儿。时间有限,经鸿直接拨了电话去,问:“怎么?”

薄薄的日式隔断墙后,周昶竟只凭两个字儿,就认出了经鸿的声音。

他想:够巧的了,以前从未在餐厅里碰上过,最近竟然有两次。

他们这桌已经结束,包间只他一个人在,刚好安安静静。

他听见经鸿在发号施令:“他?怎么突然想卖公司了?之前不是拒绝了吗。说这公司是自己的命。”

沉寂了一会儿后,经鸿又说:“这样……母亲病了。嗯,行,这个价格算合适。不,这样,还是6个亿,不减了,我们只拿80%的股份,留剩余的20%给创始团队,让他们有个念想。再告诉他,泛海这边儿随时欢迎他再回去,他永远有一个职位。还有,叫谈谦准备一份给他母亲的礼物,去看望一下。”

周昶静静听着。

接着赵汗青明显又汇报了另一件事,经鸿听完,思忖了下,说:“这切入点确实不错,创始人的能力也强。这个这样吧,投天使轮可以,但泛海要求创始人自己也掏一部分钱。如果资金全是泛海这边的,他自己一分都不拿,他未必肯拼命。嗯,对,他自己掏一千万,泛海再match四千万,天使轮一共五千万。他刚卖掉一个公司,我知道他兜儿里有不少钱。对,扯出来至少一半,否则不投。”

钱的多少经鸿其实不大在乎,但他厌恶“失败”。

周昶想:又来了。

身上的神性和身上的魔性相互交织,不同的人对经鸿的评论也许截然相反。

就这股神魔一体的劲儿,让别的人特别着迷,而且会越陷越深、越来越疯,总是想接近、想探究。

像一幅画上无心滴落的一点墨迹,醒目、别致,出人意料,也许能毁了一幅画,又或许能成就一幅画,不好说。

几分钟后,经鸿挂断了电话——他的大伯经天平来了。

二人点了一些东西,而后果然,才刚坐下不久,经天平就要求经鸿不要转投“翔龙直播”,希望对方继续支持自己儿子的“无界直播”。

他甚至表示,如果经鸿真的“抛弃”无界直播,他就会将他名下的“天平超市”剥离出泛海体系。

“天平超市”虽然是经天平100%持股的,但事实上与泛海这个品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诞生后一直都是泛海集团在管理着,泛海集团收管理费。

经鸿试图友好地解决掉这次矛盾。他喝了一口玄米茶,语气颇为真诚地道:“大伯,在这个位置上,我有我的难处。”

经海平经天平他们是南方人,后来到北京的,所以,对着家里的长辈时,经鸿他们都是称呼“大伯”等等,与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不大相同。

经鸿声音平平稳稳,他又说:“泛海利润的三分之一来源于游戏业务,而游戏直播与游戏业务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绝对不容有失。目前看,翔龙直播……的确更符合泛海的调性。”

经天平也没放弃,他道:“经鸿,作为一个父亲,我也有我的难处。经博已经36岁了,他不想失去CEO的位置,不想失去他的公司。”

经鸿顺着对方:“所以,泛海清空所有股份,也是为经博着想。如果投资翔龙直播,泛海资源就没法儿给无界直播那一头儿了,与其浑浑噩噩,经博不如换个靠山。”

经天平却好像非常清楚自己儿子的能力:“没了泛海的支持,无界哪里还能生存?”

二人说了几句,经鸿还是没松口,他说:“您知道的,我必须为股东负责,也必须为员工负责。”

接着,经鸿的话题好像突然就到了不相干的地方,他说:“十年前……2008年的时候。”

经天平:“……嗯?”

经鸿仿佛自顾自地:“2008年金融危机的时候,我正好在美林实习。”

美林,美国老牌投行,全球九大投行之一,经天平也知道。那个时候经鸿还在美国读博士,可他作为经海平的儿子想去哪儿实习一下都很简单。别人打破了头想进去的地方,经鸿却可以玩儿抓阄,每年暑假抽取一家幸运的BB投行去实习。

“那个夏天,我亲眼见到了大裁员时的景象。”经鸿声音非常缥缈,“因为次贷危机,美林损失了190亿美元。大裁员的前一天,大家中午一起吃饭,结束时全组的人互相拥抱,说‘希望明天还能见到你们所有人。’我当时在行业组,一个同事约产品组的某个Associate讨论项目,约了周五,mark了calender,两个人却伤感地说,‘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们两个还在不在了’。下班之前,大家互相和隔壁组的同事们加联系方式,约定好了保持联系。每一个人见到对方,想的都是,‘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这是不是我们两个最后一次见到彼此?’”

说到这儿,经鸿又喝了一口玄米茶:“大裁员的当天上午,所有的人等通知。我组里的同事们一遍遍地刷新邮箱,整个大楼一片死寂。上午9点,我眼睁睁看见了……我那星期几个会议的meetingorganizer取消了会议。他们被裁了,不会参加会议了。内网上,一个一个认识的人与所有人说再见,等到了中午12点,他们的账号消失了。曾经的对话还在,可账号却被注销了,ID后头跟着一句“此账号已被注销”。没有什么表现好与表现不好之分,topperformer照样走人,甚至没有什么岗位重要与岗位不重要之分,没有人是安全的。留下的人哭了,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便到Linkedin上给离开的人写夸赞的评价、给认识的人发互助的群号。那是地狱。我现在还记得那个时候我认识的一个管后台的Quant发给我的一句话,他说,‘收拾东西的时候,你才发现,你能带走的,其实只有水杯、相框等等少数几样东西’,你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你一点点敲下来的几十万行程序代码,不是你的,你甚至不能展示出来给下一家,你这才意识到,它们从来不属于你。’”

再后来,到了9月,美林接受了被收购的命运,美国银行接手美林。

末了,经鸿又说:“还是那句话,在这个位置上,我有我的难处。”

在硅谷时,经鸿当然也听说过2000年互联网泡沫破灭时那暗淡的末日景象。整个硅谷的路上都没什么车,硅谷变成一座空城,与后来堵成沙丁鱼罐头的样子完全不同。无数人的房子被法拍,互联网的高薪者们昨日还是轻歌曼舞,今日便长歌当哭。

很多人在公司里干了多年,连自己的电话号码都是公司给的福利,被裁员后,他们甚至连用了多年的电话号码都被收回,一下好像失去了一切。

而现在裁员门槛又更低了。过去那些大公司们只有经历非常严重的问题时才会裁员,可现在,单单为了满足华尔街的投资者们,单单为了显示“利润仍在不断增长”,就可以动手。

经天平听懂了经鸿的意思,沉默了下,干笑两声,说:“经鸿,你也忒感情化了。看看清辉的周昶,看看你的老对手!据说在麦肯锡做咨询时,他一次性裁了人家三分之一!公司放假,大门落锁,所有的人等邮件,第二天,大量的持枪保安在公司转转悠悠,以防万一!他靠那个case出名的!你这样,你怎么跟周昶斗?”

“……”经鸿则是缓缓地说,“首先,对那个公司来说,裁一些人是必须的,它已经负担不了了,我要避免的就是走到那一步。其次,那并不是周昶的公司,周昶需要负责任的并不是那些员工。他需要负责任的,是他的客户,是那公司的本身利益。”

经天平不屑地笑:“呵……”

经天平还想说什么,周昶却轻轻假咳了一声。

经鸿愣了。

从这一声假咳里,他意识到,周昶竟然就在他们隔壁。

中间只隔着一道薄薄的隔断墙,周昶听得一清二楚。

经天平纳闷儿地望向经鸿:“……???”

经鸿强忍着笑,没出声儿,用口型道:“周昶。”

刚才的话被周昶给听见了,经鸿心里竟有些畅快。

经天平脸上变了颜色,他明显尴尬地坐了会儿,又小声儿地对经鸿说:“算了。我今天先走了。”可能是怕等会儿正面对上。

经鸿点点头。

于是拉门“唰啦”滑开,经天平走下楼梯,扶着墙壁蹬上鞋子。他肚子大,向下的视线被遮挡住,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才终于趿拉趿拉地走了。

经天平离开后,经鸿坐在原处,沉默了会儿,服务生端上来了他们点的最后一道菜,一盘刺身。

是蓝鳍金枪鱼,看起来肉质鲜滑。

两分钟后,经鸿看见隔壁房间一个高大的人影走到了两个包房之间的隔断墙前,敲了敲木头框,问:“经总?”

经鸿抬起眼,回他:“嗯?”

那隔断墙竟能移动,拉开之后可供更多人聚会,经鸿只听见平滑的一声,周昶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了隔断后头,还含着点笑。

两人对视一秒,周昶提起腿走进来,懒懒散散地坐在了经鸿对面的蒲团上,一只膝盖竖着,另一只倒着,一只手腕搭在膝上,另一只手撑着地,道:“服务生说这边儿应该只剩一个人了。”

经鸿还是直直坐着:“嗯。”

周昶冲着满桌子的新鲜日料扬扬下巴,问:“你不吃点儿?”

经鸿却答非所问,看看周昶,带着一点随性的京腔:“周总还真不把自个儿当外人。”

对着其他人时经鸿一向说普通话,甚至包括至交好友,也包括经语他们,可最近面对周昶时,也不清楚是怎么了,越来越散漫。

周昶也不恼,回答:“经总一个人吃多没意思。”

经鸿赞同:“倒也是。”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周昶,经鸿心头的烦躁不知不觉消散了些。

经鸿又叫服务员进包间,翻翻菜单,点了一碗豚骨拉面。

周昶看看一大桌子的东西,问:“还点新的?你这一口都没动。”

经鸿厌恶道:“不爱吃这些。给司机打包吧。”

周昶含笑问:“为什么?”

经鸿说:“生。”

周昶一哂:“一样。我也不爱生的东西。”

经鸿又将菜单递给周昶:“周总还吃点儿什么吗。”

周昶没接:“不了,饱了。”

拉面很快就端上来了,服务生穿着和服。

豚骨拉面香气四溢。经鸿提起筷子,挑着拉面,大口大口地吃下去。

周昶没说话,就坐在对面看着经鸿吃拉面。

吸溜一下,一大口就进到嘴里了。

以前,作为泛海的CEO和清辉的CEO,公众场合里,他们两个多少端着。

端着,筹划着、经营着,字斟句酌,问题需要问得漂亮,回答也需要回得漂亮,一旦不够漂亮了,就要生出许多事端。

可现在呢,却带着世俗的烟火气。

家常的、温暖的,安宁悠闲,不永远是要跟什么人决一死战似的。

倏地,经鸿一筷子没夹住,几根拉面“通”地一声落回碗里,崩出来了一些面汤。

面汤溅在经鸿今天穿着的淡蓝衬衫的袖口上,洇湿了几小块儿。

“……”经鸿抬眼找餐巾纸。

周昶发现这张桌的餐巾纸就在自己的右手边,便抽出两张,没递给经鸿,却就着经鸿袖口的位置,直接上手,帮经鸿抹去了。

“……”被抹完,经鸿撂下筷子,解开袖扣,将衬衫袖子挽了几折,一直挽到手肘下面,才又重新提起筷子。

周昶看着经鸿露出来的两只手腕和两截小臂。

肌肉匀称,带着力量感。尤其提着筷子的左手,因为微微用力,手腕处的筋绷起来了一点。

周昶问:“经总好像是左撇子?打网球也用的左手。”

“都差不多。”经鸿右手掌心一摊,说,“算左撇子吧。但我小时候学校老师强制学生用这只手写字儿,也练出来了。”

周昶说:“嗯。”

经鸿一边吃,两人一边偶尔说几句话。比如周昶告诉经鸿:“那个裁员案……我给了很好的severancepackage(遣散包裹)。”

经鸿:“……嗯。”

吃完拉面,经鸿捧着大碗,连拉面汤都喝了一半。

末了,经鸿用餐巾纸擦擦嘴唇,终于看向了周昶。

周昶抬抬眉毛。

因为拉面是辣的,经鸿此刻嘴唇全红了,被蹂-躏过似的,跟他两边儿眼尾下面一直勾带着的一点红色还挺呼应。

周昶低下头,喝了一口茶。

经鸿说:“行了,结账吧。周总那边结了吗?”

周昶:“那我吃霸王餐?我都出来多久了。”

经鸿:“……”

不理周昶,经鸿按铃叫来了负责他们的服务生。

结了账单,经鸿叫服务生包了餐盒,又叫司机带着餐盒去提车,开到门口来。在提车的过程中经鸿、周昶又等了会儿,服务员来收了桌子。

离开餐厅前,经鸿又垂下眼睛,慢条斯理地放下袖子,整理了下,将右腕处上边下边两片袖口对在一起,又拿起来了刚才放在桌面上的钻石袖扣,左手无名指和中指捏着袖口,食指和拇指捏着袖扣往里面插。

一下竟然没进去。

“给我吧。”经鸿一个没注意,便被周昶夺过去了他手里的钻石袖扣。拿走的时候,两手指尖还碰了一下。

周昶换了一个姿势,坐正了,两腿放进矮桌下的那个空处,而后便接过了经鸿右腕处的袖口。

他的手越过矮桌,轻轻捏着两片衬衫,一抻,一拽,将经鸿的那只胳膊拉到了自己的跟前。

经鸿胳膊撂在桌上,伸向周昶,指尖对着他胸膛的位置。好像再往前一点儿,便能勾到他衬衫的扣子。经鸿顿了顿,本能地想抽回胳膊,最后却没动作。

周昶按了两次袖扣,竟然都没按进去。

经鸿想对方还真不适合这伺候人的活儿,想揶揄一句“你行不行啊”,话到了舌尖儿上还没出去,周昶便像知道似的,没发出声音,只轻轻地道:“嘘。”

“……”一句揶揄卡在喉间,经鸿不说话了。

在安静的气氛中,一种类似于暧昧的东西悄然流转。

周昶非常认真的样子,终于,将经鸿的一只袖扣稳稳地嵌进去了。

他又捏起另外一只,一扬下巴,说:“左手。”

经鸿静静地伸出去。

这次很快就戴好了。

最后周昶抬起眼皮,二人目光碰了一下。

周昶眼神一贯有力,即使只是一秒,也仿佛能直刺进去。

经鸿:“……”

事实上,直到现在,每回见到周昶之后他依然有抱在一块儿接吻、舔-舐的冲动,浑身上下一股燥热,他依稀感觉周昶也是一样。

经鸿收回目光,翻过手腕,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确认一切都没问题,便道:“行了,走吧。司机应该在门口了。”

周昶颔首。他今天是自己开来的。

经鸿扯开薄薄的拉门,先出去了,周昶则回了他原先的隔壁包间,拿上外套,穿上皮鞋,又重新与经鸿汇合。

在走廊上,一个男人叼着香烟看见他们,随口问:“有火儿没有?”看样子也是要走的,已经憋了一顿饭的功夫。

经鸿确实没打火机,便道:“没有。”

一边说着,还一边用自己的手在身上拍了拍,表示“没有”。

先是衬衫胸口的兜,他两只手拍了一下胸口两边,由内而外,接着又拍了一下裤子的兜,这回是由上到下地拂开去。

明明是很正常甚至友好的一套动作,向对方表示“真没有”,周昶却觉得被狠狠地撩拨了一下,想这套动作可够色的。

他看着经鸿。

经鸿觉得莫名其妙,问周昶:“干吗?”

周昶说:“没事。”

二人一路走到日料餐厅的门口。

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冷,大门自然是关着的。门口的服务员不在,其他的服务员都在忙,经鸿当然没那么矫情,他微微弓着腰,握着大门的门把手,去推那扇门。

马上又要分别了,下次不知是哪月哪日,周昶见经鸿这微微躬身的样子、这马上离开的样子,特别想揽着腰把经鸿给拖回来,而后紧紧抱在怀里,吻他的耳朵、耳下、和细腻的颈子。

甚至想死死搂着他,把自己硬楔进去。

他总想起那一晚,美妙的战栗,后面就是甘甜的回味。

出了餐厅,经鸿看见司机的车已经等在路边上了,他走下台阶。

周昶却没跟着下去,他还站在台阶上,只说了一句:“经总。”

经鸿停住脚步,回过头,两个人在台阶上一上一下地对望了几秒,周昶目光略深,说:“回见。”

经鸿犹豫了下,也说:“……回见。”

旁边一只小金毛身上穿着小坎肩,脖子上的小铃铛哗啦哗啦地响着,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们。

上了车,天已经黑了。

冬天的北京天总黑得格外早。

经鸿望着窗户外面。一街灯火,满城流光,在京城的冬日夜晚中,灯光好像一条河。车流缓慢,一点一点地流淌着,几排车灯明明灭灭,所有东西都粘粘稠稠地荡漾着。

经鸿当然感觉到了两人方才的暧昧。

周昶还是厉害,经鸿想:连暧昧都玩儿得进退有度。

空调好像开得大了。

虽是冬天,经鸿还是落下车窗。

今天本来是糟心的。可经鸿一手搭着窗棱,食指抵着下唇,回想起刚才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忽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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