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并不算热,但地下室始终是温暖干燥的。
严格来说,这里也并不算地下室。
梅家老宅购于二十年前,原本是符合中老年审美的七进七出大院。
如今这里年久失修,三四年前就入驻了翻新的施工队,到了现在外缘仍旧乒乒乓乓,看起来喧闹又荒凉。
所有民工都只能进出前门,并没有注意到内里的结构。
——中心区地下室原本被改造为梅衡的冥想室,现在已经被封了四重锁,需要虹膜声纹和指纹的验证,还需要一把军工级别的镀金钥匙。
灿烂如汹涌海洋的阳光被智能光板实时引导,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都会有充足光照。
成片的春羽被栽种于窗扉墙侧,有时候微风一吹,像极了振翅欲飞的碧色雀鸟。
梅笙遥睁开眼睛时,习惯性地看向右侧看护床。
他的夜莺还没有醒。
照顾植物人并不是简单又浪漫的事情。
枯燥,冰冷,没有回应,像是对真实灵魂的双向禁锢和捆绑。
池霁坠落的那一天,戚鼎用尽人脉资源一重挡一重交互欺骗,像个高明的国际骗子,让三家医院都以为遗体被特殊关照转移,最终去了别家。
尸检结果是假的,遗体是假的,发布给媒体的所有说辞致歉也全都是假的。
苏绒独自开走一辆SUV,把仍存一丝呼吸的池霁隐秘带走。
池霁活下来的唯一原因,是梅笙遥在四年前在十七楼下设置了一个缓冲带。
十七楼太高了,但处处都有高阳台和空中花园作为拦截,并没有设置任何防盗网。
铁栏杆会把窗户弄得像个囚窗,不利于成员们的心理健康。
那时候浴缸舞刚结束没有多久,梅笙遥有天趴着窗户看了好久,突然说楼下得弄个防坠落的装置。
这事儿他提了几次,姜恕实在烦不过,纯当是帮清洁工们多弄个保险,委托专业团队弄了个大型充气招牌。
从远处看,这就是SPF公司的英文全称,晚上还会跟猫眼似的霓虹乱闪,特别招眼。
从近处看,这是一长条的挡板,还占据了楼下那帮练习生原本用来晒衣服晒被子的地方。
后来池霁确诊了抑郁症,家里的刀具就被谢敛昀收了起来。
薄玦有炖汤的习惯,虽然一开始什么家务都不会做,后来为了弟弟们也就什么都熟了。
菜刀,砍骨刀,甚至是剪刀,都被过度小心的藏进杂志柜里,外面还放了两只粉兔子玩偶挡着。
谢敛昀当时去薄玦卧室找谱子的时候瞧见了那两只兔子,一度评价这玩意儿是还处在青春期的看门神。
医生提过很多次。
不要刺激,不要暗示,用温暖和陪伴来慢慢等。
2016年几乎全都有惊无险,这让梅笙遥有种焦虑的不放心。
他和师哥几乎从小一块长大,对彼此性格实在熟悉。
池霁纯白又脆弱,像一块脆脆的草莓饼干。
也许是很好吃的饼干,但被恶意掰折的时候,同样会有咔的一声。
就像是最后一下的无力反抗。
梅笙遥年满十九岁,早就不是当初奶乎乎的小男孩。
他清楚在哥哥的卧室里放个摄像头会看到什么。
脱换衣服时的画面,擦身体乳时的抿唇笑容,甚至是可爱兔子如何地叹息着取悦自己。
就看一小会儿。
少年低声告诫着自己。
这很不道德。
只要再过一年,医生说师哥已经彻底痊愈,他就把这个摄像头秘密拆掉,然后带着所有罪证过去认错。
他会认错的。
15年,浴缸舞引起轰动,把池霁捧成A里的炽亮存在,荣登少女们心中的最佳男朋友。
16年,一环接一环,上升下落,像冗长的工作安排一样永不停息。
梅笙遥开始反复地做噩梦。
他总是梦见池霁去世了。
他年幼时被关在空旷大房子里太久,对黑暗和分离都有种病态的恐惧。
这件事不应该告诉队长。
所以他告诉了谢敛昀。
“我又梦到师哥出事了。”
他们坐在玻璃花房的外侧,看着那个颀长温润的青年如何笑着逗弄小白狗。
谢敛昀揉着眉头,叹了口气道:“就一年没有写新专辑而已,能不能不要把工作焦虑转移到这么不吉利的地方。”
“昀哥,”梅笙遥抱紧枕头,神经兮兮地看了眼玻璃花房里盛开的纯白唐菖蒲,压低声音道:“我梦见他开车走了,一个人半夜开车去南方,谁都找不到。”
谢敛昀差点被呛到,擦了下手背道:“你前天还梦见池池从游轮上掉下来——看在这么多年的交情上,遥遥,你去和邬医生聊聊,我可以帮你预约时间。”
梅笙遥苦恼地呜了一声,像并没有被安慰到的焦躁小狮子。
2016年,A几乎每个人都在做噩梦。
他们很少和其他人分享这些不好的念头。
霍刃总是梦见他们没有得到皇冠,裴如也最终和其他人结婚,还邀请他去现场致意。
又或者A再次经历了什么,需要靠他独自把所有人都救出深渊。
薄玦会梦见他和龙笳被拍到,又或者是并不存在的许多个分手场景。
又或者是他连累了全团,让弟弟们被波及谩骂,一个个都伤痕累累。
谢敛昀会梦见霍刃眉上的疤,梦见薄玦趴钢琴边流眼泪。
以及自己没有及时提醒池霁吃药,导致他突然在无数双眼睛前情绪崩溃,惊吓到不行。
龙笳很少做梦。他极少幻想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但家里电话偶尔会打过来,隐晦询问他,还要玩到什么时候才收心。
那一年,玄御集团开始经历一段艰难的转型期。
梅笙遥最后去买了两个人偶,在卧室里一个人练习急救的所有步骤。
他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用到这些技巧。
然后谢敛昀一推门进来:“嘶——”
“昀哥关门!!!”
“你不会变态到——还买了两个???”
“谢敛昀你是猪吗!!!”
2017年2月17日。
池霁趴在窗口烧纸的时候,梅笙遥正准备上台,习惯性地看了一眼。
他感觉情况不对,匆匆给苏绒打了个电话。
“什么?我马上过去。”
池霁就坐在窗口,任由手机在客厅震动了好几次,还在低着头看那些罪证。
然后在苏绒赶到的前一秒,抱着满怀烈火一跃而下。
少年在洗手间后背死死抵着墙,如同终于被梦魇吞噬般发出一声撕裂悲鸣。
然后径直抛下全队一个人冲出电视台,在新年快乐的歌声里红着眼睛一边流泪一边踩死油门往回赶。
他不能再承受任何分离了。
小时候家里那么空,过度高大的佣人们面无表情的来来去去,公式化的笑容像极了人偶。
后来他被送去了洛杉矶的红房子,被师哥牵去了新教室,终于拥有洒满阳光的人生。
哪怕母亲是漠然冰冷的,哪怕父亲总是在忙碌,他也有可以交谈和陪伴的人。
师哥的手上沾了雏菊香气,好像还带着让人放松的温度。
再然后他拥有了十七楼,拥有了A,还有每一个哥哥的爽朗笑容。
他不能再承受分离了。
2017年2月17日,上帝带走了诺亚。
也就在同一天,他精疲力尽地把池霁救回了梅家老宅地下室。
梅衡在梅笙遥失踪两天后才一路查到这里,根本没想到亲生儿子会疯到这个地步。
戚鼎和苏绒在匆匆看顾过医疗环境以后就快速离开,只安排车辆伪装成垃圾车从隐秘通道运输物资,减少所有无关人员的出入。
他的妻子吴秋一作为主治医生会定期过来会诊,独自完成化验和输液等一系列工作。
以及带着两个年轻学生过来做手术,总共三次。
无影灯和所有消毒器械如今仍旧被放在仓库里,随时可以取用。
“蛛网膜下腔出血是很严重的情况,”女医生措辞很委婉:“照顾植物人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最好找一个足够可靠的护工。”
梅笙遥怔了很久,在梅衡答应之前回绝了。
“不用,我来。”
吴秋一注视着他。
“病患需要每天反复翻身,而且会有大小便失禁的情况。”
梅笙遥笑了一声。
“其他人都没有必要再接触他了。”
“我来。”
-2-
2017年漫长又短暂。
十个月,每个月三十天。
每天翻身十二次,按摩四肢五次,处理排泄物四次,喂食三次。
然后时间就过去了。
梅笙遥从小到大被照顾惯了,在宿舍时内裤睡衣都一律扔进洗衣机里,第一次帮池霁换睡衣都花了一个小时。
梅衡看不过去,心道自己对儿子亏欠太多,陪他一同学习如何照顾病人。
后来过了两三个星期,梅笙遥甚至学会了营养剂的注射方法,还会定期喂汤羹观察是否有吞咽反应。
再然后能抱着池霁跟打滚似的一起翻身,也不肯让梅衡再过来帮忙。
执拗地像个小孩子。
梅衡一开始没法想开,后来时间过得太长,竟也一点点习惯了。
他在家观望了接近一年,然后出去探听有关韩渠和其他人的消息。
以及定期和裴如也保持联系,确认新计划的准备进度和开始时间。
梅笙遥再次被留在了寂寥又空旷的大宅子里。
他会守在床边,喃喃地讲很多事情。
先讲自己这一整年的忐忑恐惧,为偷看过师哥洗澡道歉,为自己那些奇怪的梦道歉。
然后担心刃哥的精神状态,担心其他哥哥会不会误会自己,又莫名生他们的气。
更生自己的气。
气到完全没办法。
池霁睡着的样子很好看。
睫毛长长的,脸庞白皙到没有血色,唇是浅桃粉。
只是不再唱歌跳舞了,在被这个世界渐渐忘记。
梅笙遥有一段时间机械性翻身按摩喂饭洗澡换尿布到大脑麻木,只能靠阳光来分辨恍惚间日子又过了几天。
后来渐渐游刃有余,在忙完日常任务以后还有时间看看书,或者帮池霁挑睡衣和小首饰。
“师哥,我好想出去玩。”
“师哥,江绝今天又去扫墓了,你想不想和他说说话啊。”
“师哥,我想吃炸鸡了,你早点醒呗,醒了我们出去逛逛……”
“师哥最近都瘦了,也不知道听不听得见我说话。”
梅衡忙完琐事再回家看儿子,差点以为这儿住了两植物人。
“不行——”他斩钉截铁道:“梅笙遥你听清楚,你得找个人换班照顾他,不然你真得疯了。”
梅笙遥小声道:“我想吃炸鸡了。”
“还有蛋挞。”
“梅笙遥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少年仰起头看他,摇了摇头:“没听见。”
“你得保护你自己的精神状态,”梅衡深呼吸道:“不然池霁没醒你先完蛋了,我告诉你,我这辈子都不想参加任何人的葬礼了——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
梅笙遥呆了一会儿,良久道:“非要这样?”
“你必须得选个人换班,我来也可以,你信任的任何人都可以,我去替你跟他们说清——”
“叫谢敛昀来。”少年突然道。
“什么?”
“他欠池霁的。”梅笙遥淡淡道:“这事不用再问了。”
梅衡终于熬到2018年,靠《神佑之选》能分散几秒荒诞人生的不安全感,和谢敛昀在电视台开会时见过很多次。
他酝酿了很久,在一个足够安全的节骨眼里,和谢敛昀隐晦地讲了这件事。
“我儿子在照顾一只夜莺。”
“你方便过去帮帮忙么。”
谢敛昀愣了很久,起身就和梅衡走了。
他不能在梅家和电视台之间来回切换,所以坐公司里后勤组买菜买水果的车出门,换乘三道,最后扮作建筑工人才进了老宅。
防的不是韩渠,是无孔不入的狗仔。
这里的存在,这里藏着的人,绝不能让多的任何人知道。
哪怕是在走进梅家老宅的前一刻,谢敛昀都觉得这是一个圈套,又或者是某种捉弄。
他亲手触摸过池霁的骨灰,这一年像疯子一样到处托人化验,临了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变态。
然后指纹记录,声纹登记,瞳孔识别。
再然后,梅衡给了他一把金钥匙。
像是童话里斩除荆棘以后的最终奖励。
梅衡拍了拍他的肩。
“这是你们之间的事。”
“记得多晒晒太阳。”
梅衡走了接近四分钟后,谢敛昀才转动钥匙,终于打开了那扇门。
他听见了心电监测仪的停顿响声。
梅笙遥正弯腰给池霁换新洗好的睡衣,抬头一看见谢敛昀张口暴喝:“不许看我师哥的屁股!”
谢敛昀硬生生止住脚步,听从指示多看了眼熟悉的屁股。
还挺翘。
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六米远的地方,看着梅笙遥换衣服翻身,喂营养剂和拴手链。
手链上还缀了个红宝石小狮子,警告意味很明显。
谢敛昀站的腿都僵了,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梅笙遥。”
“嗯。”
“他是谁。”
“是池霁。”
“他是谁?”
“池霁。”梅笙遥压着怒意看他:“做了三次手术,现在后脑勺的头发都没恢复多长,我好不容易才养胖了一点!”
谢敛昀伸手按着自己的额角,良久才又问道:“刃刃他们知道吗。”
“暗示过了,但禁止探望。”梅笙遥拍了拍手,像资深护工那样用抹布沾了消毒水擦床头柜和防护栏,漫不经心道:“我再不出去转转,我爸会神经绷到断裂的。”
“他希望我找人换班,谢敛昀,你欠他的。”
狐狸眼青年定了定神,目光一寸一寸地掠过柔软被褥,许久才落在宁静的睡颜上。
“是啊。”他轻声道:“如果我那年没去英国,该有多好。”
哪怕根本遇不到池霁,让他成为另一个国家不够耀眼的普通演员,也该有多好。
他们都太贪心了。
什么都想要,却又什么都留不住。
梅笙遥并不喜欢这种情绪流露的场合。
他利落地把三块抹布拧干净晒到阳光下,然后像当年做专辑那样,一板一眼地叮嘱每天的流程。
怎样翻身,怎样按摩脖颈和重点关节。
怎样给毫无知觉的家人洗澡洗头发,怎样处理尿袋和护垫。
“每天消毒一次,喂营养剂三次,”他叮嘱道:“师哥现在有吞咽反射了,一日三餐都可以打成糊糊,但你不能喂太多。”
“还有,师哥不吃芥菜,别喂那个。”
谢敛昀凝神听了很久。
“都记住了。”
梅笙遥盯了他两秒。
“我在这再停留几天,然后出去放风大概半个月。”
“电视台的事情我会远程处理,或者移交给苏总。”谢敛昀平静道:“后天最后录一次节目,然后就不用再出现了。”
“那倒不必,别引起某些人的好奇。”梅笙遥疲倦道:“我爸说SPF这两年一直在洗牌,虽然清走了好几个老总,但还不算彻底稳定。”
谢敛昀嗯了一声。
“行了,我出去陪我爸吃个饭,他最近瘦的颧骨都出来了。”梅笙遥指了指旁边的衣柜书柜杂物柜:“这些你自己熟悉,我懒得讲了。”
“回见。”
少年走了两步,在黄昏中又回头看。
谢敛昀静立在病床的右侧,他停在病床的左侧。
池霁就安静睡在中间,脸颊柔软的让他想起白蔷薇花瓣。
少年顿住脚步,走回了池霁身侧。
温柔地看了很久。
梅笙遥低声道:“我好爱他啊。”
他自己都分不清这种感情。
眷恋,亲近,悔意,恐惧,又或者是最年幼时的一份雏菊气味的铭记。
糅杂了太多记忆和时间,没法标记和归类。
少年俯身亲了一下他的脸,果真像在亲一朵花。
他抬头时再次看了眼谢敛昀。
“我走了,晚点见。”
谢敛昀突然开口了。
“看在这么多年的交情上,遥遥。”
“你去和邬医生聊聊,我可以帮你预约时间。”
梅笙遥笑了起来。
“我病的可不轻。”
“等这些混账事都结束了再说吧。”
门被关上以后,黄昏也结束了。
最后一缕阳光悄无声息地滑走,远处有几声布谷鸟的嘀咕声。
夜灯自动亮了起来,隐在床边隔墙里,是暖黄色。
谢敛昀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膝盖发疼了才终于坐下。
“我就知道。”他喃喃道:“你不会走。”
“池池,我这两年简直像个傻子。”
“刃刃挺过来了,薄玦去时音院做了教授。”
“龙笳忙得够呛,上次应酬喝倒了胃,打针时还得躲着视频,生怕被薄玦看见。”
“我好久没写歌了。”
“本来这次刃刃赶时间,他七月末要出专辑,我该为他多做点什么的。”
“可是在键盘前面坐了好久,脑子里全是空的。”
谢敛昀抬起手,想碰一下青年的脸。
他犹豫了太久,以至于最后碰到的时候,几乎像抚摸月琴一般在确认对方的温度。
他过去五年里,拥抱过霍刃和梅笙遥很多次,甚至在薄玦失恋以后也主动抱过他。
可是和池霁的身体接触,一直克制而有限。
再回想起从前种种,每一场表演,每一首新歌,每一次共同仰望的烟火和无尽光芒,早已都模糊如泡影。
也不知道是不是人类为了逃避痛苦的本能反应。
“……怎么瘦了这么多。”
谢敛昀用鼻尖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背,握着他的右手,声音放得很轻。
他原本以为,自己做过的最错的事,就是连累霍刃以至于留疤。
那件事会困着他一辈子,永远不可能被忘记。
可那仿佛只是海啸来临的一次浪潮。
他在一七年的开始就被吞噬湮灭,现在独来独往,就差一个人煮青菜粥。
然后精神恍惚地全部喝干净。
“梅笙遥很久没有和我联系过,他说你一直在缓慢恢复,现在能吞咽,偶尔还会动下手指。”谢敛昀埋头靠着他的胳膊,低声解释道:“我一直在满世界找你,甚至托朋友写了程序,到处调卫星图像筛查你被偷到去哪儿,怎么这么久了都不给我托个梦。”
“池池……”他梦呓般的叹息一声:“原来你睡着了。”